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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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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形形色色的患者中,永远不缺少那些为情所伤的人,我在开导他们的过程之中,有许多人问过我,你有没有爱上过谁?
这句话总会让我倏忽之间掉进回忆的漩涡,而我,我总会巧妙地转开这个话题,将主题重新引回患者的自身上去,但这句话总算实在我心底扎根了。不可否认,情伤有时候的确会让人走进死胡同里,会要人命,所以我的倾听者便询问我这个引导者,我明白他们想知道我又没有过这种感同身受。在我接触的许多偏激的患者(他们常常是被家人强行念叨过来的)中,也有人不屑,有人顽固,有人竭嘶底里,他们质问我,质问这个职业,说这一切都是我站着说话不腰疼,是心理医师糊弄人的把戏。这些话让我忧虑,但不会让我伤心,因为我最初也有过这样的质疑。在我还在学院念书时,读到过一篇心理咨询师自杀的新闻,那个时候我想我的老师表达了我的困惑,而我的老师告诉我,即时是做心理医师,也逃不过东方的一句老活——“医者不自治”。于是我也大概懂这其中的悲哀与无奈了。
平心而论,我的确也算得上是一个优秀的心理医师。在我职业生涯的短短几年中,我领着许多人走出人生的低谷,驱散了眼前的阴霾,让他们明白狭隘的黑谷只是人生旅程中小小的一段。在我的私人藏品中有许多来信,他们形容着我是多么适合这个职业,他们说我的笑容像是兑了地中海上浮荡的阳光与粼粼闪烁的白色浪花,他们说我亲和,开朗,循循善诱,一针见血。每当我读完一封信,我便把它收到箱子里,不去看它。这些称赞自然让我干劲满满也满心欢喜,但我的脑海中又会出现另一个声音,那种介于稚嫩与成熟之间的,属于少年的嗓音在抱怨,它说安东尼奥可真是一个顽钝迟缓的混蛋,真是太可恶了,末了还有两句哼哼的尾音,嘟囔着我去做心理医师就是用傻笑当招牌,真是一个愚蠢至极的想法。
我可一点也不讨厌这个声音啊,事实上我多么地想念它。有时候我一闭上眼,这个声音就在我的耳边打转。我记得他说这话时上扬的尾音和傲慢的笑容,狡黠又带着灵气的眼睛却像一个柔和的梦。于是我便恍惚了,我陷入到沉思中去了。然后我就想起那个问题:你有没有爱上过谁?我一向开导我的患者,要将自己的困境说出来,可当人们这样问我时,我也选择回避,没有坦诚相待,做了一个胆小鬼。“医者不自治”啊,我曾经只是大概明白其中道理,而当我真正投身于这项事业中去时,我才算深切地感受到这句话了。
于是我便写下这篇私人笔录,把这些话说给自己听,这个念头在我心中萦绕已久了。我一向将诉说自己刻骨铭心的爱情视为一种悲壮的勇敢,慧极必伤,情深不寿,无论是幸福还是悲哀都言不达意。但我还是写了下来,我可以预料,我的梦境将永远在这场爱情的魅影中如醉如痴。如今我回想起来,这段爱情带着许多不可思议的色彩,我爱上的是一个怎样别扭又温柔的孩子啊,我回想起那份爱,那种孩子气的热忱与激烈让我一瞬间想同他一起流泪。他会让我想起洛丽塔,我的童年没有“安娜贝尔”的出现,他也称不上是我的“洛丽塔”,可我一想起他,却也是“可以褪色,可以枯萎,怎样都可以,但只要我看她一眼,万般柔情变会涌上心头!”。
我说我的爱人是一个孩子,这可不是一个满怀爱意的甜蜜暗喻,在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他就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是还没有长开的小娃娃。虽然已过去十多年,可他孩子时的模样从未在我心里消散过,他那时就显得很机灵,大大的棕色眼珠镶在粉红色的眼眶中,小小的鼻尖微翘着,嘴唇的颜色鲜艳而富有生气,他侧向着我趴在一个橱窗前,那时在那不勒斯的冬季,他的呼吸在玻璃橱窗上氲成一层朦胧的水雾,他的小手也贴在橱窗上,冻得通红,他却浑然不觉,目不转睛地看着。
那里是那不勒斯,四处有着浪漫的歌谣与美妙邂逅的土地,作为亚平宁半岛上最为罗曼蒂克的国家的南部,它自然也有着优雅与自由的乐章。我想我那时刚刚十八岁,在费德里克二世大学念书,才开始接触心理学专业,确定了人生目标,对世间的一切都充满了乐观与热情,这种对世界热忱也带着一种危险而妙不可言的好奇心。所以当我看到这个孩子,他这样专心致志地看着,那种喜欢与渴望都从他的呼吸与肌肤纹理间蔓延出来了。我常常在这条街散步,对这一切都了如指掌,我忍不住去猜想,是什么让一个漂亮的孩子这样在意,于是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就看到了那种出售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的店铺中新摆在橱窗里的一个番茄形状的抱枕。
我从未见过他,也不知道他的名字,于是我在心底称他为小家伙。而那时,他倒像是吸引我目光的磁石了。我望着他,正如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番茄形状的抱枕。他微微张着玫瑰色的嘴唇,带着一顶有些滑稽的苹果帽,帽顶上那个毛绒绒的圆球像他那带着孩子特征的,有些肉感的白皙脸蛋一样,让人想去揉一揉。
瞧,在他孩提时代的尾声,就流露出如此令我着迷的神态了。他这般眼神忽然让我有了几分恶作剧的坏心思。我哼着歌,从他身后经过。当我途径他身侧时,恍惚间如同闯进一股柔和的氛围。他像一个小小的暖源,我莫名觉得我就同他面前那道玻璃橱窗,能如此真切地感受到他呼吸与指尖的热度似的。
我如此贴近他走过,他浑然不觉,而我走进那个开着暖气的店铺并径直取下那个抱枕时,我便在柜台上的镜子中看见他的目光朝我望来了。他小幅度地皱起眉,闭上嘴气呼呼地鼓起腮帮。那时他的眼睛还似孩童样圆溜溜的,是一种焦急的祈祷——那种害怕与心爱物品失之交臂的眼神,愤怒又委屈。我看他小心翼翼地瞪着我,又欲盖弥彰地把头扭开,把目光投向街的那一头。他的这一系列小动作让我在心底低低地笑,那个时候我就觉得他真的很可爱。
我付了钱,将这个软绵绵的抱枕拥在怀里。服务员小姐找来一个带提手的纸袋。我一手拎着袋子,一手推开了店铺的玻璃门,却发现小家伙不在那儿了。我朝他原先站的地方望过去,他呼吸的雾珠还在玻璃板上未完全散去。我环顾四周,一股怅然若失绕在我的心尖上。我不死心地四下张望着,风在街道上呼呼地吹。忽然在店铺的拐角我又看见他了。他将帽子摘了下来,露出同样毛绒绒的,有一头柔软的深栗色发丝的小脑袋。他在看我,他那被风吹得红扑扑的脸上有一双水灵灵的眼睛,他的鼻尖像是一颗熟透的圣女果。
就是在这个时候,从这时起,我们共同的回忆便开始书写了。我想,在我亲爱的小情人那记忆中,他是否也如我一样清晰地记得,在他十二三岁时,在那不勒斯的一个冬季,有一天,于冷风肆虐的街角,一个西班牙人向他走来,他微笑地望着自己,冲自己眨着那双异国风情的绿眼睛,主动和他打招呼,他热情洋溢地大肆称赞着自己的模样,他说他对自己有一种没来由的好感,愿意将他渴望的东西都送给他。
我那时从未料到我会爱他,但我的的确确对他充满一种莫名的热情与温柔。我弯着眼角冲他笑,他似乎有些不知所措了,但还是毫不示弱地瞪着我,用他那蕴了泪的眼睛留恋不舍地望了我怀着的纸袋一眼,然后哼了一声又偏离了目光。他没有说话,只是兀自用手里的帽子罩住那颗小脑袋,又摘了下来,露出一头柔软的褐发,一会儿就被风调皮地揉乱了。他有一缕过长的刘海一下一下地扫着他的睫毛。我用我最无辜,最善意的眼神望着他,朝他的方向前进试探着几步,他移开视线不去看我,后退了几步停下了。我忽然有些退缩,但一种莫名的情绪却占了上风,牵引着我的心思跌跌撞撞地靠近他,却又给我外表上稳健的步伐,大步跨到他的面前停下了。他抬头看我,抿着嘴角,没有太多表情,脚上又后退了几步。面对这种情况我依旧没脸没皮地同他搭话,如今想起来,大概是我的本能叫我穷追不舍吧。
\\\"你喜欢吗\\\"他的敌意让我有些挫败,但也在情理之中。于是我努力露出我最诚恳的笑容,弯下腰与他实现平齐。我在他褐色的眼睛中看到了我的翘起的嘴角。\\\"你瞧了很久了,我也看了你很久。所以我想买下来送给你,希望你可以收下。\\\"
他倏地瞪大了眼睛,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他的眼睛里涌动着惊奇、厌烦、带着满满的警惕疑虑与微不可见的喜悦。他的脸变得通红,眉毛也惊慌失措地皱了起来,\\\"你凭什么觉得你揣测得到别人在想什么!自以为是的混蛋!\\\"他狠狠地一跺脚,第三次往后退了几步,\\\"我一点也不稀罕这种小孩子才喜欢的软乎乎的东西,我只是觉得它做得太丑了,多注意了几眼!\\\"
可他那时一直在看我,用留恋不舍的目光望着我怀中的抱枕。他的眼角被风吹得微红,是一张泫然欲泣的脸。\\\"我,我可一点也瞧不上你这玩意!\\\"他用哽咽的嗓子大声宣布道。我注意到他的睫毛被几颗泪珠打湿了,黏在一起,柔柔软软地像幼鸟新生的绒毛。他委委屈屈地吸了吸鼻子,恶狠狠地瞪着我。他的模样令我无奈又哑然失笑。我的小家伙啊,他在心慌意乱时永远口不择言,偏偏他又不擅长预掩饰激烈的情感,把心中所想的都表现在脸上,用蹩脚的谎言来欲盖弥彰。他这种可爱而又别具一格的口是心非,我在同他第一次打交道时就领教了。
\\\"好吧,小先生,\\\"我用妥协的口吻对他说,\\\"没能送您一件讨您喜欢的见面礼,是我的错。\\\"我笑眯眯地看着他,他的神情一瞬间不自然起来,飘忽的眼神一会儿扫过我的脸庞,一会儿停留在装着抱枕的纸袋上,但很快又移开了。他的眼泪被风吹干了,长长的睫毛重新微翘起来。他琥珀色的眼珠像剔透的玻璃球。
我向他介绍自己。\\\"安东尼奥·费尔南德斯·卡里诶多,\\\"我告诉他说,我从地中海的西岸来,我从西班牙来。他此时已流露出他面对陌生男人高傲而不耐烦的一面了。他不屑地撇撇嘴,含含糊糊地念叨了几声,然后仰头对我说,\\\"你呀,你可别指望我会把名字告诉你这样的傻瓜。\\\"他说这话时咧开嘴露出了一个傲慢而洋洋自得的微笑,他不常笑,但他的笑对我而言是那么迷人,不管是傲慢的笑,狡猾的笑,好玩的笑还是真正开心的笑。那是我第一次看见他的笑,他的脸颊上是红彤彤的苹果肌,圆润饱满,有两个似有若无的小巧梨涡。当正我为那猝不及防的柔软表情而愣神时,忽然他敛起了笑容,狡黠地眨巴几下眼睛。还未等我反应过来,他就如一只机灵的野兔般转身跑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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