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如逆旅

　　谢小舟第一次在花名册上看见“贺重山”这仨字儿时，就觉得特别有画面感。
　　他已经可以想象出这位素未谋面的同学大概是怎么样的风骨隽秀。如果是个女生，肯定学习很好，大气又高冷，属于只可远观的那种；如果是个男生，指定是温润佳公子的类型，可能出身书香世家，浑身都是书卷气。
　　谢小舟这人没什么登的上台面的爱好，就是喜欢想。
　　他天生对斯斯文文的读书人抱有一种莫名好感。可能是继承了祖上三代土匪头子的基因，谢小舟身上总有种洗不干净的匪气，再加上身材高大，剃着个比寸头更短的发型，脸庞棱角相较于寻常十七八岁的少年也更成熟些，所以显得凶悍又孤高，一直没有什么好学生愿意和他深交。
　　谢小舟于是倍感委屈，长相是父母给的，他还能求他妈重新生他一遍吗？于是在高二的上半学期，这个看起来很像坏人的好学生一直没能交到朋友。
　　他的外貌给他渡上了一层不算好的滤镜，自然而然就让人忽略了他原本的性子以及稳定年纪前十的优异成绩。
　　现在，谢小舟只能寄希望于新学期，内心无比期盼这个转学生有一双能发现内在美的慧眼。
　　而事实证明，谢小舟运气还真不错。
　　开学第一天，谢小舟规矩地坐在最后一排，正翻着他那本《仲夏夜之梦》，刚读进去就听见班里一阵安静后爆发出惊人的掌声以及断断续续的议论声。
　　谢小舟虽然喜欢看书，但是也没到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境界。他指腹摩挲着光滑的纸张，依依不舍地折了个小角，然后合上书本，一抬头——
　　这不抬头不要紧，一抬头谢小舟觉得自个儿呼吸都停住了。
　　站在讲台上的是个样貌斯文秀气的少年，高高瘦瘦，看着竟然比谢小舟还要高些。他皮肤白得发光，眼角下有颗颜色艳红的泪痣，高而挺直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边框的眼镜，即使是最简单的校服穿在他身上也有种高级定制的感觉。
　　谢小舟听见他的声音，淡淡的，低沉富有磁性，尾音带了点儿沙哑。
　　“我叫贺重山，各位多指教。”
　　谢小舟一个激灵，差点儿碰掉了自己的书。他略显慌乱地扶正书本，中邪似的一遍遍整理着自己已经很整齐的衣领，心跳如鼓。
　　菩萨显灵啊!这和他想象里的形象一模一样!!!他一定要和这人做朋友!!!
　　班里的同学分分议论这个转学生该坐在那儿，大家四处张望，都在寻找一个空位，顺便看看是哪个幸运儿能和帅哥当同桌。
　　当他们的目光扫过教室里唯一一套空着的桌椅时，他们一时间都沉默了。
　　只有谢小舟的旁边是空着的。
　　谢小舟显然也意识到了这点，觉得幸福来得简直太快，就跟天下掉馅饼一样，直接给他砸懵了。但他偏偏面上还是那副冷淡的神情，眼皮子懒懒一掀，表现得根本不在乎。
　　天知道此时谢小舟多恨自己做不出热络的表情，他手心紧张得发汗，喉结不安地滚动着，生怕贺重山觉得自己不好接触，然后换去别的地方。
　　“重山，班里只有谢小舟旁边是空的，你就先坐在那儿吧，以后有问题再调换，可以吗？”
　　贺重山对自己的同桌是个什么样的人无甚要求，当下点了点头:“可以，麻烦您了。”
　　老师摆了摆手，示意他落座。
　　贺重山于是向谢小舟身旁的空座走去。
　　他的每一步都像是走在谢小舟心上，化作惊雷鼓点一样的心跳声，震得谢小舟鼓膜发麻。
　　咚、咚、咚。
　　谢小舟甚至不太敢抬头，浑身僵硬，直到贺重山落座，做好课前准备，目光最终定格在黑板上时，他才逐渐放松下来。
　　他对自己的定力感到有些不满，只是那人坐在身边就这么不冷静，如果以后真当上朋友他还不得心跳骤停。
　　“你好，我是贺重山，你叫什么名字？”
　　“谢小舟。”
　　贺重山眯起眼睛，打量着自己的同桌，目光并不柔和，反而带着股锐利的锋芒，跟他外表一点儿也不相仿，不过片刻后就又是温和无害的模样，仿佛一切只是不起眼的错觉:“小舟？”
　　“小舟从此逝，小舟。”
　　在贺重山眼里，谢小舟难免显得有些冷淡孤傲。这个少年个头高，一双长腿伸展开，就显得这套桌椅格外窄小。他面容英俊，棱角分明，头发短得很，只有硬硬一层发茬，裸露在外的手臂肌肉线条很流畅，麦色的肌肤健康又阳光，整个人给人感觉痞里痞气的，有种不易接近的气场。
　　名字倒是挺好听，文文气气的。
　　例行公事地交换完名字后，贺重山便不再分给谢小舟精力。
　　见贺重山不再理会自己，一直悄悄注意着他的谢小舟总算舒了口气。他手中的语文书封皮被他捏得皱皱巴巴的，他才跟如梦初醒一样，连忙挺直了腰板，压抑住了自己一颗想要交朋友的心，却怎么也静不下来，这节数学课一点儿也没听进去。
　　直到下课铃打响，谢小舟还是浑浑噩噩的。他的新同桌旁边已经围了不少人，有男有女，叽叽喳喳的也不知道说些什么，贺重山一直很耐心，语气温和地解答着这些毫无营养的问题。
　　谢小舟不太喜欢人群密集的地方，嗡嗡的，总让人心烦意乱。
　　他“啪”地合上书，站起身来，准备去自习室。一旁的人却好像都被他吓到了一样，连说话声都小了很多，最后竟然慢慢都住了嘴，自觉地给谢小舟让开了一条路。
　　谢小舟莫名其妙地看了眼他们，不明白自己就是起个身，怎么惹得他们都一个个这么安静如鸡。
　　可是在别的同学看来，谢小舟这一眼实在可以说是饱含深意了，他长眉微微蹙起，看起来就像不高兴的样子。
　　大家都默契地等谢小舟离开后，气氛这才活跃了一些。
　　贺重山有些不解，微微扬了扬眉梢:“大家看起来……很害怕他吗？”
　　他问完后，立马有个女生搭了腔，她后怕地拍了拍胸脯，向贺重山解释道:“欸，是有点啦，他这人可凶可不好相处了。以前我们以为他就是走那种痞帅的小狼狗风，谁知道真的是个冷性子，高一那阵那么多女生跟他告白，全被他拒绝了!据说高中部的校花，现在高三的学姐，表白被拒后都被他说哭了。”
　　说着说着，这女生居然没打住，继续跟贺重山絮叨:“他也不爱说话，据说家里是放高利贷的，还有个进监狱的爹，久而久之我们就不怎么愿意和他交流了……算了，背后说人坏话不好，反正他这人挺复杂的，看你这么乖，肯定是个好学生，还是不要与他深交啦。”
　　贺重山朝她笑笑，不予评价。
　　他想起那个少年挺直的脊背，冷峻的轮廓，以及与周身气质大不相符的奶香。
　　这大概会是个很有趣的人。
　　……
　　谢小舟坐在自习室里，奋笔疾书地记着什么。他在的这张桌子除他以外连个会喘气儿的东西也没有，大家都拿他当洪水猛兽，避之不及。
　　左右这节课也是自习，谢小舟干脆就没回去，他觉得一个人清清静静也不错，顺便梳理梳理自己躁动的思想。
　　他想，贺重山真好啊。
　　长得好，学习好，气质也好，搁在古代那绝对是高门大户出来的少爷。
　　谢小舟又想到了自己，他于是停下笔。
　　他可能就是大字不识的地痞流氓吧。
　　想着想着，谢小舟把自个儿都逗乐了，他笑了一会儿，觉得挺傻的，也就没再想下去，认认真真开始做题。
　　可是这个想法一直萦绕在他脑海中，他有点儿发愁，少爷和土匪怎么做朋友呀。
　　谢小舟正愁着，就听见椅子腿划过地面的剐蹭声。他抬起头，看见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同学坐他对面，也在打量着他。
　　谢小舟:“嗨。”
　　小同学:“嗨。”
　　两人相顾无言，彼此确定过眼神是无话可聊的之后，便都默契地将注意力奉献给手边的练习题。
　　谢小舟内心在想，这怕不是个高一新生，见我怎么一点儿反应都没有，肯定走错自习室了吧，高一自习室在二楼，我要不要提醒他一下？
　　小同学内心在想，妈鸭这个学长看起来还挺酷，我要不要搭句话？但我不知道说什么怎么办？在线等，挺急的。
　　终于，小同学狠了狠心，开口道:“嗨，学长好，我是高一新生，我叫张道年，有幸知道学长的名字吗？”
　　“谢小舟。”
　　张道年嘴角一抽，语气特别友好真挚，拼命想要找到一个不被这么快终结的话题:“那个……学长是高二的吗？听说到了高二会很辛苦，学长有没有什么建议。”
　　“不辛苦，只要学习好什么都迎刃而解。”
　　张道年索性闭嘴了。
　　谢小舟可能觉得自己的反应太无趣，顿了顿，也想找个什么话题，于是就开启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尬聊模式:“高中不如谈场恋爱，有女朋友了吗？”
　　因为是在自习室，两人说话声音都很小，张道年没听清，又问了一遍:“什么？”
　　谢小舟没什么表情:“谈恋爱。”
　　张道年一愣:“这是不是太突然了。学长，咱们才刚认识就谈恋爱，不好吧……要不加个好友，慢慢来？”
　　这回谢小舟也闭嘴了。
　　张道年抓抓自己蓬松的发丝，脸颊有些红，尴尬地咳了一声:“那啥，学长，真谈恋爱？”
　　谢小舟木着脸:“我问。你有没有女朋友，打不打算高中谈恋爱。”
　　这种令人窒息并且尴尬到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的问题，谢小舟硬是重复了两遍，他觉得自己煞神的形象都没了。
　　张道年张了张嘴，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下课铃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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