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与我

作者:空云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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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 章


      李白一身旅途的风尘回到学校,研究生公寓门前的桃花簌簌落了一地,沐浴在明度暧昧的黄昏里,花瓣柔软凹陷着深浅不一的阴影。

      请长假到处采风尚且不觉得,回来见了这一地残花,再想起自己走时枝丫还秃着,颇有时光飞逝的感慨。

      他先给久未人居的单人宿舍开窗换气,稍作清洁整理,不情不愿处理完一应事务后在本科四人宿舍群通知自己到校的消息。这个点另外仨个大概还在接受灵魂的涤荡,用全身心膜拜男神。

      一想起那位,李白勾了下嘴角,回宿舍拿了谱袋晃去礼堂的路上,顿时觉得春花烂漫,晚风沉醉,丝丝缕缕的花香牵引着神魂,空气里浸了甜味儿。他随手折了枝杜鹃,踏着余味悠长的尾音推门而入。

      台上背对着他的瘦高男人双臂一抬,肩背衣褶拉直引起大面积光影迁移,有种爽利的美感。男人迎着众演奏者热切的目光走到各个声部,微微弯腰来点评,乌黑清亮的眼瞳在工作时有些冷。

      李白随处拣了块地斜靠着墙站着,目光不偏不倚追随着台上的杜甫,几个月不见,似乎瘦了,还更白了。

      “嗷——白哥!你终于舍得回来啦!”有人发现了他,打破了窃窃私语维持的较为安静的礼堂。

      “李狗!你上次答应我的,指导我钢琴的!再忘了我写歌谴责你!”

      李白转眼见是高适,熟练开口:“多练练拉二去。”

      高适理直气壮:“那你说说我的拉二到底差了点什么?”

      “一会儿再说。子美——”李大才子不走心打发了本科宿舍成员之一,大步过去,利索翻上台,杜鹃簪在了杜甫的衬衫衣襟上,存了几分逗趣的意味,然后以奇异地姿势拐走了指挥杜甫。

      众人见怪不怪,上松香的上松香,聊天的聊天,约饭的约饭。

      杜甫早在听到那声喊,眼睛就亮了起来。“刚休息还说到你,都说你下半学期不来了的。”

      “听说你来了就回来了。”这话不假,李白在华山顶上等日出的凛风里看到宿舍群讨论杜指来S院做客座指挥他就萌动了归去的心思。这份细微的感情搁在李白身上有些不多见,或许得把“有些”拿去——论坛曾有人评价李大才子是“捉不住的月亮”。

      杜甫弯起了眼睛,他从休息室桌上拿了瓶水喝了几口,目光好奇地落在乐谱袋上,“新作的曲子?”

      “嗯,迫不及待想让你第一个看见它。”李白取出厚厚一沓总谱递给杜甫,“一会儿吃什么?”

      如果高适或者另两个本科宿舍群成员——王昌龄和王维——在这,见了这样的李白,都会觉得这狗贼另有图谋。

      “听你安排。”杜甫头也不抬答道,手指无意识打出节拍。稍顷他猛地抬头,“看来旅行收获颇多啊,恭喜你创作出了第三主题。”

      李白一贯冷淡的眼睛里漫上了真切的笑意。

      S院传奇很多,李大才子是众多行走的活传说里的翘楚,为人洒脱自由,作曲也随主天马行空,俊逸潇洒,最受全校人喜爱的是他即兴写的民歌,《长干行》打动了不少多愁善感的男男女女。不过音院内部最为人熟知的便是独属于李大才子的两大主题,真是太熟了无意识都会哼这两段旋律。

      前些年的春天,杜甫是新鲜出炉的S院特邀客座指挥,排练的间隙总被这两段旋律包围,从他人的交流中判断出这是某李的专属主题,故而对这个素未谋面的人产生了少年人柔软的好奇与探究。不曾想很快就见着了面。

      那天用过晚饭,他惯例去琴房练琴背谱,门突然从外面推开,如水的月光伴随那人的身影一道倾泻进来,眉眼尚存锋锐的李白快步走到他面前,用笃定他会答应的口吻说:“我的毕业音乐会你来弹可以么?”

      这人太好看了。杜甫心想,以至于一向守礼的他忘了问对方名字。第二天只按着昨天的时间去那间琴房,推门进去的时候他听到了耳熟能详的旋律,再配上把钢琴弹出了各个声部的气魄,恢弘壮阔、无法复制的乐声久久不散,似乎扎根在了杜甫心头,他脱口而出:“你就是李白?”

      李白点头,“久闻杜指大名。”眼里的肯定与欣赏毫不掩饰,坦坦荡荡呈现给杜甫看。

      仿佛月亮在水中看见了自己。

      此后两人彻夜弹琴论理,得知杜甫酒量还不错,李白兴高采烈地邀人在琴房喝他偷偷藏起来的酒。酒烈香醇,友人知心,世上还能有几番这样的快意!

      直至今日,杜甫还记得那十六夜月光为李白镀上一层虚幻的光影,衬得他愈发像谪仙人。

      “可惜现在没有琴。”杜甫遗憾,再把总谱看上了一遍又一遍。

      “怕什么,俗话说长夜漫漫。”

      “说的也对。”杜甫话锋一转,“不过为什么要叫《L\'tranger》?”他认真看着李白颜色有些浅的眼睛,明知故问。

      李白挑眉不答,似乎在想该如何措辞。

      这时,休息室的门被敲了三下,高适打开门通知他们去吃饭。

      “南门那边新开了粤菜馆,味道还不错,约不约?”

      李白低头看坐着的杜甫,询问:“广东菜,要不要去尝尝?”

      “都是我们宿舍的人,杜指别慌。”

      “我哪慌了。”杜甫笑了,把总谱小心塞进乐谱袋,顺手给李白拎着。

      高适瞟了两眼乐谱袋,“新曲子?”

      “嗯。毕业音乐会的曲目。”李白眼神示意杜甫走前边,“走吧,饿死了。”

      >>>

      李白的研究生导师孟浩然说李白疯了一个半月回来不一样了。

      杜甫也这么觉得。他是为数不多,可能是有且只有一个知道李白出去游山玩水真正原因的人——李白讨厌学院派,讨厌被束缚,似乎是积累到了某个程度终于爆发,他断定目前的生活不是他所设想,于是主动离开。那会儿杜甫还在国外和自己的乐团排练即将巡演的曲目,忽然收到了国际快递,两瓶自酿的酒和一本手稿,手稿是李白写的诗,里面夹了朵梅花,他仿佛从书页间嗅到了未尽的余香,一下明白太白终于下定决心去追寻心里的东西了。

      他很开心,不仅因为李白跳出了框条,也因为这个不容易捉住的月亮悄悄给他留下了字条,说他要离开。

      这些细微的变化更直观地体现在音符上。

      李白知道杜甫明白这首作品取名叫做《L\'tranger》的原因,他不怕他知道,也不怕他质问。人和人性是割裂的,这部作品里把这点体现得淋漓尽致,他可吞山海的意气,无人问津的愁闷,以及难以纾解的孤独。

      “从华山上下来我做了个梦,梦里我像局外人回顾了,一个人的一生。”他微妙地顿了顿,“回味爬山的过程加深了这个梦带给我的感受。”

      就像个局外人,与这熙熙攘攘的世界格格不入,却偏偏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员。

      杜甫弹着第三主题的旋律没说话。

      过了有那么一个世纪吧,杜甫深吸一口气,坚定对李白说:“之后的排练你别来了,别影响我。”

      李白愣了下,“你不同意?”

      “这是我的曲子。”

      “可我是指挥。”

      两人无声对峙,沉默注视着彼此。

      就在杜甫快要底气不足而要求暂停时,李白“啧”了一声,转身走了。

      杜甫知道他不高兴了,却不打算为此让步。他沉默地弹奏着,体味着李白呈现的情绪,追随他,理解他,再告诉他,他不同意。

      不同意他放纵醉酒的消沉厌世。不同意他对自己的避而不谈。

      新雨后的夏天闷得不像话,李杜二人对那首曲子避而不谈,平时依然一来一往、有说有笑,不过两人面上再怎么样风平浪静,私下里某一块地方像这个夏天,闷闷不乐的。

      乐团众敏锐发现排练的时候作曲家本人总会回避不在,指挥面色如常给他们分析情绪和节奏,他们觉得指挥有点难过。

      “他俩闹别扭了?”鼓手王昌龄捅了下高适。

      “应该吧。问他也不说。”高适擦拭着小号吹嘴借口,杜甫正和提琴首席说话,眉头微蹙。“不过我觉得没啥大问题。”

      “大问题不都小问题堆出来的么。诶,好像确实管不了,俩都挺傲的。”王昌龄摇摇头。

      “顺其自然吧,少操点心了,当心秃头。”

      “会说话就多说点。”

      毕业演奏会那天因下过雨凉快了些,晚上七点礼堂陆陆续续坐满了,穿着正式的服装,三三两两聊着天。七点半,提示音过后全场熄灯,观众纷纷收了声,屏息凝神望着舞台,此时正由首席领着校音。校音结束,指挥走上台,向观众鞠躬。

      李白坐在观赏角度最佳的位置上,看着穿了三件套的杜甫,心脏像是被挠了一下,又疼又痒,无端有些烦躁。

      他在等待,等待这人会带给他怎样的反馈。他不高兴归不高兴,可他清楚杜甫脾气倔,因此尊重他选择了回避。

      他知道杜甫知道他在等待。

      因此没怎么哄他。

      主奏钢琴弹出八小节钟声般雄浑气壮的和弦,一下把巍峨山岭拉到眼前。铜管喟叹赞扬着,弦乐低缓诉说着,尘与灰般不断交织,不断矛盾,不断瓦解。既见山水的轻快明丽,询问山川不得回答的烦闷,自我对峙的挣扎——钢琴在激烈质问,铜管慷慨与它对峙,弦乐在其中穿针引线,唱出李大才子第三主题——叩问生命的本质。

      第三主题首次亮相便艳惊四座,极具李太白个人特色的主旋律令人情不自禁沉溺其中,仿佛汹涌水流又似乎浩瀚星轨,顺着踪迹可以如愿以偿,有所收获。

      听众闭上眼,一边侧耳倾听,一边安定地内心,忽然有了一种自己正在正确地方的真实感。

      杜甫的心声埋藏在钢琴和弦乐永久性的缠绵里,脑海里飞掠过和太白相识以来种种,心脏涨得有些疼。

      我不同意,但是有我陪着你。

      种种矛盾复杂的情绪在乐声中释放,善始善终,得到圆满。

      他有落笔江山赤诚胸境

      献给山河与月明

      我有不值一提一片私心

      交给风雪醉饮

      余音绕梁三尺,海浪扑向沙滩一样轻柔地拍打着礼堂四壁,经久不息。

      杜甫沉浸在李白带给他的情绪里久久不能回神,掌声惊醒了他,他有些茫然,一时忘了身在何处。好半晌他才缓过来,转身鞠躬,掌声不绝,一片叫好声里他又点了首席和自己一起鞠躬致礼,谢幕谢了大概有一个世纪吧,观众才找回理智,杜甫松了口气,自动导航回休息室。

      不知道太白会怎么看待我送他的这份礼。

      杜甫双手仍有些颤抖,拧了半天瓶盖没拧开。

      一双手接过了矿泉水瓶,轻而易举替他拧开了递回来,杜甫抬头,果不其然是李白。

      晚风撩动了窗边缠着的一束蔷薇,幽幽香味浸泡了月光,照在太白极好的眉目上,添了几分暧昧的阴影。

      杜甫动了动嘴唇,话未出口就被人勾起下巴,嘴唇覆上了另一份温度,对方身上淡淡的男性木调香若即若离地撩拨着钻入鼻子,不轻不重挠了心脏一下。

      “杜指的礼物果然非同凡响。”李白磨蹭着杜甫的双唇说道,嗓音低沉温柔。

      “我很喜欢。”说着又啄吻了一下。

      “谢谢你。”

      杜甫心痒难耐地揪着他衣领拉他凑近自己,抬头深深吻了回去。

      暮春夏初的月亮是情人的月亮,这话真好。他想。

      >>>

      校新闻处的韩退之曾经就杜指印象十题采访过偶像李白。那时候杜指刚结束S院这边的客座指挥工作,已经飞回L市准备国际巡演。采访的日子定在明朗气爽的某个秋天,藤架上的紫藤花垂下来,投在年轻作曲家一片浓密的花影。

      太白有些闷闷不乐的,韩退之开玩笑,说他还没几天就这么想念杜指。

      李白承认得特别爽快,揉了揉鼻子,补了句:“其实还没分开我就挺想的了,要不是太粘人容易招人烦,我巴不得他变成常座指挥。”

      “……”韩退之有那么几秒反省了一下自己。

      “唔,我对他的初印象啊?讲个笑话,我以为他是哪个弹钢琴的学弟,蛮欣赏的,还纳闷我们学校什么时候有个水平这么不错的演奏者了。——就是很欣赏,很想交朋友,顺便拐来给我的本科毕业会弹钢琴。”

      “…………”韩退之总算明白音院的人对李白又爱又恨的恨是从哪来的了。如此理直气壮,如此才华横溢,如此…耀眼夺目。

      韩退之速记下来,又提了个问题。

      这次李白回答的没有那么快了,他掐着眉心沉思了几秒,开口道:“子美最可怕的地方在于,他的音乐中没有自我。这是他与我截然不同之处,也是他独一无二的立足根本。”他全然不知说这话时自己的神情自豪极了,这明亮的神色令他锋锐尚存的眉目极其锐利张狂。

      “可正是他的无我,才造就了触动心扉的震撼。”

      狂傲不羁的双子星碰撞出那么一点惺惺相惜,那一点撼动灵魂的感动与共鸣,加深了二人之间的羁绊。

      “我的作品确实不是全部为了他。可我所有的痛苦总能在他那找到慰藉。”

      韩退之感慨着写下最后一笔,朝李白伸手:“感谢您接受采访,等会有事么?喝一杯去。”

      李白礼节性地握了他的手,“行啊。”

      当时韩退之略感欣慰地想着太白也有感怀“苦笑有夸诞,至今安在哉?”寂寞难遣的时候,幸好李杜俩人相遇了,缘分还不浅,不然肯定得孤独死。

      此时他的心情就有多复杂,最大感慨居然是自己的脑子仿佛开过光。

      “穿这么正式去吃小龙虾?”李白上下打量杜甫一番,眼里含着促狭的笑意,“白衬衫容易弄脏不容易洗干净,换我的衣服去介意么?”

      杜甫摇摇头,“省的我再跑一趟换。”

      “惯得。”李白屈起食指挂了杜甫鼻子一下,从衣柜里找出新收进来的体恤长裤递给他,让他去卫生间换。

      杜甫道过谢,很快换好出来,坐床边,弯腰卷了几折裤腿。李白趁机扒拉他的头发,彻底破坏了杜指一丝不苟的禁欲气息。

      “干什么呢。”杜甫轻笑着拉下李白的手,抬眼看他。

      李白不说话,嘴角有浅淡的笑意,他由着杜甫拉他手不放,对他俩的关系也毫不掩饰——本来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他回握住杜甫的手,拇指摩挲着他的虎口。

      一旁围观顺便蹭小龙虾的韩退之瓜都快拿不住了——

      李狗贼什么时候这么贴心过!?

      这人被尊称一声“谪仙人”,身上也不是没点天才共有的毛病,平时可以和他勾肩搭背叹平生,侃天侃地吹一瓶,甚至问他借钱,不论数目多少,他也会二话不说掏给你——也就仅限于此了。

      举个例子,李白念大二的时候论坛搞了个主题投票,十大才子里你会选谁陪你一起旅行这个,李大才子惨遭垫底。原因无他,世人觉得他多少有些不负责任,是个只可远观的月亮。

      认识杜指之前,韩退之绝对想不出李狗会和什么样的人谈恋爱,干脆点说压根儿不觉得李狗有恋爱这个概念;认识之后,这个历史性难题迎刃而解,新的问题也已经出现:无法想象这样的李白谈起恋爱来会是什么样子。

      好像和平常人没什么区别。

      似乎不该是这样,又似乎没什么不好。

      韩退之模模糊糊想着,换了狗粮继续吃。

      “梦得说等子厚考完了一起去,会晚点,让我们先去。”高适敲开门说。

      “那走吧。”李白拉起杜甫,眼神示意韩退之先出去,转头说,“就是上个月吃烧烤的地方,据说那家小龙虾干净。”

      “嗷,烧烤味道不错。”杜甫点点头。他有些饿了,想起上次的味道,悲哀地发现更饿了。

      “还想吃也可点,不用太客气。”李白感觉掌心被挠了一下,弯起的眼睛像是要飞出桃花来。

      认识的人聚在一起热热闹闹吃了一顿,回去的路上风有些大,卷起了闷了一个白天的燥热。李白拐了杜甫回自己宿舍胡闹了一通,清洗干净躺下的时候已经下起了雨。

      “别闹了,我累了。”杜甫把脸埋进枕头里。

      李白吻了吻他的耳朵,在他旁边躺下,杜甫滚进他怀里,两人别扭地调整了姿势才觉得舒坦了,互相道了“晚安”,相继睡熟。

      凌晨惊雷滚滚,强硬地刺破了原本稳固的睡眠。李白半梦半醒间拉过杜甫的手握紧,再把人更紧地按进怀里。他听到杜甫呓语两句,蹭了蹭他的脸颊,呼吸匀长,完全不受自然之力的影响。

      李白感到自己的手被握紧了,遂安心地睡去。

      反正明天下雨。反正杜甫在他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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