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缠绵
那是个小小的孩子。时常,露出微微担忧的眼神,望着这边。
那是一个非常细瘦的孩子,他白皙的手臂和脚踝彷佛一掐即断。虽然如此,却绝对不是营养不良或挑食引起的;譬如说,现在他就正被一个阿姨亲热搂在怀里,一口一口喂他吃热腾腾牛肉盖饭。
早餐是他祖母手做梅子饭团,中餐有那个白发的少年陪他点食堂B餐,然后,晚饭在,嗯,偶而在这个英阿姨的家里,一边遭受老女人的性骚扰一边忍耐吃饭。
我想,英阿姨的手艺一定很抓得住这孩子的胃。如果是我的话……
明明吃过壬晴做的好吃烧,那美味记忆犹新。但我不曾为壬晴做过任何料理。
壬晴、壬晴是那孩子的名字。
我一直看着他。
一度,他的眼中也只有我。他时常是众人围绕的中心点,很多很多人关注的对象、无论那关注有多少私心多少虚假。但是他会抬起眼来,毫无避忌地、他猫似的圆眸忽略过众人,直望向我。
只看向我,那双略带忧虑的温柔眼眸。
他看我的眸光总也带着担心,彷佛随时随地想要询问我感觉如何。跟在我身后亦步亦趋,伸出的双臂随时准备扶住倒下的我。明明是那样细瘦的一双手脚啊。
却总是心心念念想着要,照顾我。
后来他忘记了。
那时,他站上了众人仰望的顶点,比任何人都更深入隐之世、怀着他唯一仅存的一丝不安。他成为隐之王者,于十四岁的单薄年纪,与我相遇二个月之后。
森罗万象将他推上孤单的巅峰。
他忘了,而且他记得他”忘了”的事实。于是那孩子开始不由自主的寻找。寻找他忘却了的记忆,寻找早已消逝的蛛丝马迹。寻找我。
他不记得我。
时时,他身边总有人在,有唯老师、英阿姨,或者雷光兄妹和雪见。欢声与笑语或吵闹间,那孩子有时蹙眉,有时隐隐窃笑露出促狭眼神,他过着和平常人相差无几的平静生活。
他动用所有甘心被他差遣的人脉,在隐之世、茫茫寻求理应寻求不得的一种东西。
但是他又云淡风轻的说,没找到就算了,就当作是命定嘛。壬晴的冷淡神态再度引来白发少年一阵叫嚣,说他真是太漠不关心了;唯老师也只能搔搔头发,看着这孩子古井无波似的神情。
像我初次遇见他的那种样子。
生活的点滴、时光的碎片,没有什么人或物在他眼底留驻。他微笑着走过这个世界,却连接触与否都漠不在乎。没有人,没有人真的敢正视他的伤痛。
没有人看见他眼里深蚀的空洞。
只有在冬季的初雪里,那孩子眨动有些朦胧的双眸闪现出一点点兴奋光彩,彷佛期盼彷佛怀念。在夜里他走着漫漫长路,吐息呵成白雾。
这回,换成我在他身后,亦步亦趋。
当然了,壬晴是不可能会知道的。
他也不会知道,当他仰脸凝望夜空中飘散雪花,呼吸着冰冷空气时,我虚无的手指轻轻探入他大衣口袋里,与他戴着手套的五指、交错握在一起。
壬晴。
无论在哪里,我总是与你一起的。
即使你不记得了。即使你毫无所觉,但我正微笑着。
雪花落了满天璀璨的星光。
壬晴静默的眼神有时定定望来此处,他不说话,却像穿透无形空气模拟出我的神形姿态。他的视线在虚无间与我相交,一如那些他不复记忆的往日。
好像他总能察觉我无声的想法,而且全盘接纳。
壬晴是温柔的孩子。
所以他听从我,依顺我最后的话语。初始的愿望早已不算什么了,早已被我舍弃。只是自私地希望他忘记我。
无论如何,到了最后我也只是卑怯。若我也沦为利用那孩子的党众一群,那对于他带来给我的两个月日子是何其冒渎。于是我一丝一缕地记住,却静静看着他、瞬间忘却。
看透明泪水从他闭上的眼睫间慢慢渗出,终而滴落淌流过覆上脸庞的指间。他无声抽动着瘦削不堪一握的肩膀,以一种从不在我眼前展露的悲伤,流泪在没有人知道的地方。
但是壬晴也不知道啊。
不明白我一直在这里、在这里。在这里看着。
于是我也永远,无法拂去他双手紧握之间的忧伤。一日一日,时间流去,支撑着他维持往昔神态的是寻觅、只有寻觅。他所寻求的事物也许将是一种危险。
那孩子的思路轨迹似曾相识。那是我,我曾对他说过。
我算不上活着,所以也不畏惧死亡。
但是在那大雪纷飞的冬夜,但是到了后来。终而我虚弱地攀扯着他,抱住这个一直陪伴着我、眼中只看着我的孩子,用尽所有气力。我说,我不想死。
他的温暖,十分缠绵。
之前生无可恋像是一句空话。我拥有了壬晴,而后却必须、连他对我的眷恋都不能留下。
仅仅无声看着他。
喜怒哀惧都回复平然,那孩子执着毛笔的手指纤细定着,徐徐、在长流卷轴上漫漫挥洒开来。森罗万象于他细瘦手臂上源源流动也源源不断随着笔尖注入纸面,彷佛发出了几不可闻的尖叫声。
终于逐渐逐渐完成他所想要的,壬晴小猫似圆眸里一点一点填上了我十分熟悉的润泽完满,逐渐地、逐渐地。
六年。
六年来我看着他不断寻找,将森罗万象消去拔除的方式。他以为这是找回那段记忆的途径,能够向我更接近一步的指引。
但森罗万象早已牢牢缠缚住他的生命,与他共生。
于是我终于明白了。
那孩子的顽强执意不曾带着悔恨,甚至、当森罗万象渐次消逝只转化为死气卷轴一幅,也从他体内抽离了迅速流失的生命力。他依然未曾后悔过,当初将我的存在抹除的决定。
因为——
黄昏暖和的光照在壬晴仰起的小脸。六年过去,日渐衰弱的身体没有拔高,他半瞇着眼睛,慢慢往前迈步。
现在的他,一如过去的我。
举步维艰。
摸索着破弃车厢的门框,他踏入的足音在老旧木头上发出怀念的声音。金色阳光斜斜射了进来,在电车地板上映出一个又一个窗棂方框。
晒不到光线的角落,青翠竹丛依然隐隐低语,风吹过竹叶音声窸窣。
可以尽情拔竹笋呢,这儿。
嗯。不错吧。
彷佛、过去的我俩身影朦胧与那孩子的现在、交错而过,壬晴慢慢地抚摸着比之前更破败腐朽的横长椅垫,然后慢慢在上面坐下。他的视觉已经不行了。
孩子深深弯下身体,眨着眼眸,从自身双足之间探看座椅下长满杂草的一个空洞。和多年前一模一样的动作与神情。只是,小洞中如今只剩下茂密草丛。
风里旋绕着地上堆栈的枯干草叶,有一根黏在他发稍上。
他回复坐姿,从覆盖着前额的垂发上取下枯叶,而后仰起了脸,放松身躯往后沉倚椅背。他抬起眼来。
维持着仰视的姿态,壬晴清澄眼眸望向此处、恍惚看进我的双眼。
然后他微笑了,朝向身前的空无所有,他轻轻伸出手。
像是、抚摩脸庞的手势。
柔和抚上我的脸。
从他微启的唇际,终于唤出那个彷佛久已遗忘了的声音。
“宵风”
──写在漫画第51话、之后
尾音。
晚上,出来寻找壬晴的众人,终于在宵风以往的住处,找到已经没了呼吸与心跳的少年。
触摸着少年冰冷却仍柔软的肢体,雷光忽然抬起脸。
眼光越过众人,遥遥眺向满天的星光。
夜色之间繁星都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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