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瀛洲记

　　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

　　齐人徐氏上书，说海中有蓬莱、方丈、瀛洲三座神山，仙山中有金玉楼阁和芝草玉醴。不计其数的人冒险入渤海求仙药以得长生。大多数船只带着皇帝的野望沉没于海底，少数侥幸归来的幸运儿也逃不过命运，他们将带着更多的人命，踏上不归的旅途。

　　会稽郡，离仙山最近的地区，也是出海寻仙的起点。

　　时值七国之乱刚平定，吴王兵败身死，叛军士兵皆被斩杀。即将成为江都王的汝南王还在赶赴都国的路上，会稽郡内只余老少妇孺，人心惶惶。

　　离会稽郡四百多里的海中洲，是寻找瀛洲的中转站。岛上峰峦叠翠，异礁遍布。岛上有十几户渔民，寻仙的船只将在这里进行最后的补给。

　　七月，大群海鸟匆忙飞掠过浑浊的海面，鱼群四处流窜，猎猎的海风刮向海中洲，带来滚滚的碎浪。飓风即将来袭，浪头越来越高，岛上的渔民早已带着细软干粮躲进高处坚固的山洞,静待暴风雨的来临。

　　这绝不是一个适宜出海的天气，即便是经验丰富的老渔民也不敢在这种情况下挑战天威。余老头和他的独孙阿海合力在狂风中把一艘独木舟推下水，并且牢牢拴好儿臂粗的麻绳。

　　这艘独木舟是半年前一位常出海的熟客花大价钱请余老头打造的，客人的要求颇为古怪，材质任选，但造好后必须在船上涂满客人提供的一种不明粘稠液体。造船期间熟客时不时便来监工，他倒不是怕余老头偷工减料，而是带来那液体监督阿海把独木舟里里外外涂了四五层。

　　余老头探了探熟客的口风，这艘独木舟是为出海的奇人异士准备的。余老头感觉很奇怪，他也见过寻仙的队伍，同行的人至少数十个。遇上官派的队伍更是有成百上千之数。而这小舟空间不大，只容得下两个人并一些杂物。难道就两人出海？余老头摇摇头，这哪里是寻仙，分明是送死！

　　独木舟造好的那一天，熟客毕恭毕敬地迎来了一位公子。那位公子戴着斗笠，余老头看不见他的样貌，但看那挺拔的身姿和上好的衣物料子，就知这位公子来历不凡。

　　公子姓姜，性情很是亲切随和，还虚心向余老头问了几个造船的问题。余老头还是第一次被贵人请教，心里乐开了花。他看姜公子心善，不由得劝了几句独自出海的危险云云。姜公子摇摇头，目光转向海平线。

　　天气晴朗，远处似是凭空出现了亭台楼阁。余老头常年在海边谋生，对此见怪不怪。他见姜公子看得入神，干巴巴地谈了几句海市蜃楼。姜公子摆摆手，大概贵人见多识广，轮不到他班门弄斧，余老头识趣退下不再多言。

　　几日后，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带来了姜公子的行李。余老头从海边归来，远远看见姜公子小心翼翼把一个人抱出马车，猜测那是姜公子的情人。阿海因身强体壮便去帮忙运行李，看得更清楚，脸色颇为古怪。

　　情人的身形和姜公子差不多，胸部平坦，明显是个货真价实的男人。奇怪的是，他的脸上缠满了白布，只露出鼻子嘴巴，白布延伸至高高的衣领，里面的情况不得而知。阿海猜这个人恐怕全身都缠满了白布。

　　姜公子却不容他深究，动作轻柔又迅速地将情人安放至最好的房间。那人由始至终毫无动作，若不是看见他的关节能自如弯曲，阿海该怀疑这是个死人了。

　　姜公子每天早晨都要去海边看看，等待出海的时机。余老头很纳闷，一般人出海都得选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气，而姜公子不同，他似乎是在期待暴风雨的到来。

　　事到如今，余老头自然也发现了姜公子和他同伴的古怪，毕竟他们从未特意掩饰过。余老头也想开了，只要不危及自身，管他这些贵人想要干什么呢。

　　但阿海年轻，他对这两人有着天大的好奇心。姜公子的同伴从未出过屋子，也没有进过食——姜公子是和余老头一起吃饭的，没有人给他带过食物。

　　阿海愈发怀疑那是个死人，可是姜公子和那人同一间屋子，还是同一张床。和死人同床共枕，想想就可怖。阿海控制不住自己，脑子里全是从前听过的僵尸鬼怪的幻想。

　　初生牛犊不怕虎，他越是觉得可怕，便越想要亲眼一睹这神秘人白布下的真面目。这几日狂风大作，都说千年难遇的暴风雨将要来临，村民们早早收拾了包袱搬去高处，姜公子观海似是确定了什么，也留在房间里不出门。阿海找不到机会偷溜进去，姜公子包揽了照顾神秘人的一切，甚至不愿让人接近他的屋子。

　　阿海觉得自己被迷了心，否则怎么会那么想探寻这两人的背景？然而时间不多，出发的日期已经定了，就在明日。余老头猜到这两人准备暴风雨出海，他虽不解也知道劝不回姜公子，受人所托只能帮到这最后一程。姜公子今天还得观海确认一遍，这是阿海最后的机会了。

　　阿海从太阳升起就开始等待，今天姜公子不知为何起晚了，他急得心里直冒火。好不容易等姜公子和余老头都走了，他也不敢立刻进房间，怕他们忘了东西回返。约莫过了一刻钟，他丢下手中因心不在焉而一团糟的活计，蹑手蹑脚地打开了姜公子的房门。

　　那个人直挺挺地躺在床榻的里侧，白布连他的眼睛也蒙住了，不清楚他是否醒着。阿海放轻呼吸和脚步，伸手去把脉，冰冷的手烫得他一哆嗦，这人竟然没有脉搏！这吓得他几乎要甩手尖叫。

　　阿海定了定神，仔仔细细地摸准位置再次把脉，确实没有脉搏。他颤颤巍巍地将手移至鼻下，没有呼吸。这真是个死人！

　　他突然感觉有哪里不对劲，冷汗涔涔，不自觉地起了满身鸡皮疙瘩，大热天的竟似掉入了冰窟里。太古怪了，这个没有呼吸的人在看着他！虽然白布蒙住了他的双眼，可是阿海能够清晰地感觉到这个人在盯着他，他甚至能感觉到白布后眼珠子的转动。

　　这个人没有呼吸，浑身上下唯一能动的就是眼睛。阿海摸向腰侧，那里有把柴刀。他今早刚刚把刀磨得锋利，并且鬼使神差地把他带了进来。

　　我应该杀了这妖怪。

　　阿海浑浑噩噩，脑里只剩这个念头回旋，怂恿他下手。在这一刻，他不去思考姜公子是否会震怒，不去思考余老头是否会受连累，他只是拿起了刀，准备像平常砍柴一般挥刀。

　　一只白皙有力的手牢牢握住了他的手腕，刀被夺下，扔向了屋外。

　　余老头急匆匆地进来劈头一顿骂，一边骂一边向姜公子求情，话里话外都是说阿海小孩子不懂事，求贵人大人有大量放过他们。

　　姜夏庭也没有心思计较，只伸手摸向叶寻的眼睛，隔着白布为他闭眼。一路来这种事情发生了太多次，他只能小心再小心不让叶寻与其他人接触。这次是他懈怠，没想到阿海早在看到叶寻的时候就被迷了。

　　幸好明天就出海了，没有人能再伤害叶寻。他捏了捏叶寻的手，冰冷的手，但这个人还活着，将与他一起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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