挟风入梦

　　……对于自己的身世，独孤霖只知道自己叫独孤霖，还是他不靠谱的师父告诉他的。
　　“‘独孤’是个了不起的姓。”师父说。
　　那时尚年幼的独孤霖暗暗撇嘴，觉得“独孤”这个姓氏委实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他们师徒山下的小镇里就走个“独孤三剑客”——铁匠铺里的狗二、狗剩、狗蛋三兄弟；还有个叫“独孤娘子”的女人，究其原因……她是一位寡妇，还是没文化的寡妇。
　　独孤霖他师父叫韩景，字则阳，听名字人模人样的，实际上却是个懒惰又邋遢的糟老头子。当初他带着六岁的独孤霖到碧栖山的道观里，一住就是七年。这七年里，师徒俩捉过小妖种过树，修过危房补过洞，和山下居民打成一片。山下是小镇沕穆，小桥流水，一派宁静祥和，除了赴任的官员来去匆匆，一年到头都没有什么外人来往。
　　沿着碧栖山的小路蜿蜒而下，穿过葱翠的竹林，再走过一段平缓的草地就踏上了镇上的石板小道。石板是大块的青石，中部在长久的雨水侵蚀和行人踩踏下磨得光滑，边缘则攀附了厚厚的石苔。独孤霖拖着步子缓行在小巷中，耳边是四面八方传来的机杼声。
　　他又被师父支使下山来买东西了，自从认清了附近道路开始就是这样。虽说韩景已经辟谷，但是他对尘世间的一切仍有执念。于是独孤霖被指使着从镇子东边的烤鸭店儿到西边的酒铺；再从南边的铁匠铺子到北边的木匠铺子，就连镇尾的花匠馆儿光顾过。一来二去，也与镇上的人相处得越来越熟络。
　　“霖哥儿，今个儿都十五啦才来拿酒！”酒铺老板冲独孤霖笑着，又搓着手招呼伙计提酒来：“这可是今年最好的竹叶青！就留着等你来呢！”
　　“多谢！”独孤霖微微笑了笑，提过酒，又与老板寒暄了几句。
　　按照往年，独孤霖早早地就会来拿酒，酒铺老板也会把一年里最好的酒留给他。可是这几日韩景格外不让人省心，拖着他不好出门……韩景围着观内那些从未开过花的桃树，在树下挖宝贝似的一棵一棵挖过去，拦都拦不住。问他做什么，韩景就冲着他谲诡一笑，笑得独孤霖毛骨悚然。
　　独孤霖回到道观时已是日暮时分，他师父韩景怀里抱着一个小坛，歪靠在门槛上，袖口和膝前沾满了泥土，早已喝得酩酊大醉。
　　还未靠近，桃花酿的香甜味儿扑面而来。光闻闻就知道是好酒了，既然有这等好酒，还使唤他去买什么竹叶青？独孤霖放下竹叶青，皱着眉将韩景扶正，发觉他的身上的桃花香愈加浓烈。地上的泥迹断断续续指向观中那棵最大的老桃树，树下有圈明显的泥坑。
　　独孤霖凝视着那处，正思索要不要把他烂泥似的师父抬去卧房，烂泥却一轱辘蹿起，哆嗦着向满月举起空荡荡的酒坛，竭力嘶吼：“立政！立政……立……政……”
　　说罢，他颓然坐下，满眼迷惘，手中的空坛咕噜咕噜滚远了。他看见独孤霖，似乎清醒了几分。下一秒，他就拽住独孤霖的衣领猛摇：“酒！我的酒呢？！”
　　韩景一把夺过独孤霖手里的酒坛，胡乱撕开酒封，对着坛口一通猛灌。
　　独孤霖就默默地坐在门槛的另一头，看着这个须发花白的老人痛饮。他不是没有劝过韩景。独孤霖第一次看见这样韩景是他六岁那年的这一天——素日不着调的师父居然有这样一面，周身萦绕着浓郁得化不开的悲凉。此后每年的八月十五都是这样……他反复说着含糊不清的话，只有一个名字十分清晰……
　　“立政……”
　　对，就是这个名字。
　　独孤霖的眸色暗了暗，他曾经以为韩景心怀立新政、安社稷、济苍生的宏愿，游仙之时仍不忘用世之念，以至于在月满之时举杯痛饮以抒心中愤懑。于是年幼的独孤霖在第二日前去询问，结果大失所望。
　　“立政”到底是谁？连师父这样吊儿郎当，啊不，意志坚定的修仙之人也对他……独孤霖觉得师父对他可谓是魂牵梦绕。平日里独孤霖是不会去想这些问题的，可是这么多年，心里总归是有些疑惑的。可是师父不愿说，他自然也不会追问。于是这一天就成了一个彼此心照不宣的秘密。
　　夜已经深了，风也变得有些冷冽。独孤霖架起醉倒的韩景走进卧房，把他扔到床上，老妈子一样替他脱下外衣和靴子，盖上薄被，还顺带替他把酒泪纵横的老脸擦干净。
　　独孤霖收拾了烂摊子，抬手闻了闻袖口，觉得沾染的酒酿味太过甜腻，冲了个澡才回自己的卧房就寝。
　　可是半夜，独孤霖缓缓睁开眼，就看到一道黑影立在窗前。他倒没有惊慌，因为黑暗中桃花酿的香味浓郁得化不开。
　　于是独孤霖坐起身，瘫着一张脸看向那道黑影，看他师父到底在弄什么幺蛾子。
　　“……师父。”
　　黑影踱到桌边，一挥手就点亮了窗边的烛灯，从容得不像一个醉酒的人。
　　“霖子啊，”韩景开口，烛光明灭中的身影显得苍老又伛偻：“我明日就走了。”
　　……师父你总是这么语出惊人。
　　您老人家要走去哪儿啊？
　　独孤霖继续瘫着脸看他。
　　“你放心，我已经把你托付给了我的……至交。”韩景想扯出一个笑容，动了动嘴角，还是算了，继续说:“哈……我们师兄弟也算是至交吧，你尽管放心是了。”
　　……您说放心我还真不敢！独孤霖默默想，却什么也没有问，只说：“一切听从师父的安排。”
　　“嗯，他姑且算你的二师父了。”
　　韩景这才挤出一丝笑容，望向独孤霖的目光深邃复杂，有伤离之意，更多的却是义无反顾的决绝。
　　独孤霖第一次在韩景眼中看见这样坚定的眼神……正想着，却有一股强烈的睡意涌上来……
　　看着小徒弟沉沉睡去，韩景起身把他的被子盖的严严实实，温柔地熄灭了烛灯。

　　第二天早上，独孤霖是被热醒的。
　　醒来发现二百五师父给他把被子摁的十分严实，虽说已是深秋，但碧栖山上仍然温暖如夏日，如果这样多睡段时日肯定要捂出痱子来的。于是独孤霖对师父的离开也没有那么伤感了。
　　他踢开被子，翻了个身，看到床头师父早已给他备好行囊，下面还压着一打纸。独孤霖把纸抽出来，细细浏览。
　　不得不说，韩景的字十分好看，笔迹遒劲，凤跱龙拏，根本不像风烛残年的老人可以写出的。一看内容，却充满了各种叨叨絮絮的叮嘱，可他还是耐心地看完了。唯一有用的是一封托他带给友人的信和半张写有他友人地址的红色信笺。
　　“合川云生，岳仪。”
　　由于地处偏远，加之平日里独孤霖也不关心修真界的八卦逸事，所以他并不知道这“岳仪”在修仙界是如何鼎鼎有名的人物。
　　说起岳仪那可是三天三夜都说不完。岳仪此人在修仙界乃至凡界，都是颇为有名的人物。除了他修为高深之外，还是因为他那张脸，成为了许多女修的梦中道侣。根据修仙界的传闻，岳仪此人一惯的打扮是手持一把绫绢折扇，一身金边紫衣，腰间缀着金玉坠儿或点翠香囊，整个人远远望去，身长玉立，缓带轻衫，无端的挑人心弦。而某些知情女修披露了真相：此人性格与外表相差了十万八千里！各位女修们千万不要被他迷惑人的外表晃花了眼啊啊啊还是放着我吧！！！ 咳……原因是岳仪常年云游在外，逍遥四海；说白了就是日日不着家，四海八荒的去勾搭妹子……不过最近岳仪忽然回到了云生，可能是在躲避什么桃花债吧……
　　因为不知道，所以独孤霖对未来的师父充满了期待……他在检查行囊的时候发现韩景体贴地塞了满满当当的一包银子给他做盘缠，还没来得及感动，就发现自己的剑被韩景没收了，美名其曰体会沿途风光。
　　……可是师父，没有剑怎么御剑飞行？！独孤霖攥着地图，看着这几百里路，默默咬牙。
　　他的剑是韩景那个穷酸老头子给的，据说是几十年前取了块废铁在山下镇子的铁匠铺子融了重新铸造的，委实不是什么好剑。不过独孤霖的御剑之术学的相当好，一柄破剑用的相当顺溜，沕穆与合川之间的那几百里路，当然是不在话下。
　　不过现在没有剑，路途茫茫啊。

　　独孤霖掩上道观的门，背着行囊走下山。
　　这山路依旧绿阴环绕，不管几处离愁人间聚散，绿阴不减。
　　他走得果决，看似毫无留恋。是因为他知道，他的前路是敞亮而宽广的，正从此处此时，从这归隐于乡间山林的道观，便是发轫之始。
　　独孤霖用韩景留下的银子在小镇买了一匹马，一路走走停停，见到了许多不同的风景。到达合川时已经是两月余后。此时冬意渐浓，长云暗暗，独孤霖打了个哈欠，估摸着天气寒冷使人困乏。他牵着马走进官道附近的一处驿站，一沾枕席便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独孤霖眼前是月下绿竹层叠。泠风吹过，满目碧波荡漾。他不知道这里是哪里，也不知道为什么在这里，心里却是一片宁静。只是忽然想起碧栖山下的一片竹林，与这里十分相似，不禁露出一个笑容，当初为了帮师父打理，他可没少往花匠馆儿跑。
　　忽然，独孤霖敏锐的听见风中夹杂隐约的琴声，心中几分猜测，循着声音走进竹林深处。
　　琴声幽微，却让他隐隐有些兴奋，莫名的兴奋。
　　就好像是谜底揭晓前对结果有所预知的那种感觉。
　　满月当空，皓影平铺。
　　他看见了那个人。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