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鞅野史

　　1

　　上

　　卫鞅在山洞里看书。
　　他已经看了三个时辰了。
　　望望头顶山洞壁缝泄露出的一丝亮光，他知道，他又被那个师尊晃点了。

　　他的师尊，便是大名鼎鼎的鬼谷子。其实，他师尊开始并不喜欢这个名号。是啊，人嘛，本来有名有姓的，只不过因为住在一个叫“鬼谷”的地方，就被人不由分说就地取材的叫了个地名，是神都会爆啊。

　　好在，这个名号听久了反倒显出一股子不同寻常的玄乎味来。他师尊倒底是个豁达的人，也就将就了。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你要是冷不丁叫他原来的名字，他想不想得起来还是一回事。

　　卫鞅五岁时，失去了自己的父母。
　　母亲是生他的母亲，父亲，却不是生他的那个父亲。
　　卫鞅的身世很简单，不过是卫国王室的又一个庶出的儿子而已。没人会重视他，如果。

　　母亲在快生他的时候，居然被醉酒的主上赐给了一个乐工。
　　他的母亲原就是一个低贱的婢女，偶然被临幸，偶然有了他。但主上的儿子太多，多到未出生的他根本就是多余。所以，被随随便便赐给了乐工。

　　母亲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女子，习惯了自己多舛的命运，却为未出生的孩子痛苦。乐工耐心地劝慰她，并发誓一辈子对她、对孩子好。
　　也许，这是种另外的幸运也说不定。

　　小时候的他，过得不算好，但基本温饱足够。父慈母爱，普通人家的幸福他们都有。
　　卫鞅从小就是个让人特别放心的孩子，他不哭、不闹，很安静，安静得不像个婴儿。比起那位同时期的小朋友嬴渠梁，就差没对他公父大哥蹬鼻子上脸了。

　　小幼儿，思想最纯净的时候，他爱看天、看星星。不知道，在同一片星空下，有人搂着大哥的脖子，死皮赖脸的要哥哥给他摘星星！哥哥为难，被他缠得没法了要拍他屁股，结果这死小子拎起裤头满园子跑，还一边跑一边喊“就敏啊就敏啊（救命啊救命啊，老秦人方言）~~~”。

　　可惜，这样平静的日子在他三岁时于宫中一次宴乐上通背《诗经》后，就彻底湮灭了……

　　即便是卑微的婢女所生，饭桶遍地的王室，也决容不得一个只是可能威胁到他们日后权贵的天才。

　　小卫鞅，被慌乱的父亲塞进了茅坑，用几块破木板盖上。然后，他独自去面对屋外一群人形的豺狼，为了那个已倒在血泊中的女子，跟那个被他藏起来的毫无血缘的儿子。

　　果然，那是一个没有人想到的安全所在。
　　卫鞅不知道自己究竟在茅坑里躲了多久，直到他师尊因想方便而乱入民宅，结果嗅到一股浓到化不开的血腥气味却满院只见袅袅血迹不见尸体，他又实在忍不住想上茅厕——结果逮到一个臭烘烘的小人，一个往后的日子里让他颇多惊喜的小人。

　　缘分就是这么奇妙。
　　鬼谷子自己大概也想不到，尿急居然也能尿出个天才学生来。

　　中

　　不过，这学生实在挺让人纠结。

　　分明是小小的一个孩子，居然连见了父母被乱葬岗野狗啃得支离破碎的尸体也不哭、不叫，只是怔愣着一张漠然的脸，一点一点地收拾起父母的尸骨，然后用两只稚嫩的小手费力的在地上刨坑、刨坑……

　　鬼谷子知道不妙了。
　　真正的伤痛，越是表现不出来的，越可怕。
　　这孩子本就性子宁静，现在伤恸过甚，如不及时疏导恐有殒身之危。但究竟该怎样疏导？他还真不知道，没经验嘛。

　　领着安葬了父母的小徒弟，鬼谷子一时间也想不起该去哪？

　　他这人有个改不了的习性，就是喜欢冶游，简称：瞎晃悠。

　　普通人晃悠，再怎么晃也就只是晃晃而已。但他不同，晃得特别有才。像什么战国时期著名的改革家吴起、李悝啊，全是他一时心血来潮——“晃”出来滴。

　　记得十年前出去又晃了一次，结果晃了两个不错的美才回来。其中一个，还是少见的兵学天才，孙武的后裔，孙膑。
　　另外一个，天赋是不错啦，就是脑子有点愤青，有事没事常在一旁做悲愤状。

　　庞涓急切求功名的心思跟对孙膑的芥蒂，鬼谷子不是看不出来。但说穿了，那也是徒弟们自个的私事。他的确是他们的授业恩师没错，但也仅仅只是恩师，又不是他俩的妈——管那么多作甚。

　　这样想起来，他鬼谷子的心也挺冷的。不过，鬼谷子学道，早看出来孙膑非是短命之人，甚至会活得远比庞涓长久。所以，没什么好提醒的。

　　二个月前，他冶游的神经开始骚动。给徒弟们布置了一堆稀奇古怪的作业之后，就甩甩袖子走人了。

　　说到算命，听上去神神叨叨的，却是修道之人不得不学的一门功课，而且还是主修。

　　鬼谷子也算个中奇葩了。他学什么都爱捣腾，虽然精，可时间用得长，也就只这一门卜卦之术，他不但学得快，而且格外精深。
　　以前给那个叫吴起的学生批命；吴起吴起，念顺溜了不就是“无耻”么？他没费什么功夫。瞅两眼（看相），摸两下（摸骨），再闭目作沉思状——基本上就断定这死心眼小子的一生了：
　　这小子，心思太沉，执着过甚，偏偏又是个要不得的死心眼，将来无论仕途情途，决没有一样讨得了好去！

　　几年后楚国灵堂上发生的惨案证实了鬼谷子的预感。

　　他总觉得吴起不会想不到去唁灵会有什么后果。只是，一个人心若死了，还有什么不敢面对的。吴起伏尸恸哭，与楚王的尸体一起被万箭穿心，也算是成全了自己与对方生死同穴的愿望吧。

　　而今，鬼谷子手上的这个小孩，似乎更是命运多舛，结局凄楚。

　　鬼大师一向是个只顾眼前少想将来的人（废话！他又不自虐，想那么多不是给自己找不痛快么？），目前唯一的难题，就是如何开解这个自闭儿童。于是，伟大的鬼谷子，又给自己开了一门史无前例的新课题：心理学。

　　卫鞅不是不讲话么？没关系，他讲啊；从天南到地北，从日月到流星，从洛阳王城郊外的荒凉到大魏国都安邑的繁华，也不管卫鞅有没有听进去，总之他是一古脑儿地全讲了，直讲得嗓子冒烟，气喘吁吁！
　　连续一个月下来，总算在某次被自个口水呛到咳个不停时，蒙徒弟“恩赐”一碗凉水……

　　卫鞅不是不理人么？没所谓，他理呀；从徒弟的上衣到袜子，从徒弟的洗脸到净身，从今晚坐在客栈房顶上晾星星，到明晚蹲在王宫角楼上调戏月亮，也甭管卫鞅会不会被他的飞檐走壁吓着，总之他是想尽一切办法来让这个孩子脸上有除了无表情的表情！

　　也不能说他不成功呐，至少卫鞅能向他翻白眼了……

　　还有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在鬼谷子难得像鬼一样执着的坚持下，卫鞅终于肯跟他说话了。

　　三个字：你有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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