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你

　　正值初春，垂柳依依，溪河缓缓，远处爆裂的枪炮声步步逼近，硝烟和炮火正一步步侵蚀着这一方平静。
　　封鹰冷静地趴在河边一处大石的后面，稳稳地托着枪，不断调试瞄准。身边的战友不断倒下，发出沉闷的撞击声，或是最后的呐喊声，在他身前的河水中，身旁的草地上，身后的柳树后，鲜血染红了一切。
　　封鹰仿佛什么都听不到一般，只冷静的瞄准着河对岸那个穿着枯黄色军服，带着大檐帽，骑在马上用望远镜观看战情的敌国将领。他似乎看到了这场战役的胜利，放下望远镜，带着笑侧头与身旁的副官交谈。霎时，一朵血花在他眉间绽放，他嘴角还带着笑，瞪大的眼中充满着不可置信，倒头摔下马来，发出与封鹰身旁的战友如出一辙的沉闷声。
　　“将军！”
　　“该死！”
　　那具尸体的周围一阵骚乱，而后敌军的攻势突然猛烈了起来，更多的人举着枪疯狂奔向河岸，像是一群被激怒的马蜂，炮弹巨大的爆破声掩盖了他们的嘶吼。
　　封鹰借着这一发炮弹的掩护，毫不迟疑地丢下手中已经没有子弹的狙击枪，端起身旁倒下的战友的步枪，就地打了个滚，躲在河边的一处凹陷处，疯狂向敌军射击。刚刚那狙击的一枪已经暴露了封鹰的位置，不会再有第二次狙击的机会了，接下来只能凭着手中不断射击的枪和这血肉之躯来守护身后的安宁。
　　“大帅，撤吧！”身旁的副官在冲他大喊，“北部的将士们还在等着您啊！”
　　他父亲的旧部早已分裂成两派，一派人跟着投了蒋，另一派跟着自己的人就是北部的将士。这是一直跟着他的队伍，是他的亲信，只是北部距此路远且艰，谁也不知这批援军何时能到。
　　而现在，他不能撤！他们已经一退再退，身后不远已是家乡！
　　“大帅，留得青山在，不拍没柴烧！”副官大喊。
　　青山。
　　封鹰捡起身旁牺牲队友的弹夹，快速换掉自己的。
　　青山就在我身后。封鹰不回头，眼前仿佛已经看见了山顶的那座石碑，那是他亲手刻的；围着石碑的一圈常青树，那是他亲手栽的。身后这座青山，便是他的命。
　　他的战友一个接一个倒下，敌军却仿佛源源不断地攻上来，谁也不知道他们能不能等到援军。
　　河对岸猛烈的攻势到底因为群龙无首而暂缓，彼时，河流尽头火红的太阳亲吻着河面。眼前的河水不知是被夕阳映衬，还是被鲜血侵染，呈现出一种粘稠，暗红的质地。
　　趴在地上的人分不出是在射击还是已经死去。封鹰的身上趴着两具尸体，这是他的战友们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为他做的最后的掩护，可现在，他不得不推开他们了。他们的援军迟迟没有来，而手中已经没有子弹了。
　　封鹰背靠大石丢下枪，抽出腰间的军刀，沉默地看着眼前仅剩的幸存的队友。他们浑身浴血，脸上黑色的灰，红色的血糊成一片，完全辨认不出脸来。封鹰与他们沉默地对视，而后借着前方凸起的掩护缓缓立起身，随着他陆续立起的，不到十人。
　　他对不起这些将士们，他们跟着他一路拼杀，生死关里，风里火里闯过来，没让他们享过多少荣华富贵，安稳日子，如今却不得不要他们陪自己送死，他的副将从小便跟着他，而如今，他连他的尸体都找不到了。
　　河对岸，那个取代将军指挥作战的副将骑着马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轻蔑又带着畏惧。因为就在十几个小时以前，也是双方实力悬殊的情况下，这群□□人将他们拦截在河边，并出乎意料地杀死了他们的将军。
　　但到底对方只剩下不到十个人，且弹药耗尽，副将胸有成竹地微笑，为了弘扬帝国的雄威，他让战士们换上了刺刀。
　　“杀！”
　　封鹰挺直着背，微微前趋，横刀在前，坚定有力地命令。
　　在河流的中间，双方交战。封鹰沉稳又不顾一切，他并不防守保护自己，不顾敌人的刀划破或刺入身体，冷静地寻找破绽，一味地攻击，砍杀，向前。血无声地流淌出他的身体，融入脚下同样鲜红粘稠的河水中。
　　当他踏上河岸的时候，他的身后已经没有活着的人了，尸体几乎阻断了河流，敌军围在他周围不敢上前。他浴血而来，宛若煞神，长刀橫立身前，鲜血滴滴答答从刀上滑落。
　　他不断向前，围在他周围的敌军犹豫试探着不断后退。那骑在马上的副将恼羞成怒，抽出枪来，向他射击。
　　子弹穿透他的肩膀，封鹰顿了一下，继续向前。
　　躲在士兵后的副将又气急败坏地骂着，不断要求士兵攻击。
　　封鹰向前，士兵们犹犹豫豫地后退，一步，两步。
　　他不断挥刀砍杀着身前阻碍他的人，于是士兵从他背后举起刺刀刺向他。刀穿过身体又拔出，封鹰几乎站立不住，死死地用刀支撑着自己，拖着身体又往前走了几步。
　　暗红的河水几乎吞没了夕阳，此时只剩下封鹰一个人了，他死死握着军刀，逼退敌军十几步，无一人敢上前。身后是一条暗红的路，分不清是河水还是他的鲜血。
　　副将打光了枪中的子弹，他愤怒地跳下马，夺过士兵的刺刀便向封鹰杀来。
　　他太过愤怒，刺刀便深深扎进了封鹰的身体。封鹰没有闪躲，他任由刺刀刺向他，而后死死钳制住了副官拿刀的手腕，一刀斩下了他的头颅。
　　在杀了副官以后，封鹰依撑着刀，摇摇欲坠，即便如此，那些士兵依旧无人敢上前一步。
　　封鹰眼前一黑，用军刀撑着地，再也支撑不住了，慢慢曲曲腿，挺着脊梁，半跪在地上。
　　过了一会，有士兵举着刀试探向前，却被一声嘶喊惊在了原地。
　　“杀！”
　　援军，到了。
　　河对岸传来枪声和脚步声，封鹰终于回头看了一眼，仿佛看见青山之上常青树温柔地包围着那块石碑，石碑上刻着他爱人的名讳，石碑下埋着他爱人的骨灰。越过高高的山坡，山后的小城里，常年飘散着药香的小医馆，四通八达的胡同和胡同里走街串巷的货郎，日日热闹非凡的小梨园，还有他心尖尖上的爱人活着的模样。
　　他身后，是他与他的故乡，是他的栖息之地，魂安之所。
　　封鹰握紧了手中的军刀，刀柄处的凸刻的花纹深深地印在他唯一干净的掌心——容锦。封鹰费劲地借着军刀的支撑想站起来，却实在失了气力，再没有办法转过身来。
　　封鹰歉疚地想：我的阿锦要怪我了，到死还背对着他。
　　眼前黑雾弥漫，又恍恍惚惚地记起当年阿锦来军营找他，不知怎的同他手下那几个老油条赌了起来，输掉了身上那几个可怜的零花钱还不肯停，死要面子非得赢上一回，又压上了外衫，长袍，连他刚给他从国外带回来的朱古力也输掉了。
　　然后呢？然后阿锦看见我，可怜兮兮地用眼神冲我告状。我自然是下场替他翻了身，他喜气洋洋地含着朱古力，拎着钱袋子走，一点也不知道那外衫和长袍，还有那几块零钱都被副官送到了我的房间。
　　阿锦，所有人都知道我爱你，只有你不知。
　　封鹰抿紧的嘴角意图往上钩，这让他的脸微微扭曲。
　　阿锦，若有来世，愿你同我的将士们生在和平的世间，每日都如那时地笑。若我有幸，能与你相遇，那我定让你知晓，我爱你。
　　北部的将士们在封鹰的身前跪成一片，夕阳若血溶进他紧握的刀身。青山之上，石碑之下供着一把长刀，刀柄上隐约凹刻着封鹰二字。血色夕阳融进刀身，近似微微散着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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