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的影子没有家

　　郭姐名叫郭眉，是监狱里比较有声望的人，一般人进来都只有个编号不知姓名，可是监狱里没有人不认识郭姐，因为她进来之前是个电影明星，而且还不是小角色，如果不是入狱，现在恐怕都是艺术家了。
　　话说郭姐进来真是个冤枉事，她没杀人没防火，也没学谁偷税漏税，只是因为她傍的高官倒了，逃跑的时候到她家取点东西，她还还没来得及报案警察就来了，检察院根据高官取的那点东西和她与高官那些不清楚的关系提起诉讼，法院判决为窝藏罪，有期徒刑三年。上诉了，二审维持原判，再没机会申诉，她也就百般不愿的开始劳教。这事大家都觉得冤，可法律摆那，而且据说背后还有人指示一定要一竿子打翻，你能怎么办？演艺事业是完了，不过这么大年纪，也没啥发展，可好端端的谁想坐牢啊！这出去了到外面怎么混？刚来这女子监狱的时候大哭大闹，整天嚷着要上诉，从狱警到上级管教最后监狱长都出面了，都是好听的奉劝，其他狱友也和和气气地安抚，都没用。最后上铺的一个女人说了一句话：咱们女人在哪不是坐牢！郭姐深觉有理，就停止了哭闹，只能感叹，运道差，没办法。好在自己还有点积蓄放在父母那，以前的经纪人探监时拉她合夥，等她出来一起办公司，她也就心平气和的在这改造，权当休息了。
　　到底是文艺界人物，心态调整过来后很是活跃，在监狱都过得红红火火的，逢年过节上级检查都带头搞汇报表演，由于表现有目共睹，刑期也一减再减，这不，还有八个月就能出去了，算算进来的时间，不到两年。这监狱，呆久了好像也没那么难以忍受。

　　这天早餐的时候，编号1463囚犯的发现女子监狱里又进来个新人，大家不信，这一大早的，没这时候收监的规矩，而且也没看哪个管教去接人啊。1463一口肯定，早上见到了，是个新人，还是监狱长领着的，可能是昨天晚上收进来的。郭姐笑，昨天晚上？更不可能了！你当干部们都不睡觉的！1491说，搞不好是真的，别的地方转过来的，什么时候到什么时候收，这是常事。郭姐叹口气，你们怎么只关心谁进来，不关心谁要出去了？正说完，就看到总管教领着个人进来了，是个很年轻的女孩，二十出头的样子。个子很高，身材挺拔，走起路来给人感觉很稳，姿态高傲，如果不是看她穿着蓝色的囚衣，别人会以为是来巡视的管教。虽然外表有些憔悴，但还看得出是个美人，巴掌大的上镜脸，五官细致，皮肤白皙，眉目分明。郭姐以一贯看人的标准给她打了90分以上。
　　总管教指着最边上的位置让她坐下。那是一排比较特殊的位子，平时有不守纪律的囚犯就会单独坐在那排位置上。她听话地坐下了，让大家惊奇的是总管教也跟着坐下了，还对她亲切的说话，边说还边微笑。这监狱谁不知道，总管教那人严肃的跟个变态似的，唯一轻言细语的一次就是劝郭姐那回，听说那还是因为她是郭姐的影迷。这个年纪轻轻的女孩怎么能得到管教这样的重视？1463还说看见监狱长领着她，架子不小啊！有身份的？这么牛的人怎么能坐牢啊，多的是办法把她弄出去！
　　大家心不在焉的吃饭，边吃边看那边的动静。吃完饭排队刷碗的时候经过那桌边儿上，郭姐听见总管教说：“以后你想来这里吃饭也可以。”嗬，这话说的，真让人不平衡，不在这吃难不成还给她开小灶？
　　后来几天都没看见那女孩，她好像没有劳动，也没有在外面活动，不过听熟悉的狱警说，那丫头判的是无期徒刑！这在女子监狱还真少见，尤其是这么年轻的。大家都传，是不是杀了人？1286摆老资格，说的很绝对，说自己在这呆快十年，无期都是杀人的。本来大家都还不信，看那女孩文文静静的样子不像是能下狠手的人，可是这天晚饭后大家在操场锻炼的时候看见那女孩出现了，围着操场跑圈。大家从开始锻炼到收队回仓房，那女孩就没歇过，一口气怕是跑了20来圈吧！跑完还没怎么喘，这体力……特种兵也比不上了。所以监狱的娘们又传言她是杀手。郭姐只是笑笑。

　　监狱虽然管得严，可是一大帮子女人难免相处磕磕碰碰，吵架的事也常有。郭姐上铺的人是个事妈，虽然嘴上说得好，来了监狱就不冤啥，可行动上可不是那样。成天挑剔着别人这不好那不好。郭姐不是个会干家务的人，这天是腊月２０，集体清理内务准备过年了，大家各自分工，给郭姐安排了最简单的活儿，拆被子。可是就连这事儿，郭姐也做不好，被子太厚又硬，郭姐不得法，撕坏了几床被单。上铺的女人见了，嘴不饶人骂郭姐是草包，除了睡陪人睡还会什么，要不也不能来坐牢了。这话说到郭姐的痛处了，一巴掌就拍了过去，两人厮打起来。这可是郭姐第一次在监狱犯事，她可是一心想减刑的，不是这人嘴太贱她也不会动手。这一动手，以前的积怨也就爆发了，两人打得惊动了狱警，电棍都拿出来了。
　　在监狱打架的一律关禁闭，郭姐这回也尝到了刑上加邢的滋味，关到了女子监狱东边那空荡荡阴森森的禁闭室。女人没几个爱动手打架，所有这禁闭室真是荒凉。郭姐心揣揣不安，真怕一个人对这四面墙。
　　走进了禁闭房的小铁门，转到内里的一个黑漆漆的走廊就看见了左边一溜的铁门。走廊上灯光昏暗，旁边的隔间三面墙，一面铁门，隔间里一张石板床，床头一张小桌子，放着暖水瓶。隔间还分出个卫生间，一个洗脸盆，一个蹲式的马桶。走廊中间一个房间有灯亮着，郭姐一看还有其他人，就向狱警要求关在那间旁边。狱警和她很熟，帮她开了那隔壁一间的铁门，然后哗啦一落锁，说：“一个星期后来接你，别哭啊！”
　　郭姐回答：“哪能啊！”其实心里还是很不安。狱警看穿她心思，也没说什么转身走了。
　　远远传来外面那铁门关闭的声音，然后禁闭室一下子安静起来，连呼吸都听的见。隔壁的那间应该有人，郭姐尝试叫了一声，可是没人回答，怪事！这监狱的灯都是集体控制的，没人不会点灯，可有人为什么不说话呢？不会是个变态吧？郭姐后悔了，和这样一个人住一块儿，万一她发狂怎么办？
　　后来狱警送饭来的时候，郭姐终于看到了隔壁的那人，是她！那个年轻的女孩。她低眉顺眼地接过饭，淡淡地说了声谢谢，又一声不吭地回去了。看清这个女孩，郭姐有兴趣了。演戏的人都喜欢挖掘故事，她总觉得这个女孩是个有故事的人。
　　“嗳？你是新来的吧？认识一下啊，我叫郭眉。”
　　那边没反应。郭姐再接再厉。
　　“哎，说说话啊，在这不说话太难受了，你说人一被关，除了张嘴能自由说话，手脚都不能动，聊聊吧，打发时间啊！”
　　“……”
　　“哎，我知道你要关很久，时间难得打发掉，可是别人关你，你不能自己也关自己啊，不说话不想事那就跟自己把自己给关起来差不多。”
　　“……”
　　“听我说，你还年轻，这无期变有期，有期再减刑也不是没有的事，你这样儿消极改造，不行的。”
　　“……”
　　“人活在世上千万别跟自己过不去，就拿我说吧，我是被冤进来的，死的心都有了，还不是挺过来了。退一步海阔天空啊！”
　　“……”
　　“……唉……这几点了？还不熄灯，睡了也好啊……”
　　郭姐口水都干了，那边楞是没吭一句，像跟空气说话似的。再有话的人也憋不住人家一声不答啊。索性放弃打听，睡觉了。
　　半夜的时候，郭姐被隔壁的声音吵醒了，好像有人在哭似的哼哼。这大半夜的，没灯没人，那声儿说不出的吓人。郭姐揪紧棉被，汗毛都竖起来了。隔壁不是那女孩么，在哭？郭姐听了半响，那声儿还像没歇气的迹象，这哭了有个把小时了吧？郭姐听不下去，鼓起胆子叫声：“嗳？你……你怎么啦？不舒服啊？要叫人不？我替你按铃。”
　　那边没人应，哭声也没停。郭姐受不了了，裹着被子爬起来，摸着床头的按钮急急地按下去。这大半夜的，不知道值班的狱警啥时候能赶来。
　　狱警来的时候又过了近半个小时，打开禁闭室的大灯，郭姐眼睛一时没适应，就听见隔壁一声响动。
　　狱警进来了，揉着眼睛问：“怎么了？大晚上的催魂啊！”
　　郭姐见人，一溜的爬起来：“隔壁那女孩不舒服，哼哼半夜了。”
　　狱警走到另一边，看看里面，楞了一下：“你……怎么不睡觉？”
　　郭姐奇怪，没睡觉？刚才不像清醒的声儿啊。她扒在铁门上一个劲往隔壁瞧，看见那女孩坐在床边，背挺得笔直，床上的被子没抖开，整整齐齐放在床尾。
　　狱警又说：“嗳？你怎么回事？半夜不睡觉这么坐着干嘛？”
　　那边半天不应，好不容易憋出一句：“我刚被吵醒的。”
　　郭姐一听，这是什么状况？折腾半天还是我吵醒她的？
　　“嗳，我没吵醒你啊，是你睡觉的时候哼哼哭，吓着我了，我还当你病了。”
　　那边又不说话了。狱警一看没啥事，也就嚷嚷睡觉睡觉。跟着关灯关门了。
　　吵了半天，郭姐也睡不着。想想开始听到的那哭声，声音小小的，像受伤的小动物似的，还真是挺凄惨的。这女孩是受了啥委屈，只能在半夜哭，还不敢把事见光？
　　郭姐恻隐之心起，说：“姑娘，听郭姐一句，命是你自己的，自己要疼啊！”
　　那边沉默了半天，终于答了她一句话：“谢谢你。”
　　这句话郭姐听了竟然感觉很兴奋，兴奋的原因不是因为她终于答了她一句话，以后容易套她的事。郭姐知道，女孩这样的性格，恐怕那些事一辈子烂在肚子里也不会说出来。她只是高兴，女孩还听地进别人说的话。
　　以后几天，再也没发生半夜的那情况，只是那女孩晚上好像也没睡觉了，白天应该是睡过，狱警送饭的时候都没跟她说话，还轻手轻脚的。
　　关禁闭的日子太难熬了，郭姐有精神的时候还是不停的说着。女孩照样不太搭理郭姐，不过已经好多了。
　　郭姐唠唠叨叨说着过年的事。她家在北方，北方过年特别热闹，家家户户张灯结彩，包饺子搓汤圆。可是这么多年因为工作都没好好过一个年，当红的时候各地都请过去演出，天上地下又飞又跑，想不到第一个安稳年竟然是在这过的。
　　“嗳，跟你说，我那时候唱我主演电视剧的主题曲，还得了奖，结果那年各地的春节联欢晚会都请我过去唱歌，我记得是七八个电视台，我都唱了一样儿的歌，我妈打电话说看我都看腻了，哈哈哈……不过今年看不到了，唉……”
　　郭姐想起了自己的遭遇，悠悠地哭了起来，边哭边说：“我这事发生，我爸不认我了，说我快四十岁的人了还不结婚，活该。我妈最难受，几次想来看我，可是年纪大了，经不得奔波。我打电话回家说就争取两年出来，以前两年不回家也常有的事。可是那会儿我妈还经常能从电视上看到我……”
　　那边轻轻的动了一声，接着郭姐听见那边开口了：“你……别哭了……”
　　郭姐楞了一下，随即笑了起来：“呵……我这是一时激动，不是想哭来着。”
　　那边又不做声了。郭姐不以为意，继续说：“哎？你以前怎么过年？”
　　等了半天，那边才说：“我忘记了。”
　　“啊？”郭姐惊道，然后心底叹了口气，说：“听说监狱过年也很热闹，我报名表演节目，继续唱那歌，哈哈。”笑了一下，继续道：“你和我们一起过吧，今天是小年夜，应该就有好吃的，可惜我关了禁闭，只能等过大年的时候出去了。”
　　“我不想出去。”
　　“嗳？别啊，过年很好玩的，就今天小年都很热闹。对了，你不是可以随时出禁闭室的么？去大食堂看看吧！”
　　“我不想出去。”还是那句。
　　“……你……，唉……别想太多，这里的人虽然都是囚犯，可都很和气，大家也挺能互相体谅，别有压力。再说，我想吃点好东西，你去帮我拿点？”
　　“你……跟管教说吧。”
　　一句话憋地郭姐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这是郭姐和女孩唯一一次的交流，一个星期她说的嘴都干了，女孩说的不超过十句。女孩很可怜，虽然她看上去很傲气，也不是柔柔弱弱的样子，可那种气质就是让人觉得心疼，好像孤单了一辈子似的。
　　一个星期后郭姐走了，走之前再次邀请她年三十的时候出来和大家聚聚，可是年三十那天，并没有看到那女孩。只是后来经常看见她在操场跑圈，有时候是早晨，有时候是傍晚，有时候是大热天的中午。她们也再没有机会说过话，见了面也只是点点头。半年后郭姐要出狱了，那天傍晚，郭姐又看见她，忍不住上前跟她说自己要出去了，如果以后她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可以来找她，然后告诉了她一串电话号码。那个女孩恐怕永远不会请求她吧，她那样的性格是要在这里呆一辈子。郭姐想到，只能心里叹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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