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骨

　　寒雪满园，无处不飞花，瑟瑟风起，廊下一盏琉璃灯笼着虚弱的火苗，颤巍巍的光影打在锦袍大氅的人身上。

　　里屋烛火摇曳，有哭声喧闹声，门豁然大开，冲出来的人跪在那一角华袍下，战战兢兢道：“苏相公，夫人……夫人她怕是不行了！”

　　华袍上的光影剧烈晃动几下，苏钰扶着一侧廊柱站稳，五指慢慢收紧成拳，俊逸的眉宇间痛苦百结。他深吸了几口气，踉踉跄跄地往屋内走，身后的医士欲起身相拦，苏钰阴沉着脸将他推开，大跨步走了进去。

　　跪了满屋的人，守在榻前的侍女白巾掩口鼻，只露出一双带泪的眼，见他前来，忙不迭地上前阻拦，俯首跪拜，哭道：“冒犯相公，夫人得此尸注顽疾，已是回天乏术，万不敢再将恶疾传染于相公。”

　　苏钰看了侍女一眼，掷地有声，“让开！”

　　侍女拼命摇头，屋内其他人也齐刷刷地跪在了榻前，挡住苏钰的脚步。苏钰的目光越过她们，探寻床幔深处的人影，眼圈红红的，肃然道：“是夫人让你们这么做的？”

　　所有人默不作声，只低低悲泣。床幔里死一般的寂静，苏钰忍住眼泪，语带哽咽，“她是我妻子，不管她变成什么样，她都是我妻子！哪怕跟她一起死又能怎样？！”

　　他的最后一声几乎是嘶吼出来的，满屋的人震慑的同时，莫不动容。

　　苏钰推开人群，匍匐到床榻前，竭力控制着发抖的双手，轻轻掀开锦被。锦被里的人瘦骨嶙峋，脸颊塌陷，面色泛着死白，只是从那依旧清晰的眉目轮廓，仍可以想象出她的美丽。苏钰温柔注视着眼前的人，从锦被里握住她冰凉的手，轻唤道：“溪藜。”

　　没有应答，苏钰将她的手握得更紧，又唤道：“阿藜。”

　　门外的凄风裹着碎雪，拍打着窗棂，屋内静得只闻簌簌风雪声和苏钰颤抖的声音。

　　不知这呼唤持续了多久，苏钰朦胧的视线里慢慢出现了溪藜苍白的笑脸，她皮包骨头的手抚上苏钰的浓眉，笑得十分吃力，“钰郎，我是不是在做梦？”

　　苏钰握着她的手亲了亲，柔声道：“阿藜，你没有做梦。我在这里。”

　　溪藜笑了笑，随即眸光又暗了，似受惊般抽回手，避过身去。苏钰扳过她的身子，紧搂进怀中，沉声道：“不要推开我，别怕，我会一直陪你。”

　　苏府重金寻医的榜告贴满了大街小巷，江湖游医，郎中术士络绎不绝地往苏府赶。苏夫人虽度过前次病危之险，又拖了数日，但前来府上的各家名医药石用尽，束手无策，皆言苏夫人命不久矣。苏钰心里渺小微弱的希望一次次破灭，心灰意冷之际，苏府来了位年轻的方士。

　　彼时暮冬，园中萧瑟，他一身单薄素衣，衬着蒙蒙寒雾而来，风帽下碎发半遮的眉眼比雪还要多几分寒凉。

　　苏钰拱手为揖，年轻的方士并未回礼，只阔步上前，经过他身边时，留下轻描淡写的一句，“白卿安，幸会。”

　　苏钰认真地打量白卿安一番，从他年轻的脸上，捕捉到一丝邪魅妖佞的气息，只是他身上那股淡漠疏离的气质弱化了这股邪气，倒叫人丝毫没有畏惧感。想到溪藜油尽灯枯，苏钰已经顾不得这些，任何机会他都不会放过，哪怕是病急乱投医，他也要试试。

　　然而，让苏钰没有想到的是，白卿安入住苏府不过短短几日，溪藜的病势便一天天好起来。

　　正当他欣喜若狂之际，白卿安却及时地给他泼了一瓢冷水。白卿安开门见山，对自己的来历毫不隐瞒，苏钰这才知晓此人并非普通的方士，所习乃是江湖禁忌邪术。如今溪藜表面的向好之态，不过是术法暂时维持的假象。

　　苏钰愣在原地，心里的惊惧一闪而过，取而代之的是失落与绝望，好半晌才抓着白卿安，恳请道：“白先生，你一定还有办法。若能救吾妻，不管付出什么代价，我都愿意。”

　　白卿安眼中有微弱的光一闪即逝，他徐徐坐下，饮了一口茶道：“苏相公可听过画骨？”

　　苏钰眉头紧蹙，摆首。白卿安缓缓道：“苏夫人早已病入膏肓，无药可救，如今不过是个朽烂的肉身。我可以用禁术引出她的精元，注入灵体，让她重生。”

　　“灵体？白先生此话何意？”苏钰额头冒出细密的汗珠，嘴唇微微发颤。

　　白卿安道：“新的躯壳。”

　　“不……”苏钰颤抖着后退，目色凛冽，“不……那不是真正的溪藜……”

　　白卿安淡淡笑道：“苏相公勿急，这新的躯壳与现在的夫人并不冲突，画骨之成，一切都把握在您的手中。”

　　苏钰惶惑不解道：“我？”

　　“不错。”

　　正月里，苏府过完年节，节日的欢庆热闹余韵未尽。

　　溪藜这日精神好，由苏钰陪着踏雪寻梅。雪地里蜿蜒着两人深深浅浅的脚印，园中梅英疏淡，惹一身清冽冷香。没走多远，溪藜便受不住寒，连声咳嗽，猩红的血落满衣襟，她忙推开搀着她的苏钰，倚靠在一株白梅树干上。簌簌落雪砸在她肩头，溪藜瘦弱的身体不堪重负，颤巍巍地倒在了雪地里。

　　苏钰脱下外袍将她裹住，眼眶潮湿，神情有些懊恼，“阿藜，任何时候，都不要推开我。”他不由分说，将溪藜背了起来，匆匆往回赶。溪藜伏在苏钰背上，急促地喘了几口气，好半晌，声音虚弱道：“钰郎……走慢一些，我……我还想再看看园中的景色。”

　　苏钰宽慰她道：“园中景色常在，等阿藜病好了再看也不迟，天寒，我们先回去。”

　　溪藜欲言又止，过了片刻，苦涩一笑，“钰郎，我虽不知画骨之法能不能万无一失，但万事不可强求，若天意难违，钰郎不必再费心血，自加珍重才是。”

　　苏钰凝视着自己的脚尖，安慰她道：“不会的阿藜，你会好起来，我们还有很长的人生呢。”

　　“嗯，”溪藜的双手犹豫着，最终搂紧苏钰的脖子，声音轻柔：“我应该相信白先生的。”

　　正月末，天气尚寒，溪藜药浴三日，被白纱裹得密不透风，安静地躺在床上，只露出一段幽凉眼波。苏钰按照白卿安的指示备齐上好绢帛画纸并各色颜料后，走到溪藜床前，最后亲了亲她的双眼，然后转身离去。

　　他立于乌木案前，挽袖净手，铺开宣纸，研磨画料。白卿安静静站立一侧，垂目间，断纹横生的掌中多了一支黑色画笔，画笔之上金纹曲折蔓延，闪着灼人的光。苏钰接过画笔时，双手微颤，只觉手中所握犹似千斤之重，迤逦的金色纹路像攀援的枝蔓，直缠上他的五指，手腕，臂膀。

　　苏钰道：“这便是画骨之笔？苏某半生阅历，尚不知世间有这些奇诡术法……”

　　白卿安闻言，自嘲地牵牵嘴角：“旁门左道，不入流的邪术，苏相公见笑了。”

　　苏钰的目光从画笔上移开，转顾白卿安，“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正与邪又如何界定呢，白先生虽有些神秘怪道，但我与先生相处这些时日，先生随和不拘礼，又费心于拙荆之病，实乃正义之士。”

　　白卿安淡笑不语，苏钰又道：“只是江湖中人可能未必如此看待先生罢了，不过，以先生的品貌和修为，弃旁门左道回归正途，江湖扬名，亦不是难事。”

　　“回归正途么？早已回不去了。”

　　听着苏钰如朋友的语气殷殷劝导，白卿安沉默着陷入回忆，须臾，忽地笑道：“白某多年前师从江湖名门，从入门的那天起，我们便有自己的分/身——同生共死的伙伴。门内弟子经过残酷角逐，最后存活下来的一对继承门主，统御一方。可是你知道，当一个人站在了权力的顶峰，丑恶和欲望便会吞噬人心，哪怕是曾经共担生死，福祸相依的伙伴，都逃不了兔死狗烹的结局。手握生杀大权，又怎么会放过威胁到自己地位的人？白某也曾年少轻狂不可一世，为了她甘愿做永远的影子，却依旧逃不过被杀的命运，所以我叛逃了，流落江湖，浑噩度日。”

　　苏钰一时愕然，久久无言。白卿安摇摇头道：“扯远了。”抬袖一指乌木桌上铺开的画轴，“苏相公，若准备好，便可以开始了。”

　　苏钰定定心神，长舒一口气，向白卿安点头道：“请先生作法。”

　　白卿安颔首，双手结印，周身气流盘旋，带起的风鼓动宽袖长袍，让他看起来凌然若仙。苏钰以笔蘸墨，凝眉敛目，在脑中勾勒溪藜的模样。即将落笔之时，白卿安站在法阵外，微笑着对他道：“苏相公，这画骨之法是以真情与心血画就，苏夫人的获生，全系于你一念之间，不可神思不定，犹豫不决。切记。”

　　苏钰握笔的手顿了顿，心咯噔一下，问道：“若是出了差错，会如何？”

　　“画骨不成，神魂皆散，或者……创造出一些别的东西。”白卿安直视着苏钰的眼睛，平静道。

　　法阵的光圈越缩越小，将苏钰包裹在一方小空间里，隔绝了外面的视线。苏钰左手镇纸，右手执笔，素色勾勒曼妙线条，白宣上行云流水，很快浮跃出美人轮廓。苏钰眼中盈盈光闪，唇际笑意飞扬，初见她，是什么时候？

　　青山暮，烟笼寒水，桨声灯影里，隔江人在微雨中，一叶孤舟唱晚，清歌起，莲花深处惊鸿影……

　　墨色晕染云髻，鬓边一朵清莲，素靥白面，梨涡微漾，她撑着船棹，于碧波深处而来，水青色罗裙与一池小荷相映，笑容点亮了夜色。丹青挥洒，苏钰心潮澎湃，胸腔暖流涌动，悬腕，勾描，点染，叠色，一挥而就。画笔上的金纹随着苏钰的运笔，现出更璀璨的光芒，笔端的细毫融汇了苏钰的至情与心血，按照他所思所想，完美地呈现了一幅美人图。

　　力透纸背的画作。

　　苏钰的手颤颤巍巍，画笔落在了地上。

　　他眼含热泪，缓缓摩挲画上栩栩如生的人，手指触到她素白淡雅的面容时，微一停顿。片刻过后，又了然一笑，重拾画笔，欲蘸案台上的朱砂，才发现朱砂用尽，索性抛开笔，咬破食指，以鲜血点就那一抹嫣红。清淡雅致的形容刹那间明媚生辉，美艳绝伦得不可逼视。苏钰看着那幅画，这才放心地笑了。

　　全身松懈下来，苏钰顿觉心血耗尽，精疲力竭，脑中昏昏沉沉。他以手支额，斜斜地滑落案台旁，沉重的眼皮再也抬不起来。朦胧间，屋内白光闪烁，似有一缕轻烟入画，苏钰在半明半暗中，瞥见了一角水青色衣衫，意识混沌间，仿佛听见溪藜在唤：“钰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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