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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陈明忠与菅怀丙握手,菅怀丙伸握住他的手说:“明忠兄,我们真是许久不见。”
陈明忠请他进屋,一边感慨说:“这几年来我都联系不上你,还以为你跟适任他们一样东渡去了。”
二人并肩走进客厅,陈明忠请他就坐,菅怀丙摇手道:“我哪有他们这般豪兴?再者,同盟会正是需要人的时候,我们资金不足眼下到处找人筹款,我也要有这个资本。”
陈明忠凑过身去说:“你要是早说,要问钱我就可以拿给你。”
菅怀丙此次来本以为借钱之事很难说出口,没想到还没等他说出来陈明忠自己主动慷慨解囊,心下感激溢于言表,他说:“明忠,你真的可以?不过,我要的这笔数目不小。”
陈明忠直起身子道:“我们同是同盟会的人,我这几年生意做的不错,要多少钱你尽管开口,你我都不是外人。”
菅怀丙点点头,说出了他想要的数目。陈明忠听了虽有一丝惊讶,但还是应允了道:“明日我就将这笔钱打到你的账面上。”他缓缓,试探着问:“只是,我知道我不该多问的,但还是想知道你们最近在做什么?这笔钱派什么用处?”
菅怀丙见陈明忠如此慷慨,也不好多瞒他,然后如实说来。他凑上前,陈明忠也凑近去,菅怀丙道:“我们的人刺杀摄政王,但是失败了。我们正在筹资营救,当然,这笔钱不光是用来救人的,还用作筹饷运械之处。”
陈明忠一听想了半晌,连连点头表示佩服,然后道:“怀丙,我也不瞒你,我那么久没有你们的消息,心里还是很牵念你们的……但是有碍于我的身份……”
菅怀丙伸出一手,让他不要这么想,悄声道:“你在暗处,更能帮助我们。这不,这回我来找你,你真是帮了我的大忙。”
陈明忠摇摇头,这间隙一仆人来送茶,他对那人道:“让厨房的人准备午饭,我要请客。”
仆人应着走出去,把门关上。
他们又聊了一会儿会里的事。陈明忠与他们断了联系那么久,偶尔在清报上看到一些消息,听到什么,但也不敢猜是他们做的。这回菅怀丙和他一一细讲,他开怀的笑出了声,连拍菅怀丙的肩膀,对他们实则有嘉。
正时候,菅怀丙问他:“夫人一向可好?上回见她,她还患着痢疾。”
陈明忠多谢他的惦念说:“看了中医,连西洋医生都请来了,终于前年治好了。不过医生说这病不能多与人接触,所以她在小楼里一人住着,也让她多清闲些。”
菅怀丙点头道:“也是。夫人年轻时也受了不少辛劳……对了,那二位小少爷如何?”
陈明忠见他提起自己二位儿子,笑着说:“老大留洋了两年现在回来在银行里做事,学得不错让我省了不少心。这小儿子,不管我浪费多少口舌也不肯听我的,学也不好好上,一味地出去跑马胡闹,不过也没做出什么出格事来,也就由他去。”
菅怀丙说:“男儿家本来就爱胡闹,这是天性。”
陈明忠却道:“什么天性,成南都十八岁了。为这事我还跟他娘去说理,不能再那么惯着他,以后儿子由我来教,他娘不情不愿也算答应了。我现在正给他找老师,一位洋老师专教他西文,灌输新派思想,学些关于银行上的知识,以后也好让他接任我的位置。”
菅怀丙含笑听着,随后问:“所以小少爷在跟老师学习?”
陈明忠叹气道:“哪里,我关了他半年让他跟老师学着,最近放了放他,你瞧,我都两日没见到他来和我请安了,活像一匹脱缰的野马,不知跑哪儿去了。”
菅怀丙道:“是的,是的,男孩子就是要放出去,不然在家闷坏了怎么好?”他回忆起来:“上次见成南的时候,我还记得他还不到我腰身那么高。”说着比划了一下。
陈明忠哈哈笑起来:“说出来都不信,这小孩子都是一年长成一个样,你现在要是见到他准保你认不出来,他现在都和建山一样高了。”
菅怀丙知道陈明忠提到他的小儿子都是眉开眼笑打心底里高兴,随后转了话语道:“说起来,我还在报纸上经常见到大少爷的新闻。上面都是夸他睿智,年轻有为。”
陈明忠点头道:“他是让我省心的儿子,我一点都不为他担心。”
菅怀丙见他这么说忽然道:“要我说……大少爷是为王佐之才也无不可。“
陈明忠脸上依旧挂着喜悦,但嘴里还是道:“菅兄可不要这么说,舒翌虽是有点聪明,如今这世道,“王佐之才”可不是胡乱使得的。“
他们在客厅里说话声音极低,菅怀丙摇头道:“其实大少爷年纪也不小了,明忠兄,你想没想过让他加入我们?”
陈明忠面色微变,移了下身子,躺到椅背上,只道:“不要开玩笑了。我平生就只得这两个儿子,只希望他们能平平安安过完这辈子,家财万贯也不必,只要能给我延续香火就好。”
菅怀丙见是如此不再好提,陈明忠便叫来管家开饭,菅怀丙推辞一下说:“饭就不吃了,我一会儿还有事……”
陈明忠偏要留下他说:“今天别着急回去,留下来陪我吃个饭,见到你我一天都高兴,我们再聊聊。”
菅怀丙也无拒绝之由,于是陈明忠站起来,他们两个人边说边向外走去,走到门口,正碰见从楼上下来的陈舒翌。
陈舒翌一边穿外套一边走下楼,没想到看见父亲携着一位贵客。
菅怀丙看见陈舒翌一下未认出来,也不敢认,对陈明忠说:“这是——”
陈明忠说:“这就是老大。”然后对陈舒翌说:“你还认得这是谁么?”
陈舒翌走下楼梯,看着眼前的中年人有些陌生又熟悉,他想了半天。菅怀丙笑着对陈明忠说:“大少爷那时还年纪轻呢,肯定不记得我了。”
可是陈舒翌记性好,一会儿就想起来了说:“您是……菅伯伯?”
陈明忠和菅怀丙对了一眼一齐笑了。菅怀丙对陈舒翌印象极好,陈舒翌又生的样貌堂堂,为人端正,对他夸了几句。
他们正要去饭厅吃饭,菅怀丙回头说:“大少爷要不一起来?”
陈舒翌说:“不了,我有点儿事要出门。”
陈明忠却忽然严肃起来,说:“你菅伯伯既然请你了,不想吃也要略坐一会儿再走。”
陈舒翌听父亲这么说也只好和他们一起到了饭厅。
他们三人坐下。他们父子坐在一块,菅怀丙坐在对面,等菜上齐了,饭桌上的人随意聊着。菅怀丙见桌上的菜一味丰盛,不免感慨地说:“我好久都没有吃过这么丰盛的菜肴了,一日三餐若有三菜一汤都足矣。”
陈舒翌微抬眼也不插嘴竖起耳朵听他们二人说话。
陈明忠说:“要是还有金钱上的困难,尽管来找我。”
菅怀丙一面致谢又想到什么,说:“其实眼下金钱已经不成问题了,就是缺了筹响运械的人。”
陈明忠一时也不认识这样的人,只道:“你们心中应该有人选了吧?”
菅怀丙吃了两口停下,然后看着他说:“有是有一个,只是……那人颇有些脾气,而且还有点书生意气,怕他不会轻易帮我们。”
陈明忠开始好奇,他问:“不知道他是谁?我也许可以去说动他。”
菅怀丙低头一笑,放下碗筷,想了想说:“其实这人明忠你可能认识。那人年轻时中过举人,后来开办过一个书塾,你还记不记得你家老宅旁边一所叫静院的书塾?”
陈明忠回忆了一下,忽然一拍脑袋想起来了,他说:“原来是他。我记得,建山几岁时还在他那里学过半月的书。”
陈舒翌也想起来了,道:“我有些印象,那位夫子姓沈。”
菅怀丙一拍掌,道:“就是他。此人后来搬家,我打听出来,是因为他的夫人过世了,独生了一个女儿,后来带着女儿去了邻镇,几乎是过了几年隐居的日子,他现在做着一些小本生意,也算能养家糊口。”
陈明忠道:“那为什么偏觉得他合适?”
菅怀丙说:“我们做过一些调查,此人早些年是为贤人,受人喜爱。而且他和走船业的顾氏有过交情,这对我们来说是极有利的。”
陈明忠明白过来,菅怀丙还要说下去,但看到陈舒翌坐在那里吃饭不响,便再也不好意思说下去,他转而说:“大少爷有二十了吧?”
陈明忠替他说:“哪儿啊,过了中秋就二一了。”
菅怀丙又道:“那也到了嫁娶之年,有亲事了没?”
陈明忠打了个哈哈,陈舒翌吃着饭呛了呛,陈明忠道:“有是有,是阜东孙都督家的女儿。”
菅怀丙略一惊讶,随后连点头道:“这可是门好亲事。”
他们二老笑着,陈舒翌插嘴道:“别听父亲的,八字还没一撇。”
菅怀丙一怔去看陈明忠,没想到陈明忠脸上的笑意略减,忽然板起脸对儿子说:“这是什么话?父母之命,你还想违抗不成?”
气氛尴尬起来,菅怀丙想打圆场,这时,陈舒翌放下筷子站起来,对他们鞠躬然后拿起后面的外套说:“菅伯伯,父亲,你们先吃着,我有事先走了。”
陈舒翌走了后,陈明忠怒气仍未消,一会儿,菅怀丙意味深长地对他道:“明忠……换我说,你不要对他这么严苛。”陈明忠目光朝他看去什么都不说,菅怀丙继续说:“他只是个孩子,什么都不知道。都是你们做大人的犯下的错,你不能总对他撒气……你对他这样,我看着这孩子有些可怜……”
陈明忠过了很久哼了一声,他说:“一个名伶生下的儿子,我若是不对他严格,他会变成今日这样吗?保不准随了他娘一样,风流纨绔。”
菅怀丙知道这位兄台是守旧思想,也不再多说,叹了口气道:“以我来说,还是你对他存着偏见,虽不是正妻所生,但连我都看出来你待两个儿子的方式有多不同,他们能感觉不到?罢了罢了,算我多嘴。”
饭厅里的话音渐渐没了,陈舒翌迈开脚步悄无声息走出去。
陈家山上的马场,马师正在溜马,没想到陈舒翌彼时来了,众人朝他问好,陈舒翌自顾自进了马场。马场后头一片林子,虽不是他家的,但里面野生的鹿兔多。陈舒翌没让人家里的人陪着,自己进了这片林子。
他看见一只野生的兔子在不远处,旁边无人,他从身上掏出一把勃朗宁手枪,瞄准了很久,只是那兔子在那里一动未动,他最后朝天空连开了几枪,惊起一林子的麻雀。
身后一人不知何时走到身后,那人在他身边说:“枪是用来杀人的,大少爷这回白白浪费了几颗子弹,足以杀三人。”
陈舒翌会心一笑,道:“我想杀的人还没有到时机,只是你想杀的人可到时候了。”
那人戴着墨镜,眼睛看向他。还未等他说话,陈舒翌饶了他一个便宜,说道:“安镇有一个叫沈飞胤的人,他要替同盟会运枪械,趁现在时机还早,你们快点做了他。”
那人没想到这么轻松从他口里得到这么重要的消息,道:“这么轻易告诉我?你没有条件?”
陈舒翌用手帕擦着那把枪,回头看了他一眼道:“我帮人都是有条件的,只是我说过时机未到,只要我找到你们的到时候,你们可别不认账。”
那人笑了出来,竖起一根大拇指,对他说:“我就喜欢你这样的人。放心,只要你说话,我们一定帮你办到。”那人离开前连拍了他的肩,说了句:“回头见,这里非常不错,适合打猎,烤些鹿肉来吃。”
陈舒翌回了马场,马师将马领进马厩,他说:“二少爷的马呢?”
那马师回:“二少爷带出去了,说是要打猎。”
陈舒翌道:“胡闹!他也不怕再从马上摔下来。”
那马师错意了他的意道:“大少爷不用担心,有小雷跟着呢。”
陈舒翌不再回他的话,让车夫去了山上的别墅。
这几日家里总有人上门找沈飞胤,而沈飞胤几乎闭门不见,佯称不在。沈丹钰有几回撞见,甚是奇怪父亲的举动,但也不敢问。过了几天,沈飞胤却意外的要搬家,连房子都找好了,日子就是这两天。
沈丹钰问了几句,沈飞胤却说:“你不要多问,只要跟着就好。”
翌日晚上。
“今天晚上有烟花?在哪里?”
沈丹钰拿着话筒对电话里的人说。
“乌头桥。好,晚上七点见。”
“这么晚了你要去干什么?”沈飞胤指挥下人搬行李。三天里,家里的所有家当都被装进箱子里。大厅被一个个箱子占的水泄不通。而厅中唯一剩下一套沙发,沈飞胤对搬家的人说,“这套沙发不需要了,还有屋子里的所有物件,等我们走后你们找人处理掉。”
搬家的人忙的汗水贴背,连声答应。
沈丹钰挂了电话,从大小不一的大箱子里头敏捷的穿过去,环着父亲的一只胳膊,讨好着道:“我的同学们知道我要走了,约我今晚聚聚,吃一顿饭。而且今晚乌头桥有放烟花。爹爹,行不行嘛?”
沈飞胤看着娇滴滴的女儿向自己撒娇,沉道:“十二点前要回家,明日一早还要赶路。”
“知道啦。”
她开心的穿过杂乱放置的箱子,上了楼梯去换衣服。房间里的东西已经全部收拾起来,还有些她自己贴身的东西,准备明日放在自己的手提箱里直接拿走。
娟妈从衣架上给她取来一件白色的斗篷。娟妈是她的奶妈,从她六岁就开始照顾她,这回也是随他们一块走。
娟妈道:“这几天刚下完雨,晚上冷,多穿点。”
她披上斗篷,挥手走出去。两扇大门的墙壁上亮着壁灯,一辆黑色的汽车见她出来立马发动,司机老付冲她打招呼,“小姐这么晚去哪里?”
老付在她家做了十几年的司机,到了回家颐养天年的日子,今天也是他最后当沈家的司机,所以倍感勤快。
沈丹钰说:“去乌头桥。”
“好嘞。”
车子朝前开,柏油路上因着连日下雨地面湿漉漉的,车子拐弯到了道上,今日日子特殊,街上聚了许多人,都朝街市的方向走。一路开来,灯火阑珊,路旁种着樱花,不无一家三口,孩子吵着要折一枝樱花,父亲妥协,只好折了一段小的。
老付把车子停在一个巷口,沈丹钰下车时,老付说:“小姐,我就在这等你。”
“谢谢付叔。”
沈丹钰关上车门,三月的晚上还是有点冷的,她摘下手套,搓了搓手,又对手心呵了口气,忽然打了一个喷嚏,她忙取出手包里的手帕。
吃饭的地方是乌头桥对面的一家小面馆,二楼窗户的位置正好能看见开满的垂枝樱。
坐中的人都是她这些年的好友,徐若琳是这次聚会的筹措者,见她从楼梯上来,跑过来说:“就等你了,快来这里坐。”
沈丹钰扫了一眼座位上的十几个人,都是往日与她交情不错的,就连毕业两年的学生会学长也在位上冲她笑笑。
大家一同举杯,徐若琳说道:“今天是为小钰践行的,先让她来说句话。”
徐若琳自是鬼主意多,沈丹钰暗地用胳膊肘撞了一下她,于是道:“谢谢各位今天能来,不过说好,别听这鬼丫头的话,我们不喝酒,一会儿我还要回家呢。”
一杯饮料一饮而尽。只是位置上的几个男同学按耐不住,顺过来一瓶啤酒,开了瓶盖,倒了几杯。坐下的女朋友们嫌弃道:“你们要是喝多了今儿就睡这吧,我们可不管。”说完,一阵吵闹哄笑。
这间小面馆十几年的老口碑,晚上生意不错,楼下的四方桌上坐满了人。她们订的是大间,用屏风隔断,不过年轻人吵闹说笑起来,没有分寸,声音大的连外面街上的行人都能听见,期间不免有隔壁的人朝他们这里张望。
沈丹钰无可奈何的摇头,只能由得这几位男同学撒开了喝。徐若琳倒了半杯子酒,也正要给她倒,她拒绝,“我真不喝。”
她们中间酒量能和男生比的就是萧莹,萧莹的脸颊像个红鸡蛋,一拍桌子,指着坐中的人,“谁?还有谁?!”还真有男同学大声道:“我!”此人是吴怀玉,右手举着杯子,左手还有剩了一半的酒。
几个喝的醉醺醺的已经趴在桌子上,说话也大声。她们中几个没喝酒的自然上前去劝。萧莹和吴怀玉开始拼酒,萧莹说:“别过来,今天我和这小子不醉不休!”
萧莹说着酒话,身子不自然的摇晃,沈丹钰看着噗嗤一笑,她拿手帕捂嘴的时候,目光恰好迎上那个的坐在角落里的学生会学长。学长叫冯深,大她两届,在她的印象中,冯深谦顺温和,待人彬彬有礼。此时沈丹钰看见冯深在角落里盯着自己,她不失礼的报以微笑,冯深也回敬一个微笑,然后拿起桌上还有一点的啤酒一口喝下。
她和冯深有几次往来,尤其是新生入校的时候,他作为学长来帮学弟学妹,声音浑厚,开口就有一股干部的口吻。他带着一副眼镜,有几次去图书馆都能碰见他,所以他的眼神中有一种书呆子气的感觉。只是,两年未见这位学长,刚才无意眼神碰撞的刹那,冯深的眼神锐利中还透着某种神秘的光。——不知是不是眼镜片的反光。
她一怔,不知为何心慌,连忙低头去喝水。
从小窗往楼下看,街上的人越来越多。乌头桥上挤的水泄不通。
沈丹钰和齐珊走到外面,桥对岸准备着烟花,还有几个放烟花的人等着十点一过,引燃火线。
她们两个人好不容易挤到桥上,齐珊拉着她的手一步一步上去。长满了青苔的梯步让她脚下一滑,手包不慎掉到地上。她“诶呀”一声,松开齐珊的手,费力的挤下人群,很多人都在挤上来,她的手包混在人之间,还不知被谁踩了一脚。
她吃痛皱眉的站起来,手腕红了一块。人流涌动,她不知要怎么办时,一个人把她的手包递给她,她刚想道谢,那个人什么话也不说拽着她随着人流向的方向走。
人群攒动,河岸植着两棵大垂枝樱花树,更不说街边的小店在门口挂着灯笼,灯火阑珊,倒是极美的。
“谢谢你,学长。”到了下面,沈丹钰连忙道谢。
冯深手插在裤兜,对她笑道:“不用说谢谢。都毕业了还叫什么学长,叫我名字就行。”
沈丹钰低头微笑点头。
突然近处几声訇响,所有人都吓了一跳,不过随之空中亮起,人群都停了下来,纷纷抬头朝空中仰望。
一朵朵绮丽的花朵在空中绽放。夜空粲然如繁星。
不过在烟花冷灭的那一刻,天空又变得那般黑。
说好的看烟花,却想不到时间这么短,久久没有回过神来。等了很久,乌头桥上才再次人声喧嚣,人群流动起来。
她和冯深在青石板的路上走。沈丹钰才想起来齐珊,四处张望,冯深道:“她自己会回去的。”
顺着河岸边走,沈丹钰察觉到冯深似有话对她讲,一通胡思乱想,好像只有一件事才会让冯深和她有交集。她默然走着,久久不开口。走到巷子口处,冯深突然叫了她,她转身,忽然听到几声急促的喇叭声,对面的街上有两辆汽车在让行人避开。
冯深本来叫住她有话说,现在看着那两辆黑色的汽车缓缓而过,打量很久。
沈丹钰道:“怎么了?在看什么?”
这么一问,冯深才回过神来,嘴里随口喃喃说:“没什么……是西营的人。”
沈丹钰回头看,那几辆汽车已经过去了,她说:“那又怎么样?”
冯深和她继续往前走。冯深推了推眼镜,对她讲:“可能我在军务当值,对这些比较敏感。”
沈丹钰这次不得不停下脚步,问他:“怎么,你也……?”
冯深笑了笑,沈丹钰不自觉用了一个“也”字,唐突的及时住了嘴。
可这些逃不出冯深敏锐的捕捉。
冯深道:“我毕业就去了北区,去年被调回督军署,不过也只是一个记录员。”
然而沈丹钰却丝毫没有接话,只是点点头,说了句“很好”。这个反应好像在冯深的意料之内,他接着说,“当年我们学校八十个人,只有十个人被录取,我算是其中成绩优良的一个,可惜……两年前选人员去留洋深造,那个人却是世俨,我居然输给那个小子。实在是心中意难平。”
沈丹钰脚步缓下来,接口:“怎么你们都喜欢出洋?国外真有那么好?甘愿能舍弃在家乡的亲人朋友?”
冯深双手交叉,若有所思一会儿,“那倒不是。像我们这种凡夫俗子,出国留洋能学到很多在这里学不到的,等回国时自然变成香饽饽——最重要的是升职加薪,这不是很诱人?”
这话说完,二人都笑了起来。明知冯深不是那种贪恋官场名禄的人——他在学校时就是有自己独立思想的人,还组织过学生游行。
可是沈丹钰还是笑了起来,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一笑就停不下来,等笑意停止,眼角居然笑出了眼泪,她用手帕揩了揩。
不知何时冯深走在她后面,沈丹钰转身时,冯深的眼镜上像蒙了一层雾气,迷离悠远。冯深道:“世俨和你通过信吗?”
她恍惚了一下子,垂着头说了句:“没有。”
冯深这时走上前来与她并肩。二人之间谁都不说话。最后还是冯深开口打破了沉闷的气氛,“我记得你刚入校那会儿,手里老是拿着一本宋词,偶尔还听你边走边背。不过我最喜欢你念岳飞的那一首。”
往日的时光好似从她眼前开了一扇金色的门,阳光斑驳,葱绿的槐树下的长凳,还有喷泉池边的亭子。
沈丹钰诺诺问:“哪一首?”
冯深说:“那一首《小重山》。”
“昨夜寒蛩不住鸣。惊回千里梦,已三更。起来独自绕阶行。人悄悄,帘外月胧明。
白首为功名。旧山松竹老,阻归程。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沈丹钰顺口就背了出来,冯深一拍手道:“对,就是这首!”
他们走在河边,店家平日会在门口支一个摊子,摆上一张方桌子几张长凳,供客人在外面吃东西。
他们走着,空气间忽然有一股清香扑鼻,这是她最熟悉的甜酒酿的气味。左侧正好有一酒家铺子,大木桶里装着酒酿,天然的发酵味十足飘逸。
沈丹钰最爱吃酒酿小圆子,跑过去要了两碗,冯深随她坐下来。支起的帐子上挂着一个灯泡,桌子被擦的很干净。沈丹钰坐下来时问他,“你爱吃鸡蛋吗?”
冯深摇头。
沈丹钰转头对老板说:“大叔,给我加一个鸡蛋。”
“好嘞。”老板的声音洪亮。
这间酒家是新开的,看铺子里和摆设一律都是新的,唯有那几个酿酒的木桶年代已久。
老板端着两碗酒酿给他们上来。温暖的甜酒酿入口醉甜,三月里的天气吃这个顿时暖胃。
冯深道:“老板,您这店铺是新开的,是从哪里搬来的?”
老板为人热情又自来熟,抹布往肩上一挂,说:“我和我家老婆子上个月从六江搬来这里。”
沈丹钰捏着瓷勺的手顿了顿,平静的说:“六江是个好地方,地大物博,大叔为什么舍弃那个好地方,来这个穷乡僻壤?”
“是个好地方呐——可是这两年洋人进来了,还加我们这些平民的赋税,店铺租金又涨,走在街上的俄国佬还盘查你,这日子怎么过?眼看局势越来越紧张,田兆年还左右摇摆不定……我们还有两个孩子呢,这不,找了个熟人弄得个通行证回老乡了。”
老板其实已经两鬓斑白,说到这里,无奈的摇摇头。
冯深低头吃东西无话可说。待二人把碗里的酒酿吃完,沈丹钰走时并说:“老板,再给我做两碗。”冯深道:“还没吃饱么?”沈丹钰笑道:“我带去给爹和娟妈吃。”
巷子口的汽车还停在那里。沈丹钰敲了敲车门,老付来开车门。
冯深送到这里,各自道别,沈丹钰这时两手捏着手包,回身报以微笑,“冯大哥,再见。”
“再见,记得给大家写信。”
这个道别却是真的,她明日就要搬家离开安镇,不知道这些好朋友何时才能相见。
老付往前开调头,从车镜里瞧见冯深还站在原地,见到沈丹钰冲他一笑,冯深挥手转身。那背影在长街的灯光中渐渐消失。
车子里弥漫着一股酒香气,老付早看见小姐手里拎着打包的甜酒酿,垂涎欲滴的咂嘴说:“真香,老爷就爱吃这个。”
从乌头桥回家要十几分钟,今日毕竟日子特殊,十一点半的样子,路上人也是很多的。本该这时关门的店铺彻夜亮灯,店外摆一个摊位,架着炉灶,充满着人间烟火气。
夜深了,车子渐渐开入深处,这一带没有人住,只是隔段距离有一盏路灯稀亮照着沙子路,还有月光薄如水,这段路寂静且昏暗。沈丹钰不由心生出一种孤独感。
她从六岁时搬到安镇,父亲在这里从新做起生意,小本买卖,倒也不坏。后来在郊外买了这么一栋古宅,大围墙外几棵柏树已经长的老高了。最近家里整理搬家的东西,为了节省,父亲只要求带一些衣物以及要紧的东西,以轻为主。——这次父亲提出搬家离开安镇也是很急的,就在上个月,不容她细问,娟妈就开始忙起搬家的家什。
眼看拐弯处就到家,老付突然刹车,沈丹钰本开始有些睡着了,撞到了玻璃这才醒来。
汽车停在大门的拐口,她欲催老付怎么不开进去,这时她睁大眼睛看家门口站着几个穿黑色警服的人。
只是这种异样,外头和宅子里头却是和往常一样安静。
老付不知什么时候开了车门走下去交涉,穿警服的人只问了他一句话,就被身边两个警察挟住双手,动弹不得。
沈丹钰急着跑出来,喊道:“你们做什么?!”
她也不知哪里的勇气,这帮人穿着警服,自是听说过安镇的治安队贪赃枉法,但在那一刻,她是下意识而生的胆量。只是质问的话一说出口,她便觉得从脚底往上而涌的毛骨悚然——这帮人可不是好惹的。
老付被他们拿住,挣脱不开,嘴里喊道:“小姐,快走!”
沈丹钰睁大眼,感到眼前一黑,她不知所措,下意识就往宅子里跑——院子里只是黑又静。大厅里的门半掩着,灯光昏黄。
当她用尽力气推开门的一刹那,她木纳的站在那里,手扶着门框,顿时双手捂着嘴。客厅里一片狼籍,本整理妥当搬家的箱子被人翻遍,什么东西都零落的摊在地上,还有父亲珍爱的古董小件连瓷瓶都滚落在地,犹有裂痕。
沈丹钰怔在那里,手里的袋子“哐”地掉在地上。忽然发了疯似的往楼上跑,一边跑一边大喊,“娟妈!爹!娟妈……爹……”
脚步声在木地板上只是发出“咚咚”地几声,沉重的闷响似是更鼓一般敲击着她心口,千万种思绪在短短的时间里流转翻动——种种不好的念头在脑际滑过,如电光来得快去得也快。
她跑进每一间屋子——里面本只剩着家具和一些不要的小物件,可是那些家具横倒八仰,好像是被人一通砸过。
“父亲!娟妈!”
夜里的风吹得长窗帘一阵飞起,阳台的门有咔咔的碰撞声。房间里空旷,那声音回荡着更是一种空虚。
娟妈不知从哪里逃了出来,奔着向她,不住得推搡她。
“娟妈……你怎么了?”
沈丹钰焦急的看到娟妈双手是血,她的手臂被娟妈又硬又冷的手推进房间。沈丹钰按住门,她眼中是血丝,那时娟妈的脸惨白不堪,惟有一点是她眼中布满可怖的红血丝,眼角不知道是不是血迹……
娟妈的嘴里一直在说:“快走……快走……”
那一种走投无路的乞求,娟妈推搡她,用尽了全力,将她推倒阳台口。娟妈不时带着惊慌回头看——好像她身后有一只狼,藏在门后,随时都会现身,一双冷骇的眼睛,张着舌头垂涎跃过来。
就在她们执拗的时候,沈丹钰口里只固执问:“到底出了什么事?!”
这时,走廊外杂乱的脚步声,并着拉枪杆的声音,他们走的很快。
沈丹钰有些懵了。
“快跑!小姐!”
娟妈撕心裂肺的喊,同时把她再次往后推到阳台栏杆,关上了玻璃窗。
“娟妈!”她看见几个手执长枪的人,对着这里,那几颗子弹穿透娟妈的身体,血污模糊的打破玻璃窗,一整块玻璃打得如齑粉,顿时没了结界。
她的头发在空中飘起,她摔了下去,只觉四肢轻盈,似是春天在绿草坪地放着的风筝,风的速度与太阳的温度都恰到好处。那风筝越飞越高,渐渐脱离了线的指引。
而那一紧要关头,一辆车从外面横冲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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