涅槃

作者:易南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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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浴火


      冬日里寅时天还未亮,京城中各家各户门窗紧闭,所有人仍旧陷在酣甜的梦境中。清晨的薄雾飘荡在半空,随着渐起的微风缓缓飘动,似乎有着散开的迹象。

      “扣、扣、扣”

      安静的街巷中,洛府的侧门突然被敲响了,那力道不重,每一下之间的间隔都极有规律,像是带着礼貌与克制。

      门房小厮打着哈欠开了门,边小声嘟囔了句“谁啊?大早上扰人清梦”边抬起手揉了揉眼睛,外衫懒懒散散地披在肩上,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

      “……伍期?你怎么……成了门房?”

      来人的声音有些熟悉,小厮动作一顿,忍不住睁眼仔细看了看对方。

      对面的女子一身素衣,除了头上的一根木簪之外通身毫无装饰,看起来似乎平凡得过分,但当伍期将视线移到对方的脸上时,却再也无法移开眼了。

      肤白若皎月,貌美胜繁花。
      那人未施粉黛,颜色便已如朝霞映雪,神色虽有倦怠,身形虽然消瘦,却仍掩盖不了这人的倾城国色。

      这样的美,伍期一生只在一个人身上看到过。

      “大……大小姐?!”

      他惊诧出声,脸上满是震惊神色:“您……您怎么会在这?您的病好了?可以出宫了?”

      伍期甚至忘记了方才那人所问的问题,跟个连珠炮似的一下子反问了更多,不过也不怪他如此震惊,实在是洛知卿的出现太过猝不及防。

      或许是因为洛知卿的容貌太过出众,对于洛家大小姐的事迹,京城中人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十五岁的一场落水,让她阴差阳错嫁给了大魏四皇子宇文翊,可还没等她享上什么福,这场冬日落水留下的病根,直接让她在嫁人之后一病不起,这三年,她几乎都是在卧床养病中度过的,昏迷不醒亦是家常便饭,也多亏了宇文翊对他这位正妻不薄,为她四处寻求名医,吊着她那口气,才不至于早早逝去。
      并且,洛家大小姐因着她这病,不仅没能亲至祖母与父亲的葬礼,也没能亲至一年前,她自己的封后大典。

      “伍期……”洛知卿罕见地打断了对方的言语,虽然仍是那副温温和和的语气,但语速似乎比以往快了许多,“大哥可在?我找他有些事。”
      “大少爷?”察觉到洛知卿的不对劲,伍期立刻停下了话音,侧身让开门口,而后声音低了下来,“昨日被圣上罢免后,便被二夫人罚跪祠堂,已经跪了一整日了,现今还没出来呢。”
      说到这里,他话音一顿,愧疚道:“若不是奴才被二夫人逐了出来,二少爷也不至于没个帮手……”

      洛知卿迈步进了侧门。

      她的母亲早逝,祖母白氏与父亲洛珩也于两年前相继逝去,如今洛府只剩了二夫人周氏、其所出的女儿洛云瑶、儿子洛长清、与洛珩原配——也就是她母亲——名义下的长子洛长墨——她的大哥。
      洛长墨一向与周氏——明面上被称为“二夫人”实则身份等同于妾——不对付,现下洛云瑶当上了宫内最为受宠的贵妃,若他仍有大理寺卿的官职还好,这些人也不敢对他做什么,可昨日连官职都没了,不用猜测都能知晓她大哥在府内的生活定然不是那么好过。

      洛知卿内心暗叹了一口气,心道,都是她的错。

      若非她所托非人,洛府不会变成如今这个样子。

      如今穷途末路,她只想在最后的时间内再见一见这位虽没有血缘关系,却实实在在对她照顾了多年的大哥……

      但天不遂人愿。

      门外,原本安静的街巷上隐有兵戎之声传来,足下的土地微微震颤,如崩裂之兆。

      伍期并未在意,仍旧向院内走去,但走了两步才发觉耳边只有自己一人的脚步声,忙不迭转过身去,却见那人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下来,在距他五步远的地方垂着眼睫,神色复杂难懂。
      “大小姐?”

      下一瞬,那人突然转身,沿原路退了出去。

      “诶!大小……”
      “伍期,”洛知卿站定,转过身,如来时一般站在门外看向他,温声道,“帮我转告大哥:‘京城已呈乱象,早日离去方为上策。’还有——”

      后面这句话,却是对他说的。

      “——莫要开门。”

      那人抬手将门轻轻合上,在最后一丝缝隙即将消失的一刹,他似乎瞧见对方精致的眉眼中染上了些许释然的笑意。
      像是被缚于笼中的鹰,终于得了自由。

      下一瞬,兵甲之声停止在门外,掩盖了阖门的轻响。

      --

      冬日的晨光并不亮,天空像是染了浅浅一层的铅,灰蒙蒙的,但饶是如此,面前那列军队所着的甲胄上的银光却刺得人眼睛发酸,只看了一眼,便迫得人将视线挪开,不能再看。
      他们整齐跪地,恭敬唤道:“皇后娘娘。”

      禁军一向只在宫内巡查,护卫皇帝安全,如今却出现在此处,洛知卿不由得摇头无奈一笑,“派你们来寻我,大材小用了,不知情的,又要赞他用情至深了。”

      跪地的禁军装作没有听到她这大逆不道的言语,为首的抱拳道:“陛下请娘娘回宫,凉王亦在宫中等您。”

      阿焕……

      洛知卿面上的笑意淡了下来。

      她深吸一口气,转而换上一种决绝的神色,从禁军让开的道路中迈步,一步一步向皇宫中走去。素色的衣衫被夹道内的风吹的鼓起,这让她看起来像是一只振翅欲飞的蝶,脆弱得不堪一击,却又偏偏美得无可比拟。

      入了皇城,宫道内的守卫齐齐跪地,在她两侧高呼:
      “恭迎皇后娘娘回宫!”
      “恭迎皇后娘娘回宫!”

      呼喊一声接着一声,直到整个皇宫都已传遍,直到她步入宣政殿,见到最高处龙座之上的新皇。

      今日休沐,他穿得简单,洛知卿看着他,竟恍惚中有三年前他还未成为皇帝之时的模样。
      那时的宇文翊还是个并不出众的皇子,木讷寡言,资质平庸,若非意外娶了洛知卿为妻,或许在众人脑海中,四皇子究竟长什么样子,都不一定有人想得起来。

      但偏偏是他,摇身一变,成了新帝。

      “我的皇后,为何如同不认识朕一般,一直盯着朕瞧?”
      他抬起眼眸,将视线落在她身上,锐利而危险。

      “我确实……不曾认识过你。”知书达理的洛大小姐此时却如同不知晓尊卑为何物一般,抛弃了“陛下”这个称呼,淡道,“三年前你设计让我嫁与你,又在新婚之夜为我下了毒,让我一病不起,此后我再无法得知外界状况,甚至不知我父身死,你将洛家军收为己用,作为你争权夺利的工具。”

      她低着眸,惨淡一笑:“若非昨日阿焕与我道出实情并给予我解药,我怕是如今还被蒙在鼓里。”

      这三年,她在床上浑浑噩噩地度过,即使能够下床行走,也撑不过一日,她原本也如外界之人一般,认为是落水之故,但这病越拖越久,她觉得异常,却苦于虚弱,终究无可奈何。
      直到昨日宇文焕冒着危险前来寻她,她才知晓,外界已是沧海变桑田,变了一副模样了。

      哪知对面的人听了这么多,却只挑出了一句话,讥笑道:“解药?他宇文焕从哪里得到的解药?”

      洛知卿暗道一声果然。

      这么多年她都病着,父亲与大哥绝对不可能不去看她,也定然会寻找神医想要为她诊治,可直到父亲身死,她依旧被困在囹圄之中,就说明——
      她被下的毒,极为罕见,而宇文翊笃定,旁人必定无法瞧得出来。
      她也从未知晓,大魏的四皇子不仅会用毒,且精通此道。

      洛知卿像是有些累了,轻叹一声,问道:“阿焕呢?”
      “死了,为了从他口中撬出你的去向,被下人一根根切断了手指,最后没防住他咬舌自尽了……”说到此处,他突然恶劣一笑,“旁人皆道七弟与卿卿有青梅竹马之谊,如今七弟身死,卿卿,可要最后送他一程?”

      他将“青梅竹马”四个字音说得极重,声音落到洛知卿耳中,震得她身形一颤,紧接着开始剧烈地发起抖来。
      她突然有了一个荒唐的想法。

      宇文焕昨日道出真相后见她眉间满是忧虑,为了哄她开心,说他的演技如今已然炉火纯青,装纨绔与真实无二,就连宇文翊都无法从他这幅废物样上寻找到任何突破口,从而灭了这位皇弟消除心头大患。

      但如果,宇文翊并未选择寻找突破口反而是……制造突破口呢?

      为何从来严防死守的朝阳宫他却能闯了进来?为何无处不在的暗卫偏偏昨日姗姗来迟?为何他们逃跑时他一人便能挡住所有守卫让她几乎是畅通无阻地逃了出来?

      宇文翊是故意的!

      他不仅要阿焕死,他还要他心甘情愿地死!

      让他心甘情愿地为了她而死!

      洛知卿身形微微一晃,一口血雾猛地喷了出来。

      宇文翊却面色一变,腾地一下从龙椅上站了起来,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口中喃喃念道:“回照丹......”

      洛知卿却听不到他在说什么了。

      昨日心中思虑万千,离开过程中只记得逃出牢笼,却没来得及思考,那些与常理不同的地方,背后潜在的答案到底是什么。

      原来她这只金丝雀从来不是他的目的,好心打开牢笼门,放生了金丝雀的人,才是。

      是她太蠢。

      这个想法方才在脑海中划过,就如同开了闸门一般,大口大口的血开始从她口中呕出,染红了一身干净的素衣与宣政殿内透亮到几乎反光的地面。

      宇文翊不知何时走到了她的身边,抬手似是想要搀扶她:“你怎么......你怎么这么傻......”

      但洛知卿听不到,她呕着血,浑身上下最后的力气,孤注一掷地向后退去,踉跄着躲开了他的手,而后再也支撑不住,跪坐在地上,将空旷的宣政殿砸出一声闷响。

      宇文翊却好似呆住了,他那少年时总是装着唯唯诺诺、称帝后满是狠辣阴骘的面上此刻什么表情都没有,他僵着身子,看那女子绝色的脸庞上沾染着脏污,且越聚越多,好似流不尽似的,鲜红刺眼,灼烧着他的双目,又灼烧着他的魂灵。

      他的声音颤抖,带着真切的惶恐与茫然,努力开口:“我算着日子的,我算......我算好了的,毒性已经在清除了......再过几日就能......你就能痊愈就能和我一起......和我一起执掌天下......我算好了的!”
      “我这么喜欢你!卿卿!”他抬起头来,眼里布满血丝,神色痴狂而又挣扎,突然发了狠一般咬牙切齿起来,“可你怎么能用回照丹!”

      他扑过去,抓着她的胳膊,让她抬起头来看着他,“那可是回照丹啊,必死无疑的回照丹!只为了一日清明,即使死也要离开我身边是吗!我不允许,我告诉你!洛知卿我不允许!”
      他摇晃着她,像一个看不清现实的疯子,只会一遍遍重复“我不允许”。

      而被折磨的那人,却仿佛累极,只半阖着眼沉默不语。
      他猜的是对的,从来就没有什么解药,阿焕,不过是任她胡闹而已。

      知晓她的固执,知晓她的愿望,于是连挽留都不曾说出口,便将月夜的光华浇到了她这朵病榻缠身的昙花之上。

      芳华重归夺目,即使不过一刹,但她也曾绽放过,真正随着她的心意,和希望。

      她没什么不舍的了。

      衣袖中的火折子滑落,被她拿在手中,而后随着她身体的摇晃,火光燃起,顺着衣袂顷刻间便铺满全身。

      宇文翊疯狂的神色终于被这火骇出了一丝清明,他下意识地推开面前这具着火的身体,慌乱地向后退去,一点都不像一个君临天下的帝王。

      “卿......卿卿......”

      此刻,他鼻腔中终于嗅到对方身上浓烈的香气,与被那香气所掩盖的火油味道。

      他从未知晓,她竟对自己狠心如此。

      “卿卿......你——”宇文翊慌乱至极,复又从远处爬了回来,他流着泪,伸开手,竟试图穿过燃着的火焰拥抱她,“卿卿,你等等我......等等我......”

      洛知卿却毫已然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
      话语是很容易便能被装饰的东西,她从来不会轻易相信,也并不在意外人作何评论,可回想起来,她这一十八年的人生,从母亲因此而死开始,原来终究没能逃脱流言蜚语的桎梏。

      将门之女,才貌双全,这本该令人艳羡的人生,到底为何,让她过成了这般样子呢?

      是否从她降生的那一刻,便是一个错误?

      她想不明白。

      火舌席卷全身,洛知卿在一片火光中偏过头去,却并非望着他的方向。
      而是殿外。

      天已渐亮,斑斓的朝霞伴着缓缓升起的太阳,将天边染得一片绚烂。她看着宣政殿外的天空,眸光在这片美好而热烈的颜色中渐渐暗淡,终于在下一刻被火光夺去——

      归于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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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章 浴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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