月下书

　　清明节那天我被撞了，等救护车的时候算明年能收多少钱，数了一圈发现可能收不到，二十七年一场大梦，连个烧纸的都没有，哎，死不起死不起，司机看我不像碰瓷的就扔了一百块出来，“去医院挂个号吧，也别叫救护车了，医保有吧，买点吃的瘦的跟老爷们似的。”天地良心，爸爸的胸快A了好吗。原来并没有叫救护车，报纸上都是骗人的。但收了人家一百块，不好口出恶言，这事就算了。
　　黄昏接到小学同学电话，他送外卖路过，本来想把我从地上扶起来，但超时要扣钱，只好先走了。他告诉了他妈，他妈是个大嘴巴，我哥就知道了。我哥是个说一不二的人，村里有个厂，管好几十号人，收拾我这种拖油瓶完全不在话下。第三天门口就放着一个信封，一张车票和一百块钱，用哥的话说就是：滚回来。有两百块钱，还是养活不了自己，只能先滚再作计较。
　　阿欢来接我，他是哥哥的表弟，算起来比跟我还亲，因为我妈不是哥的妈。阿欢从小就不会说话，长大了也不会。他坐在老院子拿着一本书，不乱走，不需要操心，大人们忙起来就会忘记他。有时候我太想家做梦了，他就坐在那棵皂角树下，背对着我，树荫斑驳，身披月华。
　　算起来上次在家里过春天还是初中那会，大概有十年了吧，十年没回过家的人居然还记得大门口的两块大青石，中间的斜坡我摔过无数次狗啃地，想想居然觉得嘴里有股土味。阿欢拎着行李打手势，“还认识自己的房间吗？”
　　我摇头。以哥的脾气，肯定什么乱七八糟的都往里搁，反正人也没在。
　　果然，我得到了第二个房间，原来那间，我原来住哪来着？直接拆了？我冲出去看，多了很多树和花，但是，算了我其实真的不记得了。
　　阿欢拽拽我的袖子，打开窗，外面有一个葡萄树，发芽了，但还没有搭架。“喜欢吗？哥给你的。”
　　“我牙坏了，医生说少吃水果，腐蚀。”
　　“牙怎么坏的。”
　　“总吃糖，吃水果不刷牙，就坏了。”
　　“疼吗？”
　　“不疼，神经都杀死了。”
　　“你休息，我走吧？”
　　“你去哪。”
　　“回我家。黄昏找你吃饭。”
　　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实在是太安静了，连阳光下那些花草细细簌簌抽枝的声音都比我们响。但我实在不想在家呆着，尤其一个人。
　　“我也去。”
　　“哥中午回来，你等他。”
　　“不等，他肯定说我。”
　　“他很想你。”
　　阿欢虽然是个哑巴，但是性格却很臭，比我哥还说一不二。
　　“你下午干嘛？”
　　他在门口转身，合掌又轻轻摊开，走了。
　　书是不可能看的，最讨厌看书了，呆子才看，我们现代人都玩手机。
　　可是，他忘了告诉我WiFi密码。
　　村里就这点不好，没网的时候除了看书就是睡觉。有人把书拿走的时候，我正在学怎么调美式，店长一会嫌弃热水多了一会骂我咖啡兑太多浪费，喵的我真想甩手不干。
　　“干嘛不衣裳罩着，口水都沾书上了。”万里晴空映照着苏如埙那张脸，真是一个大霹雳。
　　我摸摸嘴角，还好没有。“真讨厌，一出来就吓人。”
　　“你自己坐路当中睡，还赖别人。”
　　“又没人。”
　　“洗脸洗手，吃饭了。”
　　“啥饭啊，没菜我可不吃。”
　　“惯的你。”
　　传说中的嫂子呢？我盯一会桌上的菜，盯一会厨房。
　　“瞎看什么呢，吃饭。”
　　“没人啦？”
　　“没了。”
　　“你不是结婚了么？”
　　“结了。”
　　“那，嫂子呢？”
　　“送我闺女上学了。”
　　“你闺女，我侄女啊？什么时候？”
　　“你走那年。”
　　……这样啊。
　　“听说你在学做咖啡。”
　　“嗯，刚开始学。”
　　“以后打算开店？”
　　“先从学徒开始，慢慢来。”
　　“上次在那个什么猫猫甜品店打工的时候，也这么跟我说。”
　　“那个西点仔细学发现品类特别杂，材料费又贵，我学的时候压力很大，根本不行。”
　　“教师资格证考了吗？”
　　“没，那个有学历要求，我大学又没毕业。”
　　“回去上学吧，至少有个文凭。”
　　“不去，现在大学都是00后的，我去了肯定跟他们玩不到一起。”
　　“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要不回来吧。”哥低着头吃菜，没看我，我也没看他。
　　“不回，我喜欢大城市。”
　　“以后怎么办？总不能当一辈子学徒。”
　　“我现在才刚开始，慢慢会好的。”
　　“容我提醒一句，你二十七了。”
　　“二十七怎么了，我是吃你家大米了吗？”
　　“你想想吧，回来做点什么，总比一个人在外面强。”
　　“不想。”
　　“有要好的朋友吗？”
　　“没，天天待在宿舍，哪有时间交朋友。”
　　“同事呢。”
　　“就那样吧，他们都是本地的，跟我聊不到一起。”
　　“下次再出事了怎么办？”
　　“没事，这回就是个意外。”
　　他停筷，严肃的看着我，“你现在既没有存款，也没有朋友，在梁园那种地方万一出点什么事，谁都帮不了你。”
　　“帮不了就不帮呗，埋骨何须桑梓地呢。”
　　“啪“的一声，这次是直接把筷子撂下了。每次都这样，说不通就发脾气，碗也不洗。
　　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外面待不下去，可是回来去哪呢，我又没家。
　　“又跟哥吵架了？“阿欢今天来得早，连晚饭都没吃。
　　“没有，他自己生气。”
　　“作为哥哥，他可能只是关心你，”
　　“我可受不起，凶得很。”
　　“你为什么不想学习？”
　　“太笨了，学不会。”
　　“慢慢学，总能会的。”
　　“我坐不住的，特别难。”
　　“试试呗，我们可以聊天。”
　　苏如埙和阿欢读一样的书，写一样的字帖，当我还在用铅笔描字的时候，他们已经在用小纸条争论悬针和垂露哪个更好看了，遗憾的是他不懂手语，所以阿欢可能很寂寞。
　　我既然能学手语，也能读他读过的书。
　　“可以挑那种特别简单，特别白话的么？”
　　阿欢默默放回去一本大部头。
　　“太难的看不懂。”我随手扒拉着，恨不能钻进地缝里。
　　阿欢站在书柜旁，一副很为难的样子。我也很为难，决定今天做做样子，明天就逃走。随便找个啥，大部头旁边那本绿色的硬皮的看起来还行，32开的，也不厚，就它吧。
　　“这个？”阿欢挑眉。
　　“嗯。”
　　“这个我没看过。”
　　嗯？
　　“是一本日记。”他的拇指轻轻贴在嘴唇上。
　　外婆，也就是我的奶奶。
　　“这样是不是不太好？”我其实很想看。
　　迟疑着点头。
　　“不过，奶奶没有把日记烧掉，也许是可以让我们看的呢？”如果他不同意，我就明天偷偷拿走。
　　“算了吧。”阿欢走出去。
　　“那你是要看还是不要看呢？”我抱着另一本书当掩护。
　　他坐在院子里，天黑黑的，仰头想了一会，“你觉得呢？”
　　“不看也行。尊重别人隐私对吧？“
　　轻轻点头。
　　“那就不看，我们说说话，你最喜欢干什么呢？“
　　“教学。”
　　“为什么教学呢？”
　　“把知道的东西分享给大家，不让小朋友误入歧途。”
　　“是说我吗？”
　　摇头。
　　“那我好吗？”
　　点头。
　　“我和哥哥你更喜欢谁？”我随手翻了翻日记本，看不清字，合上，月上中天，浅淡如水。
　　“都喜欢。”温和的声音。
　　我吓一跳，椅子都弄翻了。
　　“你，你怎么说话了。”我简直怀疑他被人冒充了。
　　阿欢也是一脸惊吓，“不是我。”
　　“不是你是谁，啊啊啊别吓人。”万籁俱寂，只有风声，我不行了，哥哥你快回来。
　　阿欢站起来。
　　“你别过来！”
　　无奈的站着，“你刚才打开那本日记了。”
　　日记吗？扔了扔了，比小时候看的乌盆案还要恐怖。
　　阿欢捡起来，打开，一泓月色照在上面，发出浅浅的光亮，扉页是娟秀的隶书。
　　“年轻的时候总以为来日方长，在外面荡啊荡的，上了年纪才明白时光赋予努力的意义。这几天感到前所未有的疲倦，大概是老之将至，死亡，多难得的体验。只是不知道我那个淘气的孩子有没有时间过来看看礼物。”
　　“这是……”阿欢真的发出了声音。
　　“是给你的礼物吧？”他的声音果然很好听。
　　“不是。”好像不习惯似的，阿欢总清嗓子。
　　“怎么不是，一打开你就会说话了，我什么都没变。”
　　“你看日期。”
　　X029年7月29日于平京，六十多年了。阿欢只有二十几岁而已。
　　我捧着笔记本站起来，忽然看到门口立着一个人，差点又扔了。
　　“怎么不开灯。“苏如埙打开大灯。
　　“不要悄没声的出现啊，我心脏快停了你知道吗！”
　　“你们在看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我们一起摆手加摇头。
　　哥开了客厅的灯，一会又出来：“阿欢？“
　　我和阿欢傻傻的站着，不知道怎么办。
　　“没事，刚才以为听到你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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