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日子

　　晚六点十分，一架自英国伦敦而来的飞机平稳降落在江礼机场，乘客有序下飞机去取回行李。
　　杰森跟着人流走，眼睛时不时四处张望着，耳边是熟悉又陌生的中文，他心里涌上怀念的同时又生出了几分胆怯。

　　距上次来中国已经过去了五年，那时林平芜还在，他这是第一次独自回中国。
　　杰森，中文名叫赵无虞，1997年出生于英国，自幼跟着母亲林平芜在爱丁堡生活，爱丁堡大学计算机专业毕业后从事网络维护工作。

　　同样是秋天，江礼市的秋天明显感觉比爱丁堡要更冷更干燥，赵无虞揉了揉鼻子，拿出手机看了眼手机消息。
　　花开月明：【阿姨很快就到，你再等一会儿。】

　　这是林平芜的旧友王洁，俩人是高中同学，二十多年的友谊，现在转接到了他身上。
　　前几次回来中国，也都是她来接机，母亲去世后，赵无虞其实有些不好意思麻烦她还来招待自己，但他在中国只认识她。

　　王洁下班了急匆匆就开车赶来机场，路上堵车晚了半小时才到，临到停车区，一眼就在人群中捕捉到了赵无虞的身影，好像又长高了点。

　　黑色大衣勾勒出修长的身形，身姿如松，气质斐然。
　　也难怪闺女常说他身上英伦绅士范很足。

　　她把车停过去，滴了声，降下车窗，“无虞，这里！”
　　赵无虞听到声音，侧头看了眼车内的人，笑着拎着行李箱走了过来。

　　王洁下车要帮他把行李箱放进后备箱，赵无虞拦住她伸出的手，单手拎起行李箱，“王姨，我来。”
　　说完他轻松把箱子搬了上去。

　　王洁看着他，笑道：“长大了不少。”
　　赵无虞冲她笑笑，长达十二小时的飞行，他脸上丝毫不见倦态，从容不迫，眼睛亮晶晶的，圆圆的像只小鹿，上车后说的第一句话便是跟她道歉，“本来应该我来开车的，不好意思要麻烦您了。”

　　他这礼数，比自家在中国土生土长的闺女还足，太客气就显得有些疏离。
　　说真的，王洁跟他也没见过几回，满打满算几个手指都能数的出来，没林平芜在中间充当调剂的人，她也尴尬，忙笑笑，“哪有哪有，你难得回国一次。”

　　车内安静了一瞬。
　　王洁把车开出机场，找话题跟他聊，“这回要在国内待多久啊？”
　　“正好明后天我休息，带你好好逛逛。”

　　赵无虞轻声回答：“一周。”
　　“你工作忙不忙？”
　　“还好，不太忙。”

　　话题又尬住了，王洁舔了舔唇，不知道接下来要聊什么，转头看了看他。
　　赵无虞侧头正在看窗外的夜景，半张脸藏在阴影里，眸色如墨般幽深，沉静又淡漠。

　　林平芜是三年前在英国去世的，突发心绞痛，抢救无效。
　　赵无虞那时打电话过来，问她一些中国的丧葬习俗，她有心想去吊唁，无奈被国内的事情绊住没去成，等忙完再赶去英国见到的就是林平芜的墓碑了。

　　林平芜是他跟中国唯一的羁绊，这条线断了后，赵无虞除了每年例行的新年问候和送礼，便再无别的表示，她本来以为他再也不会来中国。
　　这突然的来访，明显感觉带着事来的。

　　车子逐渐驶入江礼市市中心，是另一番灯红酒绿的繁华景象。
　　赵无虞沉默良久，缓缓开了口，“王姨，我这趟过来主要是想知道当年妈妈出国前发生了什么。”
　　“还有他。”

　　这个“他”是谁不言而喻。
　　王洁一阵头疼，“你是为了查这个回来的？”
　　赵无虞点了点头，“上周突然在信箱里翻到一封来自中国的信，好像他父母寄来的，信上说想见我妈还有我。”

　　那不就是他爷爷奶奶。
　　王洁一惊，说话都在抖，“赵，赵淞父母？”
　　“嗯。”

　　难怪想了解过去的事，估摸着是在犹豫要不要见赵淞父母，她心里不禁暗骂这夫妻俩，早干嘛去了呢，孩子都长这么大了才想着找，咳了声：“平芜应该跟你说过赵淞的事情吧？”

　　“说了，但我不信。”
　　赵无虞勾唇笑了下。

　　——遗腹子。
　　百科上解释是：父亲去世后出生的孩子。

　　可笑的是，他跟这个叫赵淞的只有血缘关系，他是林平芜未婚先孕在异国他乡生下的，甚至寄到赵家父母那的照片十来年都没回复。
　　林平芜在他懂事后也曾带着他回来找过赵淞父母，皆无所获。

　　这种情形下，林平芜一直以来给他灌输的赵淞有多么好全无说服力，在他眼中，母亲是天底下最好的女性，独立坚强，才华横溢，为了这样一个人终生未嫁根本不值得，哪怕是他血缘上的父亲。

　　孩子来都来了，还专门跑回国来查，王洁自然不能拒绝回答，轻声道：“这个我只能跟你说一些我知道的，平芜喜欢藏心事，我知道的也不多。”
　　“他们怎么在一起的？”

　　“特别快，我当时都傻眼了，大概认识不到一周，俩人就确定了关系。”
　　时间过去太久，很多细节王洁也记不起来了，但当时俩人的发展速度真的就跟火箭一样，激动起来，她说话语速快了不少：“然后就过个年的时间吧，因为平芜换了工作，离赵淞房子很近，又很自然的就开始了同居生活。”

　　赵无虞有点难以想象一向告诫他踏踏实实谋发展的母亲年轻时竟然是个这么冒进的性子，脸上的表情微微松动，追问道：“那怎么会出国呢？”

　　“你妈一直都很喜欢摄影，但这行穷人碰不得啊，她小时候生活条件你也知道，高中大学都是自己挣钱才读完的，毕业就忙着工作挣钱糊口，谁知道后来就突然爆炸性的说要学摄影，走职业这条路，当时我们都感觉不太可能，没想到还真被她考上了。”

　　林平芜同样毕业于爱丁堡大学，凭借毕业作品《bus》一举斩获欧洲人文摄影金奖，横空出世，这位天资卓绝的中国摄影师，凭借其锐利又不失温暖的视角自成风格，一度引起热潮，收入不菲。
　　这也是她能带着年幼的赵无虞迅速在爱丁堡这个城市站稳脚跟的原因。

　　王洁缓了缓，继续说：“跨专业准备一年能考上她也挺意外的，不过当时犹豫了很久，因为经济条件不允许，她也不想跟你爸分开，两个人特黏糊，后面还是赵淞答应会陪她一起，她才下定决心要去，但两个人去英国花销肯定也不少，赵淞便说做完手头的项目拿到奖金再去陪她。”
　　“后面发生了什么你应该也知道了。”

　　就在这分离的一个月内，赵淞意外去世，林平芜得到噩耗的同时肚子里孕育了一个新生命，并且选择把他生下来。
　　通过他的描述，赵无虞渐渐勾勒出一个经济拮据、自卑怯懦、缺乏安全感，还有点恋爱脑的女人。

　　他忽然意识到，母亲好友口中她青年时期的样子，跟他印象中的成熟干练几乎无半点相同。
　　失去了父亲的母亲，似乎不再是林平芜，只是作为他赵无虞的母亲在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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