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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梦
“范将军?你倒是说说看,寡人为何不能杀你啊?”
这是……吴王宫?恍惚间眼中夫差的人像似是模糊了些许,想来他自诩把这人摸了个透,却终究躲不过情之一字。只是这情,是他与西施,或是西施与夫差,亦或是……他的眼前又模糊了,那人身着烈色铠甲与他共饮最后一樽酒的面容隐约间与面前的夫差重叠了,他忍痛劝说夫差让其带着西施远走高飞,在这乱世纷争中总会有片可以让他们隐居的桃源。
意料之中的,夫差拒了他。
“将军看到了寡人的短处,却真的看透了寡人吗?”
那时范蠡眼中的夫差,当真是位乱世英雄,战事的疲惫不整的衣冠也盖不住那眉眼间的英气和骨子里透出来的霸者之风,曾几何时他范蠡也认真的想过奉夫差为主,任其差遣。可那样最后落下的名声,非他范蠡想要的,他负了西施,不能再负越王。
然,那时的夫差,当真是他看不透的。
范蠡许久不答夫差的问话,还在他脖子后面驾着刀的伍子胥便要开口冷嘲热讽一番,还未待伍相国开口,夫差虎狼般的眸子轻描淡写地瞥了其一眼,便不再做声。
范蠡颤抖着轻挑了弧度的嘴唇,他听到自己低沉带着些嘶哑的声音应道:“我相信各位都很想杀我也有杀我理由,可我也有活下去并完成和谈的原因。微臣认为最重要的一点,是以吴国的国力和吴王的理想,必定是要成为天下霸主的,两国交战不斩来使,若大王连一个小小的和谈使者都容不下,那这颗心,又怎么能装得进天下呢?”
范蠡听见上位的夫差低声笑了笑,抬头的瞬间撞上那双正用探究的目光扫视自己的双眼。
“我开始有点儿喜欢你了。”夫差靠着椅背似笑非笑地盯着范蠡,“寡人对求和没兴趣,倒是对你本人,感兴趣得很,你愿意留下来吗?”
范蠡垂头笑着叹了口气,道:“大王真是说笑了,若大王只是留微臣住下几日,臣又有何理由相拒?”
“范将军这言外之意,莫不是告诉寡人即便多留你几日也不能留住你吗?“夫差说着却不曾将目光从范蠡身上挪开,“可寡人偏偏不信邪,将军就在寡人这里,多住上几日吧。”
范蠡深深叹了口气,这次他没有去看夫差离去的背影。
“不是梦吗?也对,若是梦,也太真了些。”
范蠡倚靠在围栏边望着不能再真切的宫阁楼宇不自觉地攥紧了拳,指甲嵌进手掌的痛亦不能让他从恍惚中惊醒。他犹记得西施跃下城墙的那一袭白色倩影,宛如刺进他心间的刀刃,可这一次他却冷静得彻底。他早知勾践只能共患难却不能同乐,自一人云游世间泛舟五湖,化名鸱夷子皮,偶尔经商,顺便散财,期间还当了会儿齐国的相国,又是个三年他自觉会招来祸害便辞了官再次隐居山田。
不是他自吹自擂,他看人真的挺准的。
那时他定居在了太湖,泛舟时总会忆起那些说不清也说不得的往事,兴许是酒饮得多了,也许是他老得脑子不清楚了,竟见得夫差正座在他面前,一人船首一人船尾,相距也不过两臂之长。他举着酒樽放在鼻尖嗅了嗅,又冲着那夫差的幻影举了举,似是要邀其共饮。
“想来你我不过共饮两次,一次是我当使臣去寻你求和,第二次,却明知你去赴死,我却拦不下你。可那时的酒,是范某平生最痛快的一次。”范蠡捋了捋花白的长须,那双不曾浑浊的眸子盈了泪花,他年过花甲却不曾再娶,他原以为是自己忘不了西施,可现在究竟谁才是困住他心的梦魇。
人,总是老了,才能看明白过往。
也不觉心间是何滋味,饮尽了酒昏睡了过去,再醒来却听得夫差在质问自己不杀他的理由。竟是回到了鲁定公十四年?此年越王勾践在檇李之战中大胜,吴王阖闾伤势过重去世,勾践妄想乘胜追击进攻吴国,然范蠡清楚两国国力相去甚远,此次大战能胜不过是取巧。何况那时他还不太清楚夫差是个怎样的人,因此范蠡便劝说勾践用此时机发展自己的力量,而他自己作为使臣向吴国求和。
为求和,也为试探夫差。
曾闻庄周梦蝶,不知是庄子化了蝴蝶还是蝴蝶化了庄子。他现在算不算是,不知是化了曾经的范蠡,亦或不过是梦一场。
那他倒要看看,这梦有多长。
“范将军,吴王有请。”
范蠡进了夫差的内殿在榻前站定躬身行礼,“大王。”
“这是寡人的内殿,范将军不必拘谨,快坐。”
范蠡也不再推脱,道了声谢便跪坐于夫差对面,还没等夫差开口他便盯着夫差的双眼缓缓说道,“范某深知大王求贤若渴,在下虽是楚人却也并非背信弃义之人……”那双天生含情的桃花眼里有笑意流转,他挑了唇角似是自嘲,轻笑道,“但这不过都是些唬人的漂亮话,想必大王也听厌了这些说辞,那范某想问问大王,若大王为高士,选一国效力,先不说旁的,只吴越两国,大王选谁呢?”
夫差挑眉无言,不知是因为范蠡目无尊上的气度,还是因为似是说笑的问题。
“还请大王回答。”
夫差呆愣了片刻蓦地放声大笑:“好你个范蠡,给寡人下套,寡人可是看走眼了,你倒是比寡人想象的还要有趣的多。”
“大王是聪明人,更是明君。”
夫差见范蠡唇间含笑却犹如清风朗月,云淡风轻,这仿佛看透世间一切仙人隐士般的气度倒是他第一次见。先前听闻范蠡此人出身贫寒,但聪敏睿智、文韬武略,无所不精,称得上圣人之资。然楚国非贵族不得出仕,致使范蠡也不为世人所识。想来范蠡也将不惑,夫差却在上殿时那一瞥,险些惊叹一声“美人”。或是坊间传闻出了假,又或是范蠡真当得天人之资,那美得不似凡人的双眼使得人见即倾心,岁月也不曾在那脸上刻下划痕,若说他刚及弱冠之年,夫差也是信的。
眼前的范蠡,与昼日见的,似乎又有些不同了。
“别诓人了,你倒是问了个‘好问题’。来,给范将军倒酒。”夫差招手让服侍在侧的侍从上前给范蠡倒酒,“这可是我吴国的好酒,将军不必客气,寡人也不自找没趣求将军留在我吴国,只望将军多留个两日,陪寡人多喝两杯酒。”
夫差心里却道,这范蠡也当真是个妙人。
范蠡问夫差,若夫差为谋士将要为哪国效力。吴国地大物博国力强盛,相比之下越国不过贫瘠小国,不论物资兵力远不能及吴,寻常人谋求职位恨不得投靠个大国以在乱世求生深知闻名遐迩,可偏偏夫差自己提了个“高士”。高士,定与寻常谋士不同,能力出众头脑非凡,辅佐强国君主在乱世驰骋,或辅佐弱国君主令其所向披靡,其成就高低当下立见。
范蠡本想着自不用再去施那苦肉计招惹伍子胥,以此逼迫夫差放行。他甚至觉得能同夫差在相对平等的位置上畅谈几句,也是他曾所求的便应了下来。转日清晨他还未梳洗,随从便报吴王邀他去饮茶下棋。范蠡这一觉睡得他手脚发麻,脑子也不甚清明,发髻散乱着只着了亵衣倚在床边,心想这魂穿梦真成了现实,随从的话更只当了耳旁风。
“范将军可是让寡人好等,这好茶可重新煮过一轮了。”夫差声如洪钟,他也当真不见外,大步走进给范蠡安排的寝室,把正望着床前那块儿青石砖出神衣冠不整的范将军看了个满眼。
按理说,这是不敬,但是是夫差自己闯进来的,怪不到范蠡头上。
这一声倒是惊醒了范蠡,他刚要下床行礼谢罪,却不料手脚还麻着一个趔趄便要摔倒在地,下一秒还未睡醒体温偏冷的身子却陷进一个极暖的怀抱。习武多年的夫差身体反应惊人,身体先大脑一步行动,伸手抱住了范蠡的腰身把人扶了起来。
两个人此时的姿势分外微妙,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旁人都觉得有种说不出来的尴尬,随从们纷纷低头,装作没看见。
“臣未着衣冠冒犯大王,还请大王降罪。”
夫差什么都没想,就觉得范蠡也是行军打仗的将军,这身子,过于瘦弱了。
“不关将军的事,是寡人唐突了,何况将军是越国的使者,寡人又有何理由降罪于你?”夫差说罢再次将躬身的范蠡扶了起来,“寡人再等上一盏茶的时间,将军可不要再让寡人久等了才是。”
范蠡在夫差走后翻了个白眼,他也不知道夫差这是唱的哪出戏。
“将军啊,你好像看着跟前两天不大一样了。”从范蠡效忠越王便一直跟着的随从盯着正穿衣戴冠的范蠡不知不觉地开了口。
范蠡自是不觉,倒也不恼,轻笑道:“那你说说什么不一样了。”
“将军可别生气,我嘴笨,就觉得将军像庙里供的仙人似的,好看极了。”
范蠡瞥了一眼随从,“有功夫把这话跟心上人说去,不如等回去给你寻个姑娘结亲,也省得你在这儿胡乱编排我。”
“我说的是实话啊将军,是真的,你信我啊!”随从可怜巴巴地望着范蠡的背影瘪了瘪嘴,想想他家将军总是要出生入死驰骋疆场他就觉得是暴殄天物,这样的人他活了快二十年也未曾见过一个呢!
范蠡再次进了夫差的内殿,几案上摆了棋盘,夫差执黑子,范蠡执白子。
“将军这招甚妙,寡人可是被你堵死了一路。”夫差说着棋目光却放在范蠡的脸上,“也难怪父王会棋错一招,败给你,倒也不怎么冤。”
“大王这称赞说得过早了,”范蠡从坐下来就觉得夫差不只是找他来下棋,他跟夫差的对话倒也是有趣,省了那些乌烟瘴气的说辞,却仍旧是唇枪舌剑含沙射影,“这盘棋,分明是微臣输了。大王看得明白,微臣又何尝不是?”
“将军明知是输局,去仍不死心?”
范蠡拈起一枚白子在手中捻了捻:“白子是变不成黑子的,微臣可不会变戏法,若大王有此本事,微臣倒想要领教一番了。”
“好一个白子变不成黑子,寡人看来得寻个变戏法的能人教一教寡人了。”夫差自觉这棋下起来没什么意思,招人来撤了棋盘亲自上手,将灼成了赤色的茶细细磨碎用热水浇盖过滤,加了调料蒸煮,做了茶羹。
夫差做茶,范蠡也看出了神,二人这期间不曾交谈。
“这茶可是寡人的藏品,将军可得好好尝上一尝。说来将军可有家室?”
范蠡抿了口茶,听夫差这么一问差点儿被茶羹烫到喉咙。
“寡人只是随口一问,并无他意,只想像将军如此英姿飒爽风采过人的高士,定是有位佳人相伴。”
范蠡自嘲地笑了笑,望着屋外那片湛蓝摇头叹息:“大王说笑了,这乱世中寻佳人相伴,非大王此等英雄豪杰不能,微臣此生怕是无福消受了。”
“将军这是谦虚了,若将军在我吴国境内走上一走,怕是姑娘们都争抢着向将军投以瓜果以示仰慕之情呢。”
“大王可莫要再开微臣的玩笑了。”范蠡只是摇头,他在为臣期间把夫差和勾践二人的为人处事看了个彻底,等年老了才看透了自己。
不过尔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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