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王·燃魂灯

　　他只希望有一天背上行囊，挽着一位姑娘的臂弯——即使她的容貌不足以让世人赞美，她的嗓音不能与夜莺媲美，只要她能同他相视一笑——骑一匹纯黑的烈马，肆意驰骋，走出这小小的镇，走出这小小的城，走出人类的领土，去北冥，去西玷，去东凇，或许会有诗人记住这样一位无名的游侠，或许他也会同那些英雄一道被世人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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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这片大陆上，流传着的最广泛、最久远也是最真实的传说，以至于即使没有游吟诗人的歌颂，无论贵族还是贫民，无论老人还是孩提，无论人类亦或灵、冥、魔三族，每个人都可以完美的复述出这个引人无限幻想的故事：在财富、权力与名誉金字塔的顶端，雕像般伫立着世界的最强者，他们是幕后的操控者，他们的每一个步伐，都如同马丁靴踏在大理石地砖上般斩钉截铁，世人只得站在圣山下仰望，他们的身影沐浴于十三圣灵的光辉之下。

　　“王”，这是世人赠与他们最好的黄金头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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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莱恩镇的猎狗酒馆，下午三点，拉夫曼一如既往的无所事事。现在是一天中生意最清淡的时段之一，少年趴在桌上，臂弯里露出一只目光涣散的翠绿色眼睛，逐渐的那双漂亮而深邃的大眼睛逐渐聚焦，一点金色的浮沉上下旋转飘落，身姿如故乡秋日里一片枫叶，再熟悉不过却又是美得动人心魄。身边是游吟诗人琼斯，他已老去而嗓音不再清脆——他年轻的时候曾被喻为“莱恩的小百灵”，现在或许只能称得上“猎狗酒馆的黑乌鸦”。虽然如今他的独特的如烟熏后带着颓废味道的嗓音，依然吸引着不少顾客前来聆听他新创的一首又一首曲子——即使人人都知道那些都只是连篇谎言——在拉夫曼看来，这都只是并不悦耳的安眠曲。

　　他粗糙又干瘪，枯树枝般的细长手指轻掠过七弦琴，便是一串轻灵的音符：“若是你要向我询问四王的故事，我亲爱又疲倦的归客，或许你会失望，我只能惋惜的告诉你，我也只道听途说过他们黄金衣袍的一角。”

　　“这是一位四王的后裔，他肌肤如雪，美眸灿若星辰，他回眸时的嫣然一笑，即使是皇宫中私藏的美人也要嫉妒三分。”

　　“有一位名为艾琳的金发女郎跪倒在他雪白的足靴下，她珍珠般的泪珠，任何一个绅士都无法拒绝她的请求：‘勇士，高贵的王族，请救救我的城市！暴君驯化了恶龙，要用处女的鲜血献祭恶魔……’”他忽然一顿，恢复了正常语调，“拉夫曼，你觉得如何？”

　　“好极了。”他兴致缺缺，“美人配英雄，皆大欢喜。”

　　琼斯摇摇头：“不，少年征服了恶龙，斩杀了暴君，却拒绝了美人的殷勤，因为他是王族，他永远也不肯放下身为王族的骄傲。”

　　“哦，那还真是薄情……”拉夫曼不以为然的打了一个呵欠，稍稍坐正，“怎么可能会有人忍心拒绝一位美人呢？如果有，那也只是美人不够美丽罢了。”

　　琼斯眉头微皱，以鼻孔视拉夫曼：“你个小屁孩，毛还没长齐来找我理论爱情？”

　　“喏，世上真的有王族吗？”他以指节敲击桌面，表情欠揍，“不，当然没有，不过是你们一群没事找事的游吟诗人捏造的吧哈哈哈……”

　　“捏造？拉夫曼，你在质疑四王吗？”

　　少年又打了一个呵欠，懒得和一个糟老头争吵，百无聊赖的望向窗外，是莱恩镇年轻的女孩子在偷看他的侧颜，他回报以一个多情又不轻浮的微笑，那几个女孩子便涨红了脸飞快的跑开了——拉夫曼是镇子上最俊朗的男孩子，南方长久的温暖阳光使他的肌肤呈现出蜜糖般的光泽，他挽起袖角露出结实的小臂肌肉，笑起来的时候翠绿色的眸子里仿佛翻飞着仲夏夜的萤火虫，嘴角咧出两颗小虎牙……他一直铭记着父亲教诲他的“绅士的法则”，他彬彬有礼又温和谦逊，有的时候仍显露出少年的稚嫩与朝气，以及一点好色的本质，却更衬出一种可爱的性格。再加上他那已故的父亲，镇中人人尊敬的猎狗佣兵团的团长，又有谁不喜欢他呢？

　　镇上的女孩子可爱却摆脱不了乡镇居民目光短浅的通病，她们的指甲缝里时常有种作后未洗净的泥沙。世上当真有那肌肤如雪，美眸灿若星辰的人儿吗？即使有，那也应是生活在象牙塔上，他一生只能仰望的对象吧……

　　不过，只一眼，死而无憾。

　　“喂拉夫曼，砍柴啊砍柴，你又给忘啦。”老板娘叉腰杵在那儿，“快去后山砍点儿回来，要不然全都得饿肚子！”

　　少年瞬间清醒过来，打了一个寒颤，小声咕哝道：“直接去买点儿不就行了……”

　　“哈？你说什么？买？你懂什么！每个月砍来的木柴可以节省十个银币！十个银币！相当于你一个月的工钱！一年就可以买半头牛，两只羊！你不肯去？好啊，我辛辛苦苦养你十年，给你吃给你喝给你穿还给你发工钱，你就这么对我啊！你砸坏的三个壶十二个碗七个碟子二十个杯子我还没计较，我……”

　　他蹭的站起来，大叫一声：“我去！”便飞似的逃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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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咔咔的伐木声回荡在寂静的树林，惊起一只漆黑的鸟。拉夫曼脱力地坐在枯叶堆积的地上，过了一会儿又放任自我的躺了下去，腐植的气味潮湿又清新，子宫的羊水般将他包裹。呼出一口浊气，脑海中再度浮现出父亲沧桑却目光依然坚定的面庞。

　　“拉夫曼，拾起来……不，不是那样砍，再歪一点，省力……对了！干得漂亮拉夫曼！这是你砍倒的第一棵树！我们去酒馆庆祝一下！”

　　他是他的偶像，他心目中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他四处漂泊，回家时带来一个有一个奇异的故事，那些异族的食物、美人、风俗与神话，如海妖的歌声般是明知危险却实在蛊惑人心，然而这时总会有老者轻蔑的说，异族都是以人肉为食的……少年每每想反驳，父亲只请按住他的肩膀，和善地微笑。再后来再也没有人能阻止他反驳的话语，他说出来的却只是赞同……他只希望有一天背上行囊，挽着一位姑娘的臂弯——即使她的容貌不足以让世人赞美，她的嗓音不能与夜莺媲美，只要她能同他相视一笑——骑一匹纯黑的烈马，肆意驰骋，走出这小小的镇，走出这小小的城，走出人类的领土，去北冥，去西玷，去东凇，或许会有诗人记住这样一位无名的游侠，或许他也会同那些英雄一道被世人铭记。

　　然而这一切只是缥缈虚幻的。

　　故乡的一切，一棵树、一棵草，琼斯的七弦琴，老板娘的咒骂，以及每一个并不很好看的姑娘的笑颜，一切都像一场梦境，牵引着他一步步走向安逸却难免颓靡的终端。无形的枷锁束缚了他的双脚，他尽力踮起脚尖远眺，却永远迈不开第一步

　　……

　　倘若他们都消失了该多好。

　　拉夫曼被这个可怕的念头吓醒。已然夕阳在天，他赶紧收拾好背篓，回去迟了最担心的还是老板娘，大不了就是一顿臭骂。

　　走出树林的一刹，热气扑面而来蒸的他张不开眼。他发出的无意义的几个音节别热浪撕碎。少年在近乎死亡的木讷后浑浊的眼珠转了转，干裂的苍白嘴唇中缓缓挤出几个字：“琼斯……老板娘……”

　　少年声嘶力竭的嘶吼，同木头燃烧房屋坍塌的声音交织蒸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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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伊洛斯轻勒了下缰绳，□□灰白色的独角兽低低的鸣叫，他抬眼望向火海深处，冰蓝色的眸子沉寂如千年不化积雪的闪光，又是一声羽毛般的轻叹，安慰似的摸了摸独角兽的脖子。长靴踏着马镫，便是要义无反顾的冲进热浪。

　　“这儿还有个活的！”

　　背后马蹄践踏灰烬，铠甲关节间相摩擦发出尖锐如恶鬼索命般的尖嚎。来者皆身着亮银的盔甲，背后宝蓝色滚银边的披风上烫着十字、龙与狮的纹章，剑刃上尚未干涸的乌黑血液滴滴答答落在萧瑟土地。被十余铁骑团团围住，少年纤细的身影显得有些单薄，他只是皱皱眉，毫不掩饰的烦躁：“梅加纹罗？骑士团？”

　　“有点眼力。”为首的那人打量一番，少年一袭简朴的黑色及踝长袍，眉眼却是摄人心魄的美好，稍微一晃神，又想起教皇的铁令：一个不留，目光中不禁多出几分惋惜，这样的美人，卖到黑市便是一笔横财，独角兽的角在法师眼中同样是极好的灵力媒介，“可惜你注定活不长了，教皇的命令，这个镇上私藏通敌的叛徒，绝不姑息。”

　　少年冷笑一声：“哪来那么多废话，一起上吧。”

　　“小美人好大口气，如果你跪下来求爷，爷还能……”

　　眼前闪过一丝银光，紧接着便是猩红。少年手指一转，精神力同灵力包裹空气，抽拉挤压出线装真空，在触碰到那粗俗壮汉脖子时外壁骤然松开，瞬间的压力差足以割裂皮肤，震破动脉。然而这一切常人是难以察觉的，马匹受惊，骑士长猛拉缰绳，无意中额角流下一滴冷汗，法术？妖术？传说中人类触怒世母，被剥夺了圣灵的庇护，他们的法术水平难以同另外三族媲美，因而即使是他，活至今日看到过的法师和巫师也寥寥无几。莫非他就是教皇口中的叛徒？……骑士长的表情严肃起来，如果屠杀了整整一个镇的百姓而换来国家的安宁，那么……也应该是值得了。

　　“不要留情！他就是叛徒！”

　　然而少年轻易打破了他的幻想。

　　他只是抬起右手，划过虚空，从脚下腾起蓝色法阵，咒文如同沼泽巨蟒缠绕，已是手脚无法动弹，少年的手掌一握，看不见的绳索勒紧，盔甲喀嚓断裂，又深嵌入骨肉，鲜血四溅只能模糊看出个人形。骑士长是唯一一个站在法阵外面的，腰一软跌落下马，嘴角抽搐双目圆瞪。那少年洁净的脸颊上赫然几滴溅落的血迹，目光凛冽，是出鞘利剑的杀气毕露，又隐隐透出悲悯的笑意，他的脚步干脆利落，脚后跟抬起时不带动受惊的灰尘。骑士长这才注意到他的靴子，雪白的靴面上镶嵌着细小的碎钻，如果他再镇静一点，定会发现缠枝海莲的暗纹，那么他一定会回想起只出现在历史书上的内容，那个一直以来被人们遗忘在角落的真实传说——缠枝海莲，灵王族洛克菲勒氏的纹章。

　　“你是……贵族？”

　　“不。”少年吝啬于向一个将死之人投去目光，“吾为王族。”

　　剑起剑落，毫不犹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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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黎明将至，夜色最浓的时刻，漫延在莱恩镇的大火终于即将熄灭，被热气流带动上升的骨灰纷纷扬扬地落下，竟是如同朔月的大雪。男子借着最后一点火光赶到，吐出一口浊气，不慌不忙的释放出精神力，金色的丝线蛛网般覆盖了整座小镇，他仔细辨认，快步走到一处空地，血迹已然凝固发黑。他那双深邃的黑眸里闪烁出一种异样的光彩……

　　就像是……猎人发现了追踪了数月的猎物的足迹。

　　又或者，主人察觉了在外徘徊许久的宠物的影子。

　　他并不指望能赶上小家伙的速度，此刻倒是对得救的渺小人类感到了一丝好奇。不过他很快有了一个新的发现。火势再次大了起来，聚集在他的面前形成了一面足足有五米高的火墙，那火舌张牙舞爪，似是欲图将男人吞入腹中。

　　不是火神亚尔弗列德……他是不是没参加宴会？

　　男人心中了然，虚空一抓，火墙轰然倒塌，一个人影跌落在地。那个不过还是一个孩子，身体瘦弱，红发干枯糟乱如鸟窝，小脸蒙了一层灰烬因而看起来脏兮兮的，愤恨地瞪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男人一时没辨认得出是男孩还是女孩。小不点一点都没有认输的意思，掏出匕首直扑向男人地心口。他毫不留情，一脚踹掉了她的武器，当她捂着手腕喘气时，又是一脚踩上了伤口。女孩如同小兽呜咽一声，顺势咬上了男人地小腿，却又被一股力量压制到了墙上，无法动弹。

　　女孩紧闭双眼：“你杀了我吧。”

　　“你是新任火神？”

　　“是我杀了他。”女孩纯黑的眼眸扑棱着疯狂的火光，他从其中看到了仇恨与不甘，“你是来为他报仇的？”

　　“你错过了一次四王的宴会，否则你的人类同伴会很开心的向你介绍我们……”他骤然放出了精神力，骇然如同关押于地狱地狱十八层恶鬼的猩红笑意，又阴冷潮湿带着冥府地衣的湿意，似是一把钓竿，钓起了一切负面情绪与记忆，“看着我，记住，我是四王之一冥王，卡维尔·罗彻斯特。现在，告诉我你的名字。”

　　“……艾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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