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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伞与花
[1]
“珠帘罗曼红绸新装,碧玉银蕊钗头金凤,冰肌玉骨佳人落落,满腹经纶公子情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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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噫——好不羡煞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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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上的老旦咿咿呀呀的念着曲词,一个字拆了几截念也念不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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尧婷婷平素最烦这种娱乐,锣鼓唢呐聒噪着,戏里人红的白的涂颊抹面,拖了冗长的调调,口里诉的尽是粉饰了皮面的刁蛮故事,却被端为传统,奉为佳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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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嫁新娘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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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睨着眼,托腮怠懒着昏昏欲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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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小姐您倒是高兴点。”婆子碎着嘴低声劝她,“这是姨娘特意请的梨园台柱排的新戏,就是为您回来洗洗风尘,姨娘那边看着,您好赖也笑着点,老爷还在那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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尧婷婷自然知道这戏是特意为她排的,名义上说的好听,接风洗尘,实则是摆明了催她出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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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娘这么急着把我赶出去不成?还是时局动荡到连爹也指着“卖了”女儿去换个金大腿的新姑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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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里虽讥诮的笑着家里人的急性子,尧婷婷还是表情平静的抬眸向席那头望了眼,比她长不了几岁的姨娘正小心翼翼的为她父亲削着一只雪白的梨,眼神有意无意的朝她这边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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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道视线就这样在空中相撞,她浅浅的勾起唇角,笑的疏离却不失礼节,倒是她姨娘怯了神险些割到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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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婆子嘴唇蠕动似还要劝,她便只好扯了笑啜口清茶淡淡的添道:“这戏排的好,你去替我谢过爹和姨娘的好意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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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到这个份上婆子也不好再开口,只好悻悻然去替大小姐传话,她气归气,但心里也知道,她这位小姐留了几年洋,受了所谓西式教育的熏陶,骨子里是长着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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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长了刺又怎样,家里发展不景气,还不是照样早早的送出去的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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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堂上的人说老爷已经把大小姐许了扶家的二少,光彩礼就接了八车,但纵然扶家家大业大,大少又是皇城根下警署的署长,可传闻里扶家老二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病秧子,痴的连话都说不利索……可叹咱家这七窍玲珑的大小姐嫁过去真是糟蹋了!可依大小姐的性子,指不定逼急了会闹出什么乱子,哎哟到时候老骨头们还要跟在后面收辍……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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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子终于规规矩矩的传完了话,姨娘的假笑像花了的妆糊在脸上,老爷却没太多的反应,板着脸正襟危坐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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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为了这一家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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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子又默然叹了口气,挪了小脚往回走,顶上高悬的日头烤的她出了一层虚汗,正午明亮白光晃的她更加老眼昏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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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迷了眼,见大小姐还是斜仄在那把藤花高脚椅上,套在藕粉色的百褶洋裙里像西洋画里的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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响午忽至的雨下的淅沥烦闷,街道喑哑,路上行人早已匆匆避了雨去,只是那扶氏公馆的西墙外突兀的倚着一柄撑开了的红油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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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馆上了年岁的墙面斑驳着属于青苔与菌斑的爬痕,乌绿乌绿的融在雨的颜色里向地上淌去,却映得墙根下那几朵新开的小花愈发洁净雪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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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厌人的夏末回潮天里,偌大的公馆由内而外散发着腐朽的霉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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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幽褪下身上湿重的衣物猫在被子里吸鼻子,觉得自己连皮带骨的染着和这公馆一样的臭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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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死生交替的时代,蝼蚁们不妨浑浑噩噩的度日,但清醒者总要举起手中的火把,才不能被这逼仄的朽气侵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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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知道自己算不算一个清醒者,但他清楚自己是只异类,是只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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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晚只顾赌气,不由分说的溜出去一晚,又丢了伞,淋成落汤鸡的狼狈逃回公馆——不消说,那群妇人又要饶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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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幽刚这样想着,果然那边挽着双髻的里屋丫头就推开临着他这屋常掩的门,尖着嗓子嚷嚷:“何妈,找着二爷了吗,太太那边都急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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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紧皱了眉,动作缓慢又极不情愿的把头探出被子,然后又是伸出瘦长的胳膊,迟钝的撑起单薄的上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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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妈为他备好的干燥衣物就搁在床边的红木小柜上,他单手拿来往身上套,鼻子还不甘心的嗅着风干在衣物上的霉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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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臭的,这座腐烂公馆里没有什么不是臭烘烘的,他垂眼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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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唤作何妈的婆子正挪着小脚风风火火的从隔间跳出来止住丫头的话头,“你这个没规矩的小蹄子,还不懂这屋的规矩嘛?小声点!二爷刚睡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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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咋这时候睡下了?”丫头捂嘴嘀咕,有点不悦道:“这日夜颠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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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幽在里间模模糊糊听了个半截,心说我才没有睡,然后慢吞吞的用细长的指捻着扣子一路扣到了领口,齐齐整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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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嗐,别提了。”又听何妈咳了口嗓子眼里的痰,压低了声音说,“昨儿半夜不知道发的什么疯跑出去蹿了一宿,刚才儿雨下大了才落汤鸡似的回来,随身的红伞也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这哥儿不比老大,体质弱,可不得灌了他姜汤让好生躺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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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嗳哟,我就说这么大的雨,二爷一个人在外面可遭了罪,英哥还说二爷知道带伞出门,没事儿,这下太太又得心疼了,这么个不省心的宝贝疙瘩。”丫头随之长吁短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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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说呢!”何妈更有些愤愤,“咱家二爷是生的好,可惜中看不中用,性子痴的很,去年冬天大雪,给他带着斗笠遮冰凌子,他偏偏要摘下来去护廊檐上的雀儿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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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听了想笑,说他痴,可那把红油伞他确实是带了出去的,只不过到家门口的时候借给一个蹲在墙角给花遮雨的女孩儿了,他不知道那位女孩叫什么名字,只觉得她很好看,鹅蛋脸上一双干净的笑眼,连带着让墙角的花也纯洁无暇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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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见他直勾勾的盯着自己看,也不害羞,反而爽利大方的要了他手里的伞,自己不打却撑在花的跟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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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说痴倒该是这位雨里遮花的女孩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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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这番痴倒让他更觉得她的可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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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爷心菩萨似的。”屋外的对话还在继续,丫头嘴碎的絮絮叨叨:“就是不通人情!劳的一大家子人围着他团团转!对了何妈,太太那边我怎么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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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说睡下了罢。”何妈摆手,忽而又凑到丫头耳边,窃语道:“你们是不是有人跟二爷提了太太要给他……的事……不然怎么突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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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支离破碎的飘进扶幽的耳朵里,他下了床挪到屏风后好奇的听着,其实心里大致也猜到她们将要讨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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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反正我可不敢!谁不知道二爷平时文文静静,但一跟他说把谁家姑娘许给他做媳妇就吓的满城瞎跑!哪个敢真和他提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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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个人在屏风后红了脸,心里突然想起那把红油伞和那簇白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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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们都是有生机活力的,与这暮气沉沉的公馆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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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罢了罢了。也不知这位爷是个什么毛病,只知道迷在杂七杂八的书啊、榔头、铁皮和药粉里,偏偏害怕年轻姑娘!这可怎么办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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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是这样……只是……我的追求……扶幽心情烦躁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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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找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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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找这个衰亡与新生共存的世界里的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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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想起女孩分明的眉眼和笼在她身上温柔的香气,她是饱满的,远离了腐烂的臭气。她和书本,和科学有着同等的魅力——也许她就是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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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得有人治得住他着臭毛病。”又是丫头的轻笑,“听说咱们的准二太太是吃了洋墨水的文化人!啧啧啧,又是绝美的一个人,就是那性子,饶是前朝的皇帝老儿都架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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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呦,那这婚礼可不得闹的天翻地覆!”何妈也跟着笑,听在他耳朵里却刺耳的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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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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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心里越发有了怒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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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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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郁郁将雨,昨儿夜里姨娘又不死心的来劝嫁,让尧婷婷心里的憋闷又深了几分,于是她今早索性找由头支走了守在门口的婆子,自己一个人溜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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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洋五载,又被锁在闺房近月余后,尧婷婷终于再度走上儿时嬉闹过的街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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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里是低斜的铺子,或挂着印了时新花纹的布料,或堆了带着西洋特色花里胡哨的舶来品,路上穿梭着背了报匣的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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尧婷婷从卖糖人的老头那买了一支搅在短木棍上的麦芽糖,手里漫不经心的拉着糖丝,心里忽然就想起好多年前的元宵佳节,自己只顾看花灯结果和家人走散,害怕间哭哭啼啼八爪鱼似的缠上了一位路过的小哥哥,正是被塞了一嘴这样甜丝丝的麦芽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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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么久远的记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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尧婷婷把糖含在嘴里,麦芽糖激活了味蕾和心的甜蜜,她闭上眼睛,那夜的灯火在眼皮下晃动,她一直熟记着小哥哥念在她耳边的谜底,那是一个崭新的词汇,带着文明的味道,让她有了最初的向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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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她却偏偏忘却了用铅笔写在兔子灯笼上的谜面,一如她记起小哥哥沉静羞赧的眼睛,却模糊了他的名字与长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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罢了罢了,何必想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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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水般袭来,压的她喘不过气的是家中爹爹的冷面无情,是姨娘的旁敲侧击,是那装了八辆马车的聘礼,是那绣房里新纺的红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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尧婷婷睁圆了双眼细细的看着,知道困着她的是走不出的家宅,逃不过的城,颠扑不破的旧时代礼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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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她赌气似的把口里的麦芽糖吞入腹中,化开的糖水齁的她嗓子发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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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已走到街尾,在人声鼎沸里觉得自己空洞如一面废弃的鼓,击不响自己心头的乐章,击不醒这座透着衰朽的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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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沉的天飘起了雨,尧婷婷却不想回家,她把心头纷乱的思绪抛之脑后,只顾顺遂心意的朝前胡乱走,雨点轻拍在她的脸上,竟有些许畅快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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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她发现自己居然到了扶氏公馆——这是她要嫁的地方,她仰头望着公馆爬满苔藓与菌斑的灰色高墙,眼底像蛇一样吐出怨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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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痛恨这庄重的压抑,同时她竟怜悯起锁在这栋公馆里的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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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扶家老二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病秧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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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子们私底下的议论浮上她的心头,她便依次来臆想她未来的夫婿,那应当是一个极孱弱又无趣的金丝雀,或许苍白着一张脸,呼吸间吞吐着棺材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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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越想越觉得五味陈杂,低着头踱步到扶氏公馆的后门,忽然眼一瞥,灰绿的泥墙底生着一丛坚强的雪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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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某种无名的野花,纤细的茎,窄长的叶,顶着大簇大簇的五瓣花,在雨里弱不禁风的抖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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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抹白太扎眼了,以至于尧婷婷的心因它而柔软,她蹲下身,牵起裙角替这抹白遮风挡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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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她觉得自己身上不再有丝丝凉意,一抬眸,一柄红油伞不知何时支在了自己头顶,再转眼,便对上了青年沉静忧郁的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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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簇花,给花遮雨的痴情女孩。
一柄伞,给女孩撑伞的痴心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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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此时有人路过,便能见证这仿若画卷的痴景,时间在此刻停止了流淌,雨珠凝在半空,风声也结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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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这就是所谓的一眼万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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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尧婷婷噗嗤一声笑出了酒窝,这个湿漉漉的世界才重新变得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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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伞给我!”她突然有种抑制不住的冲到,语气变得轻快,仿佛面前站着的是一位老朋友,而不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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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她自己不知为何,这个身穿青色长衫文质彬彬,露着一抹羞涩笑容的年轻人竟让有种自然的亲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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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她的同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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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似乎因她这个无理的要求吃了一惊,但依然毫不犹豫的把伞递给她,在伞柄交接的过程中,尧婷婷碰到了他的手,细长、冰凉,骨节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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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个傻子,但他真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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尧婷婷狡黠的眯然一笑,露出两颗细细虎牙,把伞放在地上罩住了那丛花,随后头也不回的抛下那位愕然的青年离去在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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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意已钻动心的土壤,但她必须尽早将这份萌动掐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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尧婷婷微笑的走在风雨里,走着走着泪水潸然,她的眼里已盛满了另一个人眸子里的幽蓝与沉静,她的嘴角也挂上了与另一个人相似的羞赧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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倘若此时她跟着心回首望去,便能看见那位同样失神落魄的青年正茫然的跨进扶氏公馆的后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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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下的纷繁,只有红油伞懂得惜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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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这里是半年不见得上一次线的哈代本人(这次非代发,如假包换的真人)。
真实人设是人懒坑多不负责√
没错以上都是复制粘贴的。
ok我又来劝退了。
虽然这一篇是新文,按我的毛病估计会拖很久。
所以不建议大家继续追
然后听不进去劝就算了,那咱们半年后见吧。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