稗官

作者:莫惋惜莫惋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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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家世代都是做官的



      我们家世代是做官的,从大晋开国至今,已16代,400多年,充公,显公,允公,忠伯,济候,秦候,我们家先祖,莫不封候赐爵,赫赫扬扬,家庙里,朱红描金的牌位林立,林立的,还有大晋各代帝王册封的圣旨,家学里,族中子弟用的是族谱开蒙,“充公有慧,显公有德,承恩上意,延泽子孙”,这是我们家族谱的起句,“真是没得恶心人的”,幼时,读到这句,阿兄总是觑眼不屑道,当然,他也只敢偷偷对我说,作为嫡长子,如此言语,不啻叛族,我也只敢听着,连惊诧都不能表露,毕竟,我们家族能光耀百年,靠的不仅是成为天子近臣,还有家族荣誉至上,我们再年幼,也知道,无论是身为长房嫡系,或是外戚家仆,凡是有诋毁家族荣誉的言语或行为,罪无可赦。
      我知道阿兄为什么这么说,他是学我娘的,每当父亲宫中当值不在家中时,她就会对着我们兄妹俩抱怨,抱怨外祖趋炎附势,将她嫁到我家,抱怨闺中姐妹都比她嫁得好,抱怨我父亲非诗书世家的君子,“贾家的人,怎会出真君子”最后,娘总会以这句话总结,长此以往,我们也知道了,我们贾家出身并不名誉。

      先祖充公本是贩夫走卒,但长年走街串巷,讨价还价,倒是磨炼出了一张好嘴皮,尤其擅长讲故事,真的,假的,古的,今的,就没有他不会讲的,遇山讲山魁,遇水讲舜禹,每到一村,先迎他的,莫不是垂髫幼童,幼童听故事入迷不肯走,免不了大人来寻,寻着等着,都会买些货物,先祖又见机,某家上次买了油面,估摸着将将吃完,下次再来,就担点油面,等到变天换季,想着隔季衣服再翻整,少不了虫鼠噬咬,那就添点布头针线,那时已是前朝末年,革命起家的李姓王朝已是风声鹤唳,江南有水患,江北有匪情,沿海渔荒,草原虫害,这个取前晋而代之的短命王朝陈朝在末代的腥风血雨中摇摇欲坠,当然,先祖那时不过蝼蚁小民,家国天下与他无关,他的愿望,不过是攒点小钱,开个铺子,取房媳妇,在乱世中,求得一丝安稳,如果,他没有遇见晋元帝。

      晋元帝乃前晋嫡系,其祖,便是前晋末代帝王晋哀帝,哀帝亡于李氏之手,其国也颠覆于陈朝,哀帝嫡长,太子源逃往前晋属国安护,安护三面环海,易守难攻,陈朝大将章执点10万大军,以黑云压城之势,准备破国亡之,但安护军占尽地利,扼守各方要道,硬生生的将章执拖了一个月,这10万大军每日军需物资惊人,一月后,章执已弹尽粮绝,不得不求援于陈朝,但彼时陈朝刚立国,百废待兴,并无余力相助,于是章执十万大军无功而返,前晋嫡系得以存息。
      侥幸逃脱的太子源于安护修生养息,砥砺前行,在此后漫长的时光里,他的人生只有了一个目的,那就是复国,这个曾因风骨高洁为六国称赞的佳公子,余生便只有挣扎在算计与奔波的泥潭里,但在统战旧属国平西、大兴,并策反陈朝政斗落败方、联合前晋遗老蛰伏后,灭国40余年的前晋,终于积累了复国的力量,万事俱备,却不防岁月,太子源已成花甲老人,在组织第二次远征前夕,太子源突发急症,卧床不起,他床前授旨,封长子为晋元公,执其令,统三军,远征陈朝。
      这是史学世家冒氏所力争的后晋之首,祖辈皆为史学家的冒氏,认为第二次远征便应为后晋史的开首,而非列入陈史,史学家们的争执,我其实也不懂,听说当初冒氏为了坚持自己的观点,差点殿前触柱,我觉得挺匪夷所思的,但想到现在的冒氏宗主,同其先祖一般的迂腐憨直,又觉得不足为奇,书读多了的人,总有点傻,这是我阿兄老说的。
      我的先祖,就是在第二次远征中被晋元帝所赏识,史书说他性谦和,善谋辩,虽无满腹经纶,但通晓世故,见微知著,曾以民间常事延伸至朝堂谋略,解惑于元帝,所以承恩上意,平步青云。
      但是我娘不信,她不仅不信,还不让我们信,这个出身于世家的女子,自小便是在诗礼经史、人心谋划中长大的,她若是想说服一个人,总是有理有据,气势磅礴,让人无法反驳。
      “你先祖,不过是会讲个趣事,逗乐元帝罢了,乡野小民,能有个什么见识,还能解惑于元帝,多大的脸”,“那是冒氏所书”,当时,我与阿兄还重家族荣誉于天,都曾愤然还击过,冒氏记史,连春秋笔法都不用,是非曲直,无所避讳,我娘无法反驳冒氏,也曾语塞过,但她立马就知道怎样回击“若充公如此伟绩,何至于世代稗官。”
      这是致命一击,我们的娘,知道怎样给我们致命一击,什么是稗官,“王者欲知闾巷风俗,故立稗官使称说之”,那是帝王为了解民间杂事所设置的一个九品小官,虽是天子近臣,却地位末流,奴颜婢膝,在正统诗书世家和科举学子眼中,等同佞臣,我们家虽是封侯赐爵,但世代稗官,所以在贵族中,是个诡异的存在,虽爵位高,但地位低,不可轻易得罪,但能轻易鄙夷。
      我猜测,我娘并不怎么避讳的抱怨,多少会传入了父亲及祖父耳中,但他们从不表明,我也知道为什么,我娘出身沈氏,世代帝王之师,经典传家的沈氏,沈氏乃真正清贵之族,能攀亲的,从来都是冒氏,崔氏等书香门第,沈氏明面上都是看不起我家的,何况联姻,但外祖曾犯上,在祖父斡旋之下,逃过一劫,为还报,嫁嫡次女于贾家嫡长子,也就是我父亲,我娘是不甘心的,这种不甘心,让她长期忿忿不平,她不喜欢我父亲,觉得他整日的整理着地方上报来的奇闻逸事,或是新巧货物,或是特产童谣,实在是肤浅献媚,但我父亲,身任稗官,本来的任务就是将各地采风人搜罗来的民间杂事,进行筛选整理,然后在帝王闲暇时博其一乐。
      我娘与父亲的不和睦,让我们兄妹也不知如何是好,譬如,最近他们就因为学堂的问题争论不休,我娘想让我们兄妹转去沈家族学学习,但我父亲不允许,他认为贾家族学延请的也是博学名师,教导我们兄妹绰绰有余,况且,我们贾家毋需科举入仕,一般为族谱开蒙,再读经典,然后各地杂志,成人后游历四方,等到上辈告老,便可顶职,此后不过是萌祖荫,受皇恩,但我娘却觉得就算我阿兄毋需科举,但作为沈家的外孙,却不能学问太差,丢了沈家的脸,他们为这争吵不休,让我们兄妹也不知如何是好。
      那日下学,正是霞光满天,映得水榭中琉璃泛彩,江面半红,我同阿兄坐在马车里,往延熙堂去给祖父请安,因已进入园内,车夫并未驾车,只是牵马慢行,整个贾府占地百余里,分园内,园外,族学家庙在园外,而家眷居于园内,若上下学,便需车行,驾车的寿伯是贾府的老人,最是稳妥,而坐在车中无聊的我,便闹着要他让我骑马,他一向是不准的,又不敢驳我,就照常向阿兄笑道“小候爷,可拦拦姐儿,这骑马是不能的,万一跌着了,可不是玩的”阿兄不耐烦理我,又不好跌了府中老人的面子,只有按住我恨恨道“你可别跟我惹事,你也不看看家中情形,还有心思闹呢”
      “什么情形”我问道,想半天也不知到底是什么情形,
      “爹娘最近吵得厉害,你也不操心”
      “操什么心,”我笑道“爹不会允许的,爷也不会的,娘最后闹得没意思,就不会闹了”
      “你怎么知道不会,”阿兄愤愤道“娘会据理力争的”
      “据理力争”到此时,我才意识到不对“什么据理力争”
      “理就是,我们要去沈家族学”
      我不解的看向阿兄,什么时候开始,去沈家族学成了正理?
      阿兄似乎看出我的疑惑,解释道“物华经,山海经,天典,地典皆出于沈家之手,所以沈家族学中所授之经典,最为贴合本意,你知道京中多少子弟想去沈家学经典而不能吗?恰恰是我们,沈家的外孙,能去却不让去,张家那几个兄弟,不知怎么的笑话我呢”
      “可是我们家从未在外面上过学,况且经典学完了后,我们也不会像张家一样的去学兵法策论,没必要啊”
      “怎么没必要”阿兄怒道“你是女孩子,只会享受家族庇护,而代价是,我以后会称作佞臣,像爹一样,被世家子明嘲暗讽一生,我受够了”
      我看着阿兄,他平时就喜形于色,高兴的时候肆意飞扬,不高兴的时候怒发冲冠,但从未像现在,愤怒着,却满脸哀伤,我的心也酸胀起来,就算我年幼,我也知道,不用我娘说,我也知道,如果只是在贾家闭门不出,我也许会同祖辈教导的一般自我麻痹,但怎么可能呢,我会进宫贺宴,闺游踏青,斗诗访戏,求神还愿,这是每个贵女都会做的事情,所以我怎会不知道呢,宗室小主的冷言冷语,冒家女子的退避三舍,沈家表姐的貌合神离,崔家姐妹的阴奉阳为,我又怎会不知道呢,天子的恩宠,有时是把双刃剑,所有人都忌讳着,又嫉恨着。
      我攀向阿兄手臂,冲他笑道“阿兄不用烦恼,我也不用阿兄挣庇护,我们就好好的同爷商量,若是我们家能转入正途,岂不更好,爷肯定也愿意的”
      阿兄看着我,脸色终于和缓了些“要是愿意,早就愿意了,岂非等到现在,也是傻话”
      他又认真的看了看我“你看你,文不能文,武不能武,关键是又懒又馋,长得还不敢看,你说,若是家族不能庇护你,你可怎么办”
      在他说道又懒又馋的时候我已经不愿意了,拖住他的手臂不让他说,待他说道长得不敢看我愈发的不愿意,分辩道“娘说我比沈家姊妹都好看,说宫中的袁妃也没有我好看”
      阿兄听到这句话,脸却沉下来了“她拿你跟袁妃比,她什么心思”
      “什么心思”我愣愣的问道“袁妃可是宫中最美的,说我比她还美呢”
      阿兄依旧看着我,脸上却阴晴不定,半晌才又笑道
      “傻妹妹哦,你可没见过袁妃,我见过,比你美多了,娘哄你,你也信”
      “你”我正待还嘴,突的马蹄声响起,越近越急,内园从不跑马,我和阿兄都止声立起身来,寿伯也停住,茫然的往前看去,只见道路尽头,一白鬃骏马飞驰而来,马上身着贾府盔甲的侍卫转瞬就到眼前,他焦急的看了我们兄妹俩几眼,欲言又止,竟是连礼都没行,只附耳同寿伯说了几句话后,便拉马离去,阿兄脸色大变,拉过寿伯,正要问个明白,却见寿伯面如死灰,他一言未发,只是翻身上马,扬鞭呼呵,连呼马声都颤抖起来。
      马车在园内急驰,原本跟车的侍卫仆妇黑压压的一片,跟之不及,立即被甩在身后,我和阿兄在车内上下颠簸,阿兄好不容易扶稳,探身往车外问道“寿伯,到底怎么回事”
      寿伯只顾着赶车,并未回答,阿兄反复追问,他才闷闷答道“侯爷同夫人不自在呢”
      不自在,什么样的不自在需要策马急驰,但我与阿兄都默契的,不敢往下问去。
      许多年后我还记得,马车急驰,暮色渐沉,傍晚间浓烈的红霞现在仅余几缕,漂浮在天空中日夜交替的泛白处,显得凄婉又落寞,园中的灯笼渐渐亮起,悠悠忽忽的在风中摇荡,远远看去,像是翩然起舞的女子,到近前,又转瞬即逝,如同流星划落,如同韶华易老。
      马车直往正厅承恩殿驶去,先还能看到零散的小厮侍女们举着长竿点灯,而越往前去,人越少,灯也暗,以前人来人往,灯火通明的贾府正道,现在了漆黑一片,了无人烟,而那原本高大宏伟的殿堂,精致小巧的楼榭,全都被浓夜遮掩,什么都看不见了。
      突然间,黑暗中却闪现出雕栏玉砌般的殿堂,那是承恩殿,在周围一片黑暗中,只有它明亮着,高耸在初升的圆月之下,它在等待着我们的到来。

      它在等待着我们的到来,用青石铺就的大厅,用累累下坠的烛火,用鸦雀无声的人群,用以剑相抵的父母。大厅空旷,就算围满了侍女仆从,也是那么空旷,他们都静立着,如同一个个木偶,淡漠麻木的看着大厅中央,而我们的父母,浑身血迹,站在大厅中央,我母亲已经摇摇欲坠,却仍用手撑住身后的圆柱,高扬着脸,这是她惯常的姿势,她永远都是这样,对我们,也是这样,我父亲手持利剑,利剑抵在了她的胸口,他睚眦欲裂,浑身发颤,那利剑就随着身体的抖动,在我母亲胸口点出血迹,终于,他长吁一口气,按耐住身体的抖动,沉声对我母亲说到
      “储雅,我知你下嫁,并不情愿,但贾家待你却是不薄,你何至于绝情至此。”
      “我绝情”我母亲突然笑了起来,她其实很美,当年和她长姐一起,被称作沈家双壁,她这一笑,如春花绽放,说不出的柔美,但她的话,却如同寒风刺骨,“拿着剑抵住我的是你,何来我绝情”
      “你作如此之事,且污我先祖之名,我如何不能以剑正名”
      “你要以剑正名,哈哈”我母亲大笑起来“正什么名,你说,正什么名,充公是什么东西,别人不知道,你不知道吗,我更是不愿嫁与你,你家挟恩相逼,你也不知道吗”
      “你”我父亲正待发作,我阿兄却忽的踉跄跑去,跪在他的面前哭道“父亲请息怒,母亲气头上的话,哪能听信,再则母亲再有不是,横竖还有祖父,外祖帮着您教训她呢,何至于让您一个人动怒,伤了自己身子”
      “好儿子”我母亲又冷笑起来“不愧是贾家的好儿子,奴颜婢膝,劝人都劝得这么漂亮,不愧是要作佞臣的”
      “母亲”再也忍不住,我同阿兄同时哭喊道,
      “哦”我母亲似乎终于意识到了我的存在,扭头看向我,眼神恍惚,她的脸上终于划过一丝温情,但那温情转瞬即逝“哦,差点忘了,我还有个好女儿呢,你看我的女儿,长得这么美,都说袁妃是个绝代佳人,我看,哪有我女儿长得美,毕竟她祖父当年可是出了名的玉面郎君,连先帝都赞其如玉琢,如雪砌,不似凡人呢”
      “够了”父亲忽的厉喝,将剑抵前一分,而我母亲丝毫不退缩,反而挺起胸膛
      “你怕了吗”母亲微笑道“你怕什么呢”
      我父亲却没有回答,他的身体渐渐的,又开始颤抖起来,那抖动,越来越厉害,像是有个透明的巨人,将他的身体弹拉摇晃着,然后,他手中的剑也咣当一声掉落在地。
      阿兄见此,忙膝行向前,将剑拾起,紧紧的压在膝下,而我们的父亲,扑通一声坐在了地上,孩子一般,塌肩哭泣起来,我从未见过父亲哭泣,我印象中的父亲,总是沉默的,他并不是一个威严的侯爷,对祖父唯唯诺诺,对母亲淡漠疏离,对我们不苟言笑,对下人惜字如金,他似乎减少着一切的情绪变化,又似乎有什么在慢慢的,慢慢的,侵蚀着他的情绪,渐渐的,他悲伤也无,快乐也无,我从未见他哭泣过。
      而母亲,见此,眼圈红了,但下一刻,她又扬起头“你如此作态,我也看不得,何必呢”接着她又笑到“当初雪林出生时,你明知道她不是你的女儿,也没见你这样”
      我是雪林,贾雪林,我只觉得脑袋嗡嗡作响,又一片空白,有什么千头万绪,又有什么如释重负,难怪,我心底深处有一个声音轻巧的,浮现出来,难怪,父亲虽对我不如阿兄严苛,但也不宠溺,他只是远远的,避着我,无论我多想得到他的关注,他也只是远远的避着我,我惶恐的看向阿兄,却看见他同样惶恐的面容。
      而那嗡嗡声,似乎从我的脑海中,飞到了现实,原来是那些围观着的仆从们,这时候,他们才惊恐的相互低语,慌不择路的后退。
      而见到这一幕,母亲却极为愉悦,她笑着环顾四周,然后说道“哈,现在知道害怕了,知道了主人家的秘辛,现在知道害怕了,也怪你们贾家没有教好你们,我们沈家的仆从,可不会在主人家起争执的时候凑到跟前,可惜,你们没有命去学了”
      这句话如油入火,瞬间让仆从们沸腾了起来,而紧接着,他们又沉默的齐齐跪下,门外长枪点地的咚哒声阵阵响起,这是祖父的亲卫兵在开路,祖父来了。
      门开着,灯亮着,持长枪的卫兵们分列两旁,祖父一身长袍,施施然的从门外走了进来,提灯的婢女们供立在他身旁,如众星拱月,而我祖父,皎皎然如明月,停在了我父母身边。
      颓然坐地的父亲见他到来,也不得不起身跪立在跟前,而我的母亲,依旧微扬着头,冷冷的看着他。
      他看了看我父母,又看了看阿兄与我,又看了看周围的人群,却是点了点头,歉意的笑了笑“不过家事,动静却大,我也不劳动大家了,都歇下去吧”
      有的仆从如释重负,正准备悄声退出,而机灵的却磕头不止,哀求着祖父,所有人都会过神来,齐齐跪地,哭嚎不止,大厅喧嚣一片,而我的祖父,静默着,站立着,如神祗,冷冷的看着匍匐在他脚下的人群。
      他静默的时候可真像神,一袭轻纱长袍如流云般从他肩头飞落,他玉雕般的脸庞探出云外,慢慢的,喧嚣的大厅也在这神性之下静默下来,卫兵们进来,将垂首的仆从们押解出去,大厅里便一下子空旷起来。
      这是自允公起,就作为贾家正厅的地方,自是宏伟壮丽,朱红的大柱直立于顶,而顶上,繁琐的镂空万字纹勾勒四方,西海国所产的各色水晶被打磨成各种形状,在顶中央,拼接镶嵌出了各样花鸟拜月,而那明月,是一颗硕大的夜明珠,夜夜幽光,一人高的铜鹤香炉四立,暗香浮动,青烟一丝一缕,最后都消散无形。
      我像是第一次来到这个正厅,那明珠铜鹤,本是常见,但我现在,像是第一次意识到它们的稀罕,这厅中众人,本是我至亲,但我像是第一次意识到他们的遥远。
      祖父向我走来,而我只是呆呆的看着他,他并未多解释,仅招来提灯的婢女们,将我送回住所。
      我被送回了玲珑阁,在昏昏噩噩之中,祖父的掌灯侍女们亲自服侍着我入睡,她们细声的安慰我,将锦被
      拉好,将灯罩罩上,将重重纱幔放下,然后轻巧的退出房外,余我一人,而我一人,在朦胧的灯火之下,沉沉睡去,睡吧,我对自己说,明天就好了,一切都照旧。

      一切都无法照旧了,承恩殿失火,母亲及众多仆从丧生火海,400余年历史,集16代人心血的贾府正殿毁于一旦,父亲救火时吸入过多浓烟,伤了肺部,动则喘,不得不卧床,我被留在他身边侍疾,他本来就少言寡语,现在,愈发的沉默,自从知道我不是他亲女后,我就不知道如何面对他,他索性不理我,我反而轻松,我每日晨起给祖父请安,回答祖父对父亲病情的询问,然后去小厨房安排菜色,延医服药,午后去家庙诵经祈福,夜间还要补习落下的课业,每天却是忙忙碌碌,我忙碌着,用忙碌来维持旧时时光,用忙碌来抵抗内心疑惑,我不是父亲的亲女,那么,我是谁的孩子,我到底是谁的孩子,才能让父亲和祖父默许我的存在,母亲和仆从也绝对不会这么凑巧丧生火海,但我不敢往下想,自那日后,我也没见到过阿兄了,阿兄那晚到底经历了什么,我不敢问,也不敢想,我就像个鸵鸟,将头埋进沙子里,什么都不问,什么都不想
      父亲越来越不好了,本来坐着不会喘的,但现在,无论坐着,卧着,都是喘息不止,他全身都没有力气了,半卧在床头,但求生欲又激得他将所有的力气用在了呼吸上,用他瞪圆的双眼、发绀的嘴唇、风箱般起伏的胸膛、抽泣般的呼吸,用他所有的力气,来维持着残存的生命,他的意识也渐渐的模糊,有时候他喊我“储雅”,发觉喊错后,又死死的盯住我,我其实很害怕,我怕那种眼神,那种仇视又绝望的眼神,我害怕,我一次次的同祖父说,父亲不好,希望他再想想办法,譬如求个恩典,请宫中御医来调个方子
      “没有办法”祖父只是摇头道“心死何用”,何为心死,我也不敢再问,那时我不过十三岁,从娇贵的贾府千金,变为丧母且亲父不详的诡异存在,我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终于,父亲拖延至弥留之际,府里的一切器乐都停了,管家带着人将正色的梁柱用素布包裹,正色的衣服器具也换成了素色,我也看到了睽违已久的阿兄,他来不及同我招呼,只是扑倒在父亲床边,嚎啕大哭,而父亲的脸上,也终于浮现出了一丝暖意,他费力的去拉阿兄的手,而阿兄将头埋在他手心,继续哭泣,我也想哭,但却觉得自己没有立场哭泣,我退出廊外,看着暗沉的天空,已是入冬,风雪欲来,光秃秃的枝桠连上天空,将天空细细的分割,天空像是要碎了。
      父亲停棺家庙,我与阿兄共同守灵,夜已深,我们双双跪在火堆旁,听着经士们诵经,
      “岂无长乐,往事已亦”他们一边吟唱着,一边用手指在半空中划出繁琐的字符,他们是用手指划经文,但我痴痴的看着,却觉得他们在画画,虚空中,他们的手指流光溢彩,画出满园花开,母亲与父亲花下煮茶,我与阿兄摘花斗花,画出冬至家宴,祖父与父亲一同鉴画,我同姊妹们齐放烟花,手指划过,画开出,又落下,阿兄突然扭过头对我说道“无论怎样,你永远是我妹妹”我低下头,泪如雨下。
      父亲安葬后,祖父又让我同阿兄一同上学,马车进出内外园,除了寿伯丧生火海换了个车夫,一切照旧,但我和阿兄都对那日避之不谈,有时候谈谈沈家,也不敢深谈,我知道,沈家来过,此后也不了了之,但沈家的宴会再也没邀过我们,同沈家表姊妹诗会相遇,她们不过一笑而过。
      转眼便是深冬,宫中下旨,招阿兄进宫袭爵,祖父陪他一起进宫,阿兄袭爵后,家中肯定会设宴,我也停课在家中准备,正在厨房忙碌,阿兄怒气冲冲的进来,一把将我备好的点心盘子拂下,嚷道“冒家那小子,我总要好好揍他一顿”,祖父也跟在他后面进来,冷着脸斥道“别张口闭口就是这些,哪儿像个世家子的模样,再者,你也别朝你妹妹发火。”
      阿兄看了我一眼,讪笑道“却是我鲁莽了,妹妹可别怪。”
      “越是这样,越是要沉住气,我们贾家的爵位是元帝定为世袭,就算是陛下,也虢夺不了”祖父安慰道
      阿兄似乎安下心,又愤然道“但冒家那小子,委实可恨。”
      后来我知道了,阿兄的袭爵被冒家嫡长,现任左正言冒存音弹劾,所以拖延着,冒存音说贾家治家不严,一场大火,连主家都祸及,又含糊的带了一句大火起得蹊跷,贾府也梳理不出所以然,可见平时过于疏忽
      “就差没指着鼻子说我为了袭爵而弑父”阿兄私下里向我抱怨,我刚准备劝慰,又听见他低低道“那又有什么区别呢”
      冬日渐深,大晋民风,到深冬便是休养生息的季节,劳作反而对天神不敬,于是农民停止种植,商人停止贸易,连河流都停止船运,贵族就趁着这个时间交友设宴,阿兄现在还没有爵位官职,便每日马不停蹄的赴宴,祖父认为阿兄需要自己的交际圈,也默许了这个行为,有时候阿兄偷着带我出门,也佯装不知,那日天蒙蒙亮,阿兄就命我戴上帷帽跟他出门,他屏退左右,亲自套马带我。
      车停到了崔府门口,崔府我们也来过,母亲和崔府大小姐是手帕交,但是崔大小姐出阁后,我们也没再来“假模假式的,谁喜欢”,阿兄不喜欢来,我也不喜欢,崔府是同沈家齐名的清贵之家,规矩奇多,喝杯茶先闻后赏再品,换几趟杯子,麻烦得不得了,竟然来崔家,我不由好奇道“怎么来崔家,你不是最讨厌崔家大兄的吗”
      “我是讨厌他啊,但是我现在更讨厌冒存音”
      “为冒正言,怎么,他今天也要来吗”
      “能不能别提他官职,我听到都烦”
      “好好好,不提”隔着帷帽,我陪笑道
      阿兄却定定的看着我,半晌凄然道“你没必要这样,无论如何,你都不需要讨好我,我是你兄长。”
      我垂下头,是的,以前我会怒怼他,会依赖他,那是我以为我是他的亲妹,与他血脉相连,再怎么任性,都不会被厌弃,但现在,我又怎么敢呢,我都不知道我算什么,我又怎么敢放任自己。
      他见我垂首不语,长叹口气,却闻马蹄突突,他又笑着拍我,“看,冒存音那小子过来了”
      我抬起头,见两匹骏马并辔而行,左边马上男子不过少年,青衣直裰,长身玉立,脸上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风发意气,右边马上男子稍年长,消瘦挺拔,面目清俊,他着墨绿深衣,左耳垂上竟有耳洞,塞了个小小的翡翠钉,他姿态优雅,骑着马从碧蓝天空下行来,如风神降临,我脑海中浮现出母亲教我的诗句,瞻彼淇奥,绿竹青青。有匪君子,充耳琇莹,会弁如星。瑟兮僩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许多年后我才知道,我原对他,是一见钟情。
      “哪个是冒存音”我问阿兄,冒家人还是幼年见过,现在都长大了,当然认不出来,阿兄正待回我,突的一矮壮男子横冲至马前,扯过绿衣男子的马辔嚷嚷道“冒公子,我知您是贵人多忘事,但小人家贫,钱帛金贵,还请冒公子将欠款还上吧”
      冒存音借债,这可不像,但那男子只顾着嚷嚷,绿衣男子骑在马上,却也不见生气,不见分辨,只是笑看着他,连身边少年欲上前,也被制止住。
      崔府规矩多,客人先要递拜贴,所以府前候了几辆马车,见此,都偷偷朝这边张望。
      那绿衣男子缓缓道“我欠你钱?”
      “是啊,冒公子,你可别真忘了吧,哎哟喂,这可怎么说呢”矮壮男子一拍大腿,急得满脸横肉直晃“您可不能忘啦,足足二十两雪花银子呐,你不记得?那天您还点了小凤仙,金娘子两位姑娘伺候您,我们还恭维您少壮呢,您都不记得?”
      两位姑娘?旁边看热闹的人都神色莫辨起来,这可不是我该听的,阿兄忙将马车门帘拉上,我倒是好奇,也学着其它马车里的女眷,将车帘掀开偷望。

      那青衣少年可按捺不住,扬起马鞭就朝矮壮男子抽去“滚,谁借你的胆子,敢在这儿混说。”
      那男子就势滚在地上,嚎叫起来“你打我,唉哟,你凭什么打人,你们这些公子哥,欠债不还不说,还动起手来了,我不管啦,我今天就是命不要,也要把钱要回来,我们家上下十几口人,可等着这钱过活呐!”
      那绿衣男子却是一笑,不紧不慢压住少年的手臂道“冒兄,这人虽污蔑你,却连你人都认不得,想是糊涂了也未可知,好好同他讲便是了,何必制气”
      “那青衣的是冒存音吗”我探出头问阿兄,却见他阴着个脸,没理我。
      我自讨没趣,便继续看下去,果然,那矮壮男子懵住,也不嚎叫了,问绿衣男子“你不是冒正言”
      绿衣男子笑道“当然不是哪,我也是奇怪,这冒存音都欠你二十两银子,你却连别人长什么样都没认清楚,你这借钱也借得太随意了吧”
      “你胡说”矮壮男子梗着脖子怒道“你诳我吧,明明是你借的我的钱,还说你是冒家长子,现任正言,不怕赖账,我见你是个贵人,才借钱给你的,哪知你现在连认都不认。”
      “哦”绿衣男子挑眉笑道“既然如此,可有借据。”
      他见矮壮男子作势要从袖中掏东西出来,却是又笑道“你可想好,空口无凭诬赖我们,和做假证诬赖我们,可是大不一样的,若诬赖仅是流放,但若做假证诬赖贵家可是极刑。”
      那男子的手不由顿住,他张口结舌半天,方道“我见你是贵家,却是信任你,没立据,想你堂堂正言,岂会赖账”
      “哦”那绿衣男子瞬间脸色沉下来“说冒存音借债的是你,说我是冒存音的是你,说没借据的也是你,我已经说过,我不是冒存音,你却咬着我不放,是非黑白全凭你一张嘴?谁会信服?”他语气渐利,又喝道“这是崔府门口,等候的都是赴崔府探花冬融宴的贵家,冒存音总不会有人认错,我现在就随便指一人认一认,看谁才是冒存音,你可想好了,现在说认错了,还有机会,迟了,可就什么都晚了”他仰起头,如同战场上挥斥方遒的将领,将手举起,直直的指向前方,我回头一看,他原是指我阿兄。
      我见阿兄面色不善,正待出言,那矮壮男子却翻身跪在绿衣男子马前“公子勿怒,原是我认错了,那时多沾了几杯酒,却是老眼昏花,可是冲撞了公子,万望公子谅解。”又起身冲到青衣少年马前道“冒公子,我记起来了,那天是您借的银子,这有借有还,哪儿说去都不过分吧”
      “哈哈哈哈”青衣少年却是大笑起来,回头朝绿衣男子笑道“冒兄,最近得罪了谁啊,如此拙劣的手段都用在了你身上,可是气急了。”
      绿衣男子摇摇头,却是又将手指向阿兄,是阿兄吗,我回头,只见阿兄面色铁青,青衣少年道“是贾家小侯爷呀,那就说得过去了,人家世代罔替的爵位,你愣要掺一脚,也不怪人家生气。”
      “谁说是他”绿衣男子又摇摇头,“我刚才就说让小侯爷指出谁是冒存音,总得让这位仁兄心服口服吧”说罢,又对阿兄请道“小侯爷,就给这位兄弟指一下谁是冒存音吧”
      至此,谁都知道怎么回事了,等候的人群貌似波澜不惊,但我知道,不出一日,这次风波将会传遍京城贵家,我有点恼怒阿兄的任性,更恼怒冒存音的咄咄逼人,不由走出马车道“堂堂冒正言,是谁就是谁,这样指来认去,藏头露尾的,又是为甚?”
      阿兄见我搀和进来了,忙低声止住道“这与你不相干,你一个闺阁贵女,别管这些,原是我轻浮,本想带你来看笑话,没承想自己倒成了笑话”我见他无地自容,越发恼怒对面之人毫不留情。
      倒是马上二人闻声见我出来,皆是一怔,转瞬青衣少年大喜,打马过来,竟是下马一把将我抓住“这可是雪林,都长这么大了”
      我不防一下被抓住,忙推开那少年,气得满脸通红,阿兄也挡在我面前怒道“崔孝真,你这是干什么”
      崔孝真,我立马知道他是谁了,崔家的小儿子,与阿兄同年,那时母亲和崔家大小姐来往频繁,阿兄是嫡长,课业繁重,难得出门,于是我就常常被带往崔家,崔家就崔孝真与我年纪相仿,招待我的任务便落在了他身上,他是不情愿的,但崔家规矩多,客为主,轻易不会让客人觉得被冷落,他也只有陪着我,于是就成了我的童年噩梦。
      现在,噩梦就在眼前,我刚被激起的怒火瞬间消失无形,立马要避回马车,却见他越过阿兄,猝不及防又抓住我道“怎么,见小舅舅也不叫了”
      小舅舅,我的脸垮了下来,他不过大我一岁,就因为他大姐和我母亲交好,便强说我低他一辈,愣逼着我喊他小舅舅,我小时候又怕他,他说什么是什么,也不敢反抗,大人都觉得不过小事而已,并不在意,但喊他小舅舅,一直让我觉得屈辱。
      “不喊”童年的屈辱感让我长大后开始回击“你又不是我们家正经的亲戚,我凭什么喊你小舅舅”
      “哎呀”他松开抓住我的手,作捧心状“小雪林,你这可伤到我了,你小时候不这样啊,你那时候长得像个雪娃娃,又不爱讲话,人家说什么是什么,可爱得不得了,怎么现在变得这么牙尖嘴利的,我看看,我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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