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老病死短篇集

作者:时空懒人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为收藏文章分类

    第一章


      作者:半张白钱

      生老病死痛,人生五步曲。若要寻玄机,白钱空洞中。

      《一》大千世界<死>

      1.

      午夜,凛冽的寒风在中国南疆一个小城的郊外吹着,一座不算大却香火鼎盛的道观前,挤满了前来祈福烧香的善男信女。一个满头白发,后脑挽着一个鬏的老妇人,穿着一件有帽的、洗旧的、灰蓝色的破衣服,正在埋头收钱,递香烛,取供品。一个沙哑、含糊不清的男声从身后传来:“可有转运纸卖?”

      “有的。三块钱一套。包括转运纸、财神纸、六畜兴旺、观音送保纸、大千世界纸,一共五种。”老妇人头也不抬地回答,手却没有停下来。

      “我只要大千世界纸。”大舌头男声说。

      老妇人边算帐边为难地说:“嗯,一般我不分开卖。哎,马上就是龙年了,卖给你吧!六角钱一张,没有零钱找,你给伍角得了。”边说边拆开一叠已配好的转运纸,找出印有“大千世界”字样的那沓。打开后放了一张白钱进去,递在拿着五角纸币的手上,并将钱收过来正想放进缝了两个口袋的围腰里。突然心中咯噔了一下,这声音好熟啊?好像在哪里听过。急转身细看时,吉时已到,庙门大开,香客们争先恐后地蜂拥而入,只见那张“大千世界”如一道红光,随着奔跑的人群,飘进石阶上左边的土地城隍——阎罗殿。

      塔楼上钟鼓齐鸣,开山炮震耳欲聋,冲天香烛直上云霄,扑鼻花香弥漫佛堂,诵经的梵音绕梁回荡,祈福大典正在进行。老妇人的心随着这天籁之音,一阵紧似一阵地抽搐,疼痛到了极点。再看手中的伍角纸币,已变成了半张白钱。(解释:一种祭奠亡灵而烧化的白纸,三寸半宽,五寸长短,用时从中对折,两边各有五个圆洞。)空洞中的“生、老、病、死、痛”,正在黑夜的星光下诉说着人世间的悲欢离合。

      老妇人呆呆地站在刚刚还人声喧哗、热闹异常、现在却空荡荡的庙门前,心、肝、五脏都被掏空了,只有两眼的泪无声地滴在那件灰蓝色衣服的衣襟上……

      2 其实,老妇人的第六感知没有错,那个来买“大千世界”的男人,就是她刚离世两个半月的“老头”。说话含糊不清的大舌头,就是“老头”在阳世最后一天的说话声。难怪那么熟,那么亲,那么忘不了。可怜白发老妇人,阴错阳差的去接一位来探望“老头”的朋友,错过了与“老头”临终的诀别。没想到七十七天后,会在家门口,在为了生计,为了生存而摆摊卖香的庙门口,与“老头”的亡灵相见不想识,怎不叫人痛入心扉,恼恨今生。

      传说中,亲人亡故后,有“三七”之祭,即七天小祭,十四天中祭,二十一天大祭。“头七”当晚日落时分,点亮白烛,燃起绿香,备好冥界所用的纸币:金钱元宝、黄白纸钱。死人活人同桌吃饭。死人面前放一个空碗,里面有小半碗冷水,但没有筷子,活人一边吃一边把饭菜添进空碗里,并说着想念、称赞的好话,而死人就用手数着饭粒吃,卯时鸡叫了,还是没吃完,只有烧化的冥币随他(她)去了;

      “二七”当晚,同一时刻,依然白烛晃动,绿香袅袅,冥币烧烧。依然同桌,依然空碗里有些冷水,但碗上放了一根筷子。依然是活人一边吃一边把饭菜夹进空碗里,但却说着放心走好,勿念的傻话;

      “三七”当晚,不到日落,烛已亮,香已燃,冥币已放进火盆,各种菜品已摆上了桌,死人的碗里却盛满了饭,堆满了菜,放进了冷水,一双筷子整齐地插在碗中央。活人都悲伤地望向死人的座椅,无言地看着死人铁灰色的脸,死人也未与活人多寒暄,拨出筷子便开始大口吞咽,也不管饭粒和菜渣从嘴角边掉出来,只是一个劲地吃!吃!吃!而活人就默默地、不断地往碗里添饭加菜。整个世界除了咀嚼的声音,死一样的沉静,连风都不曾吹过……夜深了,子时到了,座钟也响了十一下。白蜡烛灭了,绿香燃尽了,碗空了,筷断了,死去亲人最后的三魂七魄也被冥币塞满腰包的鬼差带走了……只有化烧冥币的火盆。看见活着的亲人哭了、呆了、晕过去了……

      十二属属相轮回的第一天子时(夜间十一点)到凌晨卯时(早上五点),是上一年亡魂在“阎王殿”点名的最后时刻。如果不小心错过了时辰,将由殿前的“黑白无常”捉拿归案,披枷带锁押入殿内审问,受尽各种酷刑,再上刀山,下火海,打入十八层地狱,除大赦天下,永世不得超生,家人梦里也无缘相见。所以旧历新年第一天夜里,匆忙行走的人群里,不定有亡灵急急忙忙的往黄泉路奔去。告诫各位,在夜里十一点前,迎新炮竹还未响还是静静地在家守岁吧。

      “土主庙”大门外,“黑白无常”验过冥界通行证——“大千世界”后,老头来到一条拥护不堪的独街上,两旁是白柱、白墙、白瓦盖的白房,白门上挂着白灯笼,里面点着明晃晃的白蜡烛。街上的人都着白衣、白裤、白鞋,有的还戴着白帽、白围巾,面无表情地向前走,只有不动的眼珠周围有几丝飘浮不定的余光在左顾右盼,寻觅着心底深处最难忘、最美好、最悲伤的牵绊。

      “老头”环顾四周,记忆中春节的喜庆场景为什么不见了?大门两边的红对联,门中间的大红福字,门前铺满的红鞭炮纸屑,兴高采烈的娃娃,五彩缤纷的礼花在哪里?笑逐颜开的亲朋好友在哪里?好奇怪啊!心中不由得忐忑起来,头有点疼,只能不辨东西南北的随着人流向前走去。

      恍惚中突然听见有人喊:“黄大哥,黄大哥,我在这里。”

      “老头”仍满心疑惑的向前走着,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直到那个喊声又响起,“老头”才停下脚步,茫然地四下盼顾,只见前方不远处,有一位圆脸、清瘦、高挑,身着一袭已经发黄服装的白衣女子,站在一座肃静的大殿外的一根黑柱子下面,正频频向自己招手,面色苍白的脸上挂着焦急不安的微笑,温情柔美的双眼蓄满惊喜的泪花,正激动万分地看着自己。

      “老头”有点议诧异,此人如此眼熟,却一时想不起是谁,就傻傻地愣在那里。想到自己走了那么久,那么远,在这样一个陌生的地方突然遇到一个熟人也不容易,就向那女人走去。

      头,好像真的疼了。

      女子伫立在那里,看着“老头”一步一步向自己走来,眼中的泪更多了。看到“老头”站在面前,终于倾倒出来,眼里、脸上、下巴上、泛黄的衣服上都溅满了一颗颗泪珠,两手抓住“老头”的胳膊,急切地说:“黄大哥,你不认识我了?我是你刚结婚时住在你家隔壁的周。周啊!也难怪你想不起来,我们已经三十年没见面了。你还是老样子,什么时候都是笑眯眯的,只是多了几根白头发。所以我一眼就认出你来了。”

      “哦,哦,我想起来了,你是那个爱笑的漂亮小周。但是,你-你-你不是已经……”老头一时语塞,竟不知如何表达自己的意思,潜意识里自己还在那个阳光照耀下的两家厨房门前说着闲话,洗着衣服淘着米,竟忘了同是置身于另一个世界的阎罗殿前。

      周的眼泪滴落在“老头”的手背上,使劲地摇着“老头”的胳膊,怜爱地说:“黄大哥,你已经离开阳世两个半月了,要不然,我怎么能在这里看见你。”

      “老头”望了望满街白衣素服的人,终于意识到自己现在是在阴曹地府,今生的阳路早已走完了。点点头,自嘲地笑着说:“我真忘了,还以为是幻觉呢。说说你,怎么知道我今天会来?”

      边说边伸手擦去周脸上的泪。

      “我知道。我知道你一定会来。三十年的每一天我都知道你会来,就在阎王殿入口处等着你。无论是子时冰针雪雨刺得我浑身发颤,还是午时的雷打火烧,烤得我皮开肉绽,再是酉时的鞭子抽得我遍体鳞伤,都不敢眨一下眼,害怕你一瞬间就会从我身边飘过,再也无法相见了。再也找不着了。所以我就这么定定的盯着黄泉路,杵在殿门口,站了一个坑,靠在石柱上,留下了一个印。天可怜见,我终于在最后的几个时辰里等到你了。”周急切哭喊着,伏在“老头”的胳膊上更大声地哭着。

      周的泪像决堤的洪水冲击着老头的心,感受着锥心的疼痛,感动着不懈的坚持,感叹着旷世的痴心,感恩着衷心的守候……望着满脸泪花的周,倾听着血与火的诉说,“老头”在阳间不曾流出的泪,一滴、一滴,撒落在周历尽风霜变黄的白纱上。

      两人泪眼相望,把前世今生的情都融进无言里。

      不知过了多久,“老头”用他那白净的、胖胖的手擦干眼窝,依然是三十年前笑咪咪的样子,看着周不解地问:“当年你结婚时,我住在你家隔壁都不知道,还是听你兄弟媳妇说的,没过多久,又听说你死了,真是想不明白。”

      “老头”一脸疑惑地看着周,再次伸手抹去周满脸的泪水。

      周的泪没抹干又淌下来。“黄大哥,自从你结婚搬到我家旁边来,我就发觉你跟别的男人不一样,又勤快、又老实。每天下班回来,烧火、煮饭、洗衣裳,什么都做,很少见你休息,最多就是在房前屋后下下象棋。”

      周的双眼蓄满泪,柔柔的光撒在“老头”的脸上,接着说:“妈妈去世得早,我都不记得她长什么样了,是爸爸把我们三个拉扯大的。但他工作忙,很少管家,我很小的时候就自力更生,肚子饿了就自己煮。饭煮生了、稀了、糊了都得咽下去。衣服脏了自己洗,不知干净了还是怎么样了。到了大一点,全家所有的事都是我做。到了星期天更忙,我哥哥弟弟只知道吃,连根葱都不帮我捡一下,还把我的袜子拿去穿,穿脏了丢在盆里等我洗,穿通了也丢在脏衣服里裹着等我找出来。我气得大哭,他们蒙着头装睡。所以我常抱怨老天不公平,为什么别人家的孩子有人疼,有人爱,能趴在爸妈怀里撒娇,我却不能。无依无靠,倍受艰辛,难道是我上辈子做了什么坏事,才落得如此命苦。黄大哥,你说是不是?”周边说边用无助的泪眼看着老头。

      “老头”笑着安慰周:“别胡思乱想,你是一个漂亮又好心的人,肯定没做过什么坏事,只是运气有点差,你一定会有好报的。”

      周点点头,用手背抹了一下脸上的泪,继续说:“你媳妇命真好,找着你太享福了。除了上班,什么都不用做,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但她还天天骂你,一点都不知珍惜,好像你做什么她都不满意。有一天我休息,听见她在厨房里骂了你两个小时还不解气,实在听不下去了就出来指责她做事太过分,口没遮拦乱说话。她大声对我说:\'我骂自己老公与你何关,要你管,莫名其妙!\'你说可气人。”

      “老头”一下笑起:“我下班回来她把这事告诉我了。我劝她莫介意,以后要骂我,关起门来,小声点,别人就听不见了。她立马大声告诉我:又不是做贼,为哪样要小声点,我就是要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我骂你了,咋个。你说她这个人可是傻得可爱,憨得不会转弯。但是呢,她以后骂我也没那么大声了。你不是也很少听见了吗?”

      周看着老头自从来到阴间,第一次真的笑起来,也收起泪水,放开老头的胳膊应声说:“好象是真的。黄大哥,我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同情变成了恋情。每天魂不守舍的胡思乱想,根本不能集中精力做事情,上班也老出差错,听见她指责你,骂你,更是心痛不已,恨不得立即出去与她理论,让她住嘴……”

      周停了一下,又继续说:“无休止的思念和折磨,让我精疲力尽,整个人都要疯了。正好有人给我介绍了“省建”的那个人,也为了离开这个伤心地一走了之,就跟他结婚了。也没请客,两家人和介绍人及他的两个儿子一起吃了顿饭,我就住到他家去了。但是,心中对你的爱恋和不能生育自己孩子的痛苦比以前更甚,更残酷地撕扯着我的心,我知道自己真的崩溃了。人也变得恍恍惚惚。那天下午,如果不是他提前下班回来,我已经把他小儿子掐死了。因为我又怀孕了,不想再去做人工流产,而他为了保住工作,硬逼着我去拿掉。我真的好想好想有一个自己亲生的孩子啊!可他有两个儿子,政策就不准生第三胎。结果他痛打了我一顿,我也被迫去做了人工流产,并失去了做母亲的资格。一年不到我失去三个孩子,不知是男是女,都从我肚子里被活活的一点一点扯下来了,我,我好痛啊!黄大哥。阴间三十年,从未离开过阎王殿门口半步,也不曾找过他们,他们肯定也记恨我,从不来与我相见,哪怕来骂我一次也是一种安慰。我内疚、伤心,又在阴间疼了千万回。我好苦啊!”周大哭着靠在“老头”的肩膀上。

      抽泣了好一阵,周又呜咽着说:“从此以后,朝打暮骂就成了家常便饭,他的两个儿子也没再与我单独相处过。有一天夜里,我乘他熟睡时,悄悄摸到两个儿子的房里,使劲掐住其中一个的脖子,另一个醒过来大声叫唤,他冲进来把我打翻在地,用一根绳子勒住我的脖子,把我吊死在三门柜上。我就这么怨气冲天地来到阎王殿,不由分说地被小鬼们暴打了一顿,才得以诉说冤情。当我悲痛万分地把自己从出世那天起到被押到审判台的二十几年里,所受的磨难,一字字、一句句被血泪浸泡的遭遇呈送给阎王老爷时,所有的大鬼、小鬼、十殿阎罗都被我感动了。他老人家姑念我从小失去母亲,在一个没有没有爱的家庭长大,又因婚姻错位,难免性格扭曲,心生妒恨,以致神志不清,险些做出大逆不道的事来,枉送了自己性命,实在可怜。又因我阳世情缘未了,经我苦苦哀求,阎王老爹大发慈悲之心,给我三十年期限,让我在阎王殿门外柱子下等你。但每天受三个时辰天规惩罚:子时冰封雪冻,午日烈焰焚身,酉时电击雷劈。我斩钉截铁地回答阎王爷:莫说一天三个时辰六个小时,就是白昼二二个时辰二十四个小时的循回受刑我也不怕,别说雷打火烧大雨浇,就是上刀山下火海入十八层地狱也不后悔,我一定等你来,把我的心事告诉你,要不然我永远是个冤魂,永远死不瞑目……呜!呜!呜!黄大哥,今天是三十年期限的最后一年,今天是三十年里一万零玖佰伍拾天的最后一天,我终于等到你来了,又见着你了,我真是太高兴了。三十年,三十年啊,真是太长了。”说着,周双手合十,转身对着阴风惨惨、白烛高照的阎罗大殿,伏地跪拜,口中喃喃自语:“谢谢阎王老爹,谢谢各位神灵。谢谢!谢谢!谢谢!”

      “老头”上前一步,扶起跪拜在地的周。周站起来,双手紧紧抓住“老头”的胳膊,两眼死死地盯着老头的脸,就这么呆呆地、深情地用泪眼看着他,真怕一松手,他就像突然出现又会突然消失一样。但她明白,心中的企盼终于有了依托。

      “今天我才知道,原来是我让你这么痛苦,这么受煎熬,又那么年纪轻轻,花样年华就离开人世,真是对不起,对不起。”“老头”心中的酸楚涌上来,双眼变得模糊起来,再次用手擦去周流不尽的泪……哎,三十年饮血泣恨的煎熬,一万多个暗无天日的炼狱,三万多次轰顶的惩罚,二百六拾二万九千多个小时的伫立,分分秒秒的守候,若不是真爱藏心底,岂会人间、地府永不变……

      忽听更鼓梆梆响,已是二更天了。周拉着“老头”的手走到殿前的台阶上坐下,擦干泪,侧身问老头:“黄大哥,让你见笑了,一晚上都是我在讲,也没问你怎么会来阴间?”

      老头说:“我是用半张白钱买了地府通行证——‘大千世界’来的。”

      边说边从外衣口袋里掏出剩下的半张白纸,打开一看,在一条昏暗、肮脏、布满水坑的汽车便道上,有一个人影背着一个装了很多东西的大竹篓,压得腰都有些弯了。右肩上用竹竿挑了两个大袋子,在漆黑的夜里蹒跚而行,寒风中隐隐听见有哭声传来。不知何故,“老头”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有点疼。他把白钱翻过来 ,模糊的人影渐渐变得清晰起来,那是庙门前卖香烛的老妇人,几缕雪白的乱发从没系紧的帽缘边钻出来,被凛冽的寒风有力地撕扯着,满脸泪水在左手里抹也抹不干,擦也擦不完,一个劲地往下掉,每走一步,泪水都把黄土路砸出一个坑。老头的心又疼了一下。茫然中,“老头”听见老妇人喃喃自语地说:“老头,老头,你来接接我嘛。东西又多,风又大,路上好黑啊,人都没有,我好怕噢。老头,你可来了?快点来帮帮我嘛。给是又去下棋了,半夜三更还不回来。老头,老头,鬼屎老头,见吹的我都要跌倒了,你快点来嘛……”

      一声声的呼唤令人心颤,一阵阵的悲鸣令人断肠,老头的心再疼了无数下,心底里已感知那老妇人与自己必然有着不同寻常的关系,但她是谁呢?真不知道。使劲地摇摇头,还是想不起来,只觉得心更疼了,头也要裂开了。沉思半晌。把那半张白钱拿在手里给周看了一眼,小心翼翼地折起来放进衣兜里,用手按了按,抬头对周说:“我是病死的。”

      \"是不是她一天到晚找你的碴,咒骂你,折磨你,把你气病的?\"周急切地问。

      “老头”摇着头说:“这三十年来,实在发生了太多的事情。先是并厂,我们都分到东区去了。后来是改制下岗,再后来是解降劳动合同,自谋职业,反正是一言难尽。”

      “你——你在家的日子一定很难过。她肯定是没完没了地埋怨和数落,搞得你压力太大就生病了。”周生气地说。

      “老头”点点头,苦笑着说:“嗯,有一点,后来我就迷上了喝酒。一醉解千愁嘛,睡着了,也就听不见她废话了。”

      “对,省得心烦。”周同意地点点头。

      “为了喝酒,我们经常吵架。她爹来我们那里住,还帮她来打我,你说可好笑。一个老倌咋个打得着我。我抬手一挡,他就撞在墙上,气急了冲过来抓着我的膀子就咬。你瞧瞧,还留下那么大的一块疤呢。”老头边说边撸起左手袖子来,给周看那块铜钱大的咬痕。“到二零零四年,我们就离婚了,因为住房紧缺,又无力外出租房,我还是住在家里。只是我们之间很少讲话了,连架也不吵了。”

      周轻轻摸着疤痕,心疼地说:“咳,太狠心了,当时给是很疼?”

      老头放下手袖,得意地说:“后来他们发觉管不了,也就不了了之了。我也肆无忌惮,想喝就喝,想吃就吃,喝多喝少随我高兴。那段日子真是惬意。”说到这里,老头的神色黯淡下来:“我也因酗酒过量,埋下了祸根。特别是后来几年粮食涨价,卖的酒基本上都是勾兑的。可我已习酒成癖,像吸毒一样无法自拔,到最后,假酒浸淫了我的五脏六腑,损伤了免疫细胞,并发成肝腹水,癌细胞已扩散到全身淋巴、大小肠、肾、肺无一幸免,肚大如鼓,腹水涨到胸腔,我觉得只要一张口,那些黑绿色的脏水和泡烂的内脏就会从嘴里喷出来,只有紧闭双唇,不敢言语,四十天后,我就来了。”老头茫然地看着远方,陈述着自己的死因,面无表情地好象在讲别人的故事。

      周除了哭,还是泪,不知该说什么,只有无语又无言。

      “老头”顿了一下,脸上露出少有的喜悦,柔声说:“小周,我死前最高兴的是见到了我大哥、大嫂、和三个侄儿、一个侄女和侄女婿。那是我死前最快乐的时光。”老头死灰色的脸上泛着些许红晕,嘴角向上扬了扬,眼里充满了对那段亲人团聚时的怀念和梦想。接着对周说:“他们在我的病塌前嘘寒问暖,喂水喂药,回忆我们三兄弟在家中与母亲相依为命的快乐日子。上山打鸟,下河摸鱼,追逐着金沙江的波浪向前狂奔;工作后探亲回家像山大王一样领着七、八个大大小小的侄儿男女在街上瞎逛,河边游泳,地里采青,大石上洗衣晒被,象自己亲生的一样。幸福之光让我在病床上神采飞扬,生的希望驱赶着死的恐惧。”

      话锋一转,老头悲伤地看着天际,无限凄凉地说:“当我才刚刚品味到这来之不易的快乐幸福滋味时,他们一下子突然不见了,我的热血随着最后一个离去的背影,一点一点地冷却;我的残生也伴着他们远去的脚步一丝一丝地剥离,直到死神降临。第二天酉时,当西山最后一抹余辉褪尽时,我就走在黄泉路上了。……那是二零一一年十二月二十日,我的忌日。”

      周忙替老头抹去脸上的泪,柔声安慰说:“黄大哥,生死有命,你别太伤心了。其实你比我幸福多了。我死的太突然了,都没跟我哥哥、弟弟见个面,道个别,真是又恨又遗憾。黄大哥,我好羡慕你,最后几天还能在亲人环绕的爱心圈里叙叙旧、谈谈天,说说你离家四十年的陈年旧事,得遂自己心愿。我与自己家仅有五分钟的路程,却从未与他们有过一次开心、真诚的对话。特别是我爸爸死了以后,他们卖掉了我爸的旧草房,我就很少,甚至住在厂里也不回去。更担心从你家门口走过时,骤然四目相对,该说什么呢?”

      周叹了一口气,心酸地接着说:“黄大哥,虽然我每天早晚上、下班都要从你家巷口走过,我都强迫自己不准朝那边看,只能在心里祝愿你今天不要被骂。有天下班回来,我走到大沟边刚要转弯时,看见你出来倒粪草,忙躲到别人家的山墙后。你倒完后磕磕装垃圾的油漆桶转身离去,我就黯然地跟在你身后,痴痴地送你进了家门,怔怔地呆在巷口。你却浑然不知,只留下一个宽宽的脊梁让我痛不欲生,让我失魂落魄,让我泪流满面……黄大哥,我心中的苦和痛你知道吗?呜……呜……呜”周大声哭着问。

      这次轮到老头无言以对,只有轻轻地拍着她的背。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待周的哭声稍微小些后,老头说:“我知道,我也有同感,昏睡中那一声声的悲鸣缠绕在耳边,胸前像压了一块巨石喘不上气来,衣襟湿了一大片;醒来时满眼都是大大小小的针水瓶,七上八下地挂在两个不锈钢的吊杆上,我知道在她几十年强悍的外衣下,此时是她最本质的软弱和无奈。我只想死后让她多恨我一点,故意不理她,不搭她的话,让她多生气一点,但是在闭眼时,我却没找到那熟悉的脸庞和眼睛,也没抓住她衣服上的一根纱,只有她半夜,半夜滴在我胸口的泪,至今仍热呼呼地凝聚在我的心窝。”

      老头边说边解开胸前的衣扣,扒开衣服给周看,昏暗的星光下,只见心窝内一股一股的无根水往上涌,形成一个不见底的深潭,上面飘浮着一缕一缕若隐若现的血丝。老头顿时如万箭穿心,疼得他双眼紧闭,面色更白,手扯衣襟,伏下身去,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周吓得大叫起来:“黄大哥,黄大哥,你怎么啦?你不要吓我。实在太难受了,你就哭出来嘛。好不好?你哭出来嘛!……呜。”

      老头仍伏身不语,周一边抹着老头的背,一边手足无措地大哭着。

      周觉得好象过了一百年那么长,老头才抬起头来,脸上已平静了很多。扣好衣服,柔声对周说:“我没事,你别哭,让你担心了,真不好意思。”周目不转睛地看着老头的脸,大气都不敢出,害怕喘息声太大,黄大哥又昏死去。

      二人默默地坐着,谁也不说话,死一样的寂静中,地下的寒气慢慢地从脚底袭来,阴间的冷是无法形容的。老头小心翼翼地把衣兜里的那半张白钱掏出来,展开时,看见老妇人仍背对着自己,佝偻着身子,在昏暗的夜里蹒跚着向前走。老头的心又开始疼了,因为不知道是谁让自己如此难受,老头的脑壳也剧烈地疼起来。无奈中,老头把那半张白钱递给身边的周:“你帮我看看这个人是谁?为什么一看见她心就像刀割一样的疼。”

      周接过来看了一下,对老头说:“黄大哥,你真的想不起来她是谁吗?”

      老头摇摇头:“心中很熟,眼睛却不管事。”

      “如果我没看错,她是你媳妇。”周肯定地说。

      “真的,你拿来我瞧!”老头的左手一下子伸过来,从周手里抢过那半张白钱,仔细地端详片刻,激动地点点头,大声说:“是的,是的,她转过身来了,我看见她了。瞳孔放大的时候,我找不着她了,只听见她说不会让我一个人走,一定要接我回家。你看,她背上背的大竹篓里,就是‘三七’那天从火化场背回来的骨灰盒。怕被太阳光射着,上面盖了两三件黑衣服,还撑着一把黑伞。周啊:五十多公里的话,倒车四回,用了八个多小时才把我带回来,你说我给感动。”

      周点点头,怜悯中有些忌妒。

      老头仍指着半张白钱,继续对周说:“你看,她抬着一把清香,一对蜡烛,六十五元功德钱去庙里乞求十殿阎罗在审我的亡魂的时候不要对我用刑,因为我从未做过任何有损阴德的事,之所以不到花甲就早逝,实在是贪嘴,误食了毒酒,才来麻烦阎王、小鬼……哎,说得我无地自容,后悔莫及。”

      老头也不管周听没听见自己说的话,仍指着白钱在说:“她每天早早关了商店门,就到小花园找那些经常和我下棋的人,问他们可有见到我了,见到了就告诉我说她肚子饿了,让我快些回去煮饭。然后就垂泪而去了。到家后,一个房间、一个房间的找,找不到人,又没吃的,就脸脚也不洗,哭着睡去了。半夜醒来洗一澡盆衣服、被子、天天如此。下一碗面,吃了三天……周啊,周,此时此刻,我想对她说声谢谢都做不到,我好难受啊。”

      老头的泪,大滴大滴地落在半张白钱上,跌进白钱中五个空空的洞中。湿了白钱,填满了空洞,卷走了老妇人最后的幻影。

      老头急促地翻动着白钱,痛心疾首地大叫着:“憨儿,憨儿,你回来,你回来,我还有好多好多话没跟你说的。你回来,你快点回来……”

      黑沉沉的地府,阴森森的真滲人。只有老头的嚎叫声在四周回荡……

      周吓得手足无措,两手使劲地摇着老头的双肩,大声哭喊着:“黄大哥,黄大哥你醒醒,你快醒醒,你媳妇已经回阳间照顾女儿去了。你不能让女儿没了爸爸又没了妈吧!你不会要女儿悲伤太过怨恨吧!你的女儿还没成家,又半大不小的,你不要做伤害你媳妇,你女儿的事好吗?而且你现在已经来到阴曹地府了,回不去了,因为黄泉没有回头路。要是你一意孤行,就真的是挫骨扬灰,永远不得超生了,你也真的永远见不着他们了。黄大哥,你要仔细掂量掂量。亡者已逝,存者亦哀。你快点回来吧!黄大哥,黄大哥,求求你快点回来吧!呜……”

      周的殷殷之情,声声唤,终于让老头呼出一口气来。但他仍是颓废地闭着眼,捂着胸,耷拉着头,一幅失魂落魄的样子,让周又怕又怜,哭都哭不出来,只有更加用力地抹着老头的背。

      好一会儿,老头才睁开无神的双眼,望了望双手捧着的湿漉漉的半张白钱,有气无力地对周说:“我想讲一个我和她相识的故事,你愿听吗?”

      周连声说:“愿听,愿听。只要你别太激动,你说什么我都爱听。”

      老头又再次望了望双手捧着的半张白钱,所有的思绪都回到了三十六年前的那个冬天。

      “那年是十二属相中的兔年,我们相识在新年的最后一个七天,她二十四岁,是她的本命年。我们分离的那一年,也是兔年,火化那天,也是那年新历的最后七天。说有缘吧,‘缘’太巧了,巧到夺了天功;说有‘玄’吧,‘玄’机无寻,都给了道观、佛门。苍天啊!你就不能错过兔年,再定我的生死吗?为什么要那么残忍,让她如此悲悯?让我如此难受?老天,请你回答我……”

      天无言,地无语。一阵微风吹来,托起老头双手捧着的半张白钱,徐徐向前飘去。老头一个箭步跳起来,伸手就抓住了白钱的一角,只见白钱的空洞中慢慢地飞出一朵洁白带露的菊花来,接着是第二朵、第三朵、第四朵……越来越多,待到第三十六朵白菊花飞出来时,老头手上的白钱也消失殆尽。只见那三十六朵白菊花互相牵绊着,相拥着,旋转着,一起向地面落去,在触地的瞬间,幻化成三十六只一模一样的纯白色兔子,它们竖着长长的耳朵,睁着圆圆的、透亮的大红眼睛,齐刷刷地匍匐在老头的脚边,呆呆地看着老头。

      老头惊喜地一下子蹲下身去,用他那白白的、胖胖的、暖暖的大手挨个摸着三十六只兔子的绒毛,任由激动的泪水滴在它们身上。

      周惊异地看着老头脸上神采飞逸的样子,心中的不安像滇池的晨雾一样迅速蔓延开来,不觉有些伤怀:完了,黄大哥不要我了。但自己那颗爱恋了三十年的心,却还是深情地从窗口望着永远的黄大哥。

      老头抹干眼中的泪,转身握着周的手说:“你听完了我和她的故事,看见了她为我做的一切,你也知道我放不下她和这三十六只兔子,我一定要在奈何桥边照顾好这些兔子,等她来时完好无损地交给她,并对她说声谢谢。了却今生的缘,无牵无挂去找你,请你相信我,我一定不会食言。”

      周痛苦地闭了闭眼睛,不让自己的眼泪流出来,苦笑着说:“黄大哥,我知道,她永远是你心中的最爱,过去是这样,现在是这样,永远都是这样。就算她做了任何对不起你的事,用天底下最尖酸刻薄的话伤害你,甚至打你,你都一笑置之,因为她是你今生的唯一。奈何桥头的三十年,只为了见你一面。如今听你一番话,更确定我没有看错人,真不枉我一生真心的守候。今日阎王殿前一见,已是天恩浩荡。鸡鸣五更时,我将过奈何桥转世为人,这是你我再次相遇的最后机会。我不会喝孟婆汤,要永远记住你的模样。无论天涯海角,地北山南,我都一定要找到你,绝不像今生那么凄苦地等待一生一世。”

      周的泪像断了线的珍珠,一串串、一颗颗、一滴滴落在老头与周相握的双手里。老头深情地望着周坚定的目光,温柔地说:“感谢你生生死死的爱恋,感谢你日日夜夜的守候,更感谢你的理解和宽容,不论时间长短,下辈子我一定会与你重逢,一定不辜负你对我的痴心和眷顾。”

      大年初一的东方,天地仍一片混沌,黑漆漆的不分东南西北。但报晓雄鸡还是啼破了寂静的夜空。奈何桥边赶好日子去股胎转世的灵魂挨肩搭背地挤在桥头,孟婆双手不停地喂着他(她)们忘情水,送子娘娘的千只手忙不迭地发着放生证。一幅转世轮回的热闹画卷向桥上延伸而去。

      周更紧地扣住老头的十指,目光中充满永远难忘的情。鸡鸣声越来越弱,桥头上转边的亡灵也寥寥无几,河面上已升起浓浓黑雾,只待鸡叫声一停,浓浓迷雾就会压断再生桥。周猛然挣开老头双手,推开孟婆伸过来的汤勺,接过观音妈妈的放生证,冲进奈何桥,浓雾里只有:“我等着你,等着你,等你,等……”的来生誓言,响彻在更加黑的黎明,铭刻在老头的心中。

      轰隆隆,一声春雷从东方滚滚而来,震撼天地。

      刷啦啦,几道闪电耀眼惊魂,照亮乾坤。

      一条金色的巨龙腾空而出,上下翻飞,横扫着层层黑云,迎接着龙年的大千世界。
    插入书签 

    ←上一章  下一章→  
    作 者 推 文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
    关闭广告
    关闭广告
    支持手机扫描二维码阅读
    wap阅读点击:https://m.jjwxc.net/book2/4292632/1
    打开晋江App扫码即可阅读
    关闭广告
    ↑返回顶部
    作 者 推 文
    炸TA霸王票
    地雷(100点)
    手榴弹(×5)
    火箭炮(×10)
    浅水炸弹(×50)
    深水鱼雷(×100)
    个深水鱼雷(自行填写数量)
    灌溉营养液
    1瓶营养液
    瓶营养液
    全部营养液都贡献给大大(当前共0瓶)
    昵称: 评论主题:

    打分: 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更多动态>>
    爱TA就炸TA霸王票

    评论按回复时间倒序
    以上显示的是最新的二十条评论,要看本章所有评论,请点击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