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生花

　　多年以后
　　我不记得那日的阳光
　　我不记得那日的笑容
　　我甚至也不确定那日的理由
　　那日
　　我穿过半个城市
　　来到你的面前

　　“怎么会！”
　　申小路越想越烦心，用手在自己的短发里拼命地打捞，试图打捞出一个答案。
　　“像我这样的青春无敌美少女，怎么遇到这么俗套的事情！”
　　十一中的跆拳道女金刚申小路明明白白的暗恋着老师心中的最优秀宝宝殷敏孚。十一中的白马王子殷敏孚传说正在追求六中的富贵牡丹花狄娜。偏偏六中距离十一中正好半个城市，平时和殷敏孚出双入对的正是自称为青春无敌美少女的申小路。
　　是的，俗，俗毙了，简直俗到了白垩纪。
　　大凡这样的三角故事，总是可以流传出不下二百个版本的，更何况故事主角涉及到本市两大中学的三个风云人物。每天申小路都会在上学的路上、课休的中间甚至是厕所的私语里得到故事的全新版本。
　　甚至申小路的新任高中班主任在今天第一次和全班同学见面时都这样打趣：“小路，可不要放弃哦！既然入了我的班就算我的人，老师站在这里给你靠！”
　　本来刚刚进入高中，不管初中的老同学还是新认识的新同学，在经过了一个悠闲暑假后，大家对高中生活都处在拘谨的新鲜中。老师的话引起了全班的哄然大笑，气氛忽然变轻松了——除了两眼冒火的申小路和故作事不关己却绯红了双耳的殷敏孚 。
　　看看，这是一个做人老师的正常反应吗？不是应该声色俱厉地警告或者谆谆善诱地教导两人要以学习为重吗？其他一切该有不该有的甚至已经有的念头统统都给掐死、烧死、淹死、拿把名叫大学的砍刀活活剁死！哦，错了，对待殷敏孚应该用一把名叫清华或者北大的砍刀！
　　申小路从出生那刻起就表现出了一个不安分子的苗头。按申妈妈的说法，出生才一天的她已经会从襁褓里伸出小拳头，趁护士不注意的时候结结实实给了旁边那个比她早出生几个小时的倒霉小朋友一拳。可怜申爸爸申妈妈还没来得及继续在添女的幸福里陶醉，就得去隔壁产房向那位倒霉小朋友的父母道歉。所幸那对当时还同在大学里做讲师的殷家父母充分表示出了老一代知识分子的教养和胸怀，不仅没有怪罪的意思，而且还说出“令千金一定健康活泼，真教人羡慕”这样的话。
　　申小路的父母是不那么吃香的普通警务人员，或者可以说是警务中的边缘人员：父亲理工出身，在公安系统里管理系统，可惜此网络系统不是彼人事系统；母亲倒是正统警校出身，但是没有陀枪师姐那样的戏剧性，而是安安稳稳的坐在办公室里负责整理青少年犯罪文档。
　　虽说工作不那么吃香，好歹也和政府挂上了钩，得以借某些人物、准确的说是某些人物子女的光顺带“共建”了自己子女的名校路径。然而毕竟感觉借来的光照得不是那么理直气壮，担心自家女儿会不识好歹地大闹幼儿园的申妈妈在看到同来报道的殷家秀气文雅母亲的时候，简直觉得老天实在是太眷顾自己了。申小路就这样正式和殷敏孚连在了一起，作为仅差几个小时的妹妹和哥哥，作为保护者和被保护者，作为被监督者和监督者，作为划着三八线的课桌共享者，作为擅自饲养各种昆虫的始作俑者和唆使纵容者，一直从幼儿园走向十一中高中部。
　　这样的两人，是有缘分的吧。
　　是什么时候，那个像哥哥一样走在前面的小男孩成为了自己仰望的目标呢？是在幼儿园时给自己擦鼻涕的时候？是小学一年级作为年级第一上台领奖的时候？是和自己一起痛揍笑话两人关系的学长的时候？还是在分享某张音乐CD的时候？
　　申小路已经放弃去想。那个人太过耀眼，以至于她的所有回忆中都笼罩着那种淡淡的银色光辉。
　　在申小路和殷敏孚的父母们眼里，这两个人就是发小，感情自然好些，若是以后真有什么发展，双方家长也乐见其成。申小路的妈妈曾经说过，“敏敏作我家女婿的话，我就可以名正言顺的有个敏敏这样出色的儿子，弥补我因为生了个小母猴子而受到伤害的心灵。”
　　妈妈喜欢他呢。真好。
　　如果，如果，如果同一个城市里没有一位狄娜的同龄女孩，是不是我就可以在小幸福中平平稳稳生活下去？申小路觉得悲哀。
　　狄娜和殷敏孚一样，是市里各种学术竞赛的常客。
　　申小路曾经在一次数学竞赛的时候瞥见过狄娜。那女孩站在一大堆刚刚考完赛题互相核对得数的同学中间，穿了一件大红绣黑色暗花的褂子，眉目间不见任何悲喜，只是轻轻偏偏头略微伸长脖子看看旁边同学手上的草稿纸，浑身上下就显出一股让人不禁怜惜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那个女孩是谁？”“哪个？哪个？你问……狄娜？”
　　原来，她叫狄娜。
　　“敏敏，我今天看见了个大美女呢。”
　　“考场上？”
　　“嗯。六中的，叫狄娜 。”那时候，申小路还不懂得女人永远不要在自己的男人面前夸奖另一个女人。
　　“切，你能懂什么叫美女？”殷敏孚拿笔盒敲了一下申小路的小脑袋，倒让申小路更加得意。“不跟你说了，说了你也不懂。”申小路开始自己做功课。
　　过了好久，殷敏孚很小声地嘟噜了一句。“不过，这次你倒没有乱说。”
　　申小路以为自己听错了，她甚至不清楚那句话申小路到底有没有说过。她听到自己问：“你说什么？”
　　“没什么。赶快做你的作业，明天要交呢。”
　　敏敏到底说了什么？他，认识狄娜？也觉得她很美？
　　申小路第一次发现自己原来并不如大家所说的那么迟钝。
　　以后的日子里，还是一起上学、一起做作业、一起打球游戏。两人明明天天在一起，慢慢的，慢慢的，却有了殷敏孚在追狄娜的传言。
　　不知道为什么，第一次从别人嘴里听到这样的话，申小路的脑海里浮现了“终于”两个字。
　　“传得这样广，就算以前不懂，但现在殷敏孚应该知道自己的心了吧？他为什么从来不曾拒绝我？他为什么从来不曾接受我？他在做什么打算？他是想就这样暧昧地拖到天荒地老吗？还是，我，就是那个女主角永远的B角？只要A角在，我就永远登不上舞台。我申小路并不笨呐！”
　　太过了解那个男人的心思，申小路为自己深深地悲哀。
　　不是没有抵抗过的，不是没有逃离过的。
　　想和他说，早上我想早点起床去锻炼，无法等你了。
　　想和他说，我的作业早就做完了，正打算去打街头游戏。
　　想和他说，我不打球了，到底是个女生，要穿裙子呢。
　　想和他说，我们干脆绝交吧！
　　……
　　结果，所有想说的话在那张银色的面庞用那付银色的嗓子喊了一声“申小路！别又发神经了！”，全部化为了永远也无法实现的誓言。
　　悲哀。
　　一向阳光普照的人竟然自甘堕落到如此地步。
　　“为什么总要一而再、再而三的上演小丑路路现形记？”新任班主任的打趣，成为这个刚刚十五岁的女孩子心头一根粗壮的木桩子。
　　不能这样下去，决不能这样下去。
　　高中了，也该让那悲哀成为过去。
　　“我也很不错啊，我也有自己的路要走啊。”
　　去见狄娜一面吧。
　　听说狄娜是个富家千金，娇弱而高贵，如同白色的牡丹，弹得一手好钢琴，精通四国语言，而且做的一手好寿司。
　　去见一面吧，这样完美的女人。
　　然后，彻底死心。
　　是去埋葬自己十几年来的痴心啊！看着公交车窗外的风景，眼泪止不住地下落。
　　“妈妈，下一站就到了是不是？我要坐摩天轮！”
　　沉迷在自己的情绪中，忽然被一个儿童脆生生的声音抓回现实世界中，申小路这才发现自己坐过了站：“啊呀，不好了不好了，坐过站了！司机师傅，烦您停一下，停一下好不好，我要下车！”
　　司机好笑地看着那个满脸眼泪的少女：“小姑娘，现在不可以停车。这样吧，下一站车一停你就下车，看你哭成这样，我也不收你额外的乘车费。”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狼狈？
　　申小路胡乱抹了一把脸，紧紧抿着唇，在满车善意的哄笑中强撑出一副无所谓的姿态。
　　明明只是十分钟不到的车程，为什么走起来这么的艰难？
　　尽管已经进入九月，夏天的暑气还在这个城市流连不肯散去，唯恐人们忘却了它的威力一般恣意散发着所有的存量。最近大量的市政工程将原本密密覆盖人行道的高大法国梧桐尽皆移去，暴露出明晃晃的石板路面。
　　不知道是不是在车上流了太多的眼泪，还是在路上流了太多的汗水，或者这一切原本就是想象？申小路终于看到第六中学的招牌时，开始觉得眼前忽明忽暗，有一点点的星星在不起眼的地方游荡。
　　这就是传说中解放前就存在的著名女校？法式花纹繁复的栅栏已经不是建校时的雪白色，却被翻新油成了黝黑。“对不起，现在是上课时间。你不是我们学校的学生，我不能让你进来。”隔着栅栏，门卫礼貌而疏远。
　　不让进呢。进了，又能怎么样？申小路一面在心底嘲笑着自己，一面用左手慢慢的拨着栅栏上的栏杆无意识的绕着校园，一直绕到了体育场。这就是女人的直觉吧。眼泪又不受控制的泛上来，申小路停了下来，呆呆看着跑道边那个纤弱白皙的女孩子。
　　大概是感觉到目光的热力，那女孩扭头看了过来。申小路试图努力挤出一个友善的微笑，双唇微动：“狄娜”。
　　看到了，满足了，结束了。
　　隔着法式栅栏，申小路软绵绵地倒下，脑子里还在想：“哇，这双腿也忒白了点。”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