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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了
小道尽头,一具硬邦邦的尸体挂在扎好的担架上,两个头绑白布条的男人哭嚎泪涌,肩扛腿迈,出了红木刻字的门。
门里的中年男子端坐在椅后沿,不紧不慢的喝着茶水,对门外的事早就见怪不怪了,左手的佛珠手串一颗颗油亮,被他摆弄来摆弄去。
王生不是治病救人的大夫,他善念词送魂,这半大的镇子,有三两信鬼神的,他便有口饭吃,日子过得闲适快活。
读过书的人性温好说话,偶尔来几个小孩问他讨糖吃,王生见了小孩高兴,出手阔绰的很。
今日稍有不同,他从柜顶摸了把糖塞给孩子们,就出口赶人:“去玩吧,今个儿我有事。”
孩子们嘴里嚼了糖,黏着牙朝王生道谢,嬉笑打闹地跑走了。王生拍拍衣袖,踱步到门口,一双眼左瞟右看,吱呀呀关上了木门。
他手握沾满黑垢的布帕,吃力地掰开方桌前的暗板,喘着粗气捶腰道:“真是老不中用......好在终于算是走到了头。”
暗板直通地下密室,只有一张床和一坛子似水似酒的液体,床榻盖着薄薄的毯子。
王生走进了些,手端盛液体的碗,洒在毯子上。
毯子迅速突起,形成大大小小的鼓包,聚合扩散,一只苍白的,骨骼分明的手伸出毯外。
“嘶——头好痛。”少年模样的裸身人掀开毯子,赫然坐起。
少年面容姣好,发丝整片湿漉漉的,垂下来粘住脸颊,肤色青紫,像是冻伤。
少年名为陆宸,是万万没料到自个儿还会再回到地上的,他之前死的太透了,一口气咽到脚底,没有一丁点可回光返照的迹象。
陆宸清干净嗓子,才睁眼环顾四周,目光转悠半天停在王生身上:“你是何人?”
“让你死而复生的人。”王生稍显猥琐的咯咯笑道。
我呸,陆宸心中唾骂。
“你说你让我死而复生,用的是何种法子?”陆宸挪开毯子,看了眼片衣不沾身的躯体,一条腿荡在床边去踏寻地面,“事先说明白,我可是被捅了个对儿穿,天王老子下凡都补不上的两个大窟窿!”
脚底板的肉触到地面,陆宸一丝凉意都感受不到,他眯着眼儿仔细瞧瞧王生的样貌,忽的大叫道:“是你!”
陆宸的记性尚差,但那膈应人的事是死了也埋不掉的。
“你你你......是那个算命数的小道士!”陆宸惊然,他曾几何时见过王生,穿着黑漆漆的道袍,手举一面黄底红边的旗。
小道士饿得发昏,歪倒在路边,那面旗仍旧举得朝天冲。陆宸那时候善心发现,给了小王生一袋子银两,本准备起身就进隔壁酒馆醉饮一番,却硬生生拽着给算了卦命数——血光之灾无可免。
把他气得甩袖走人,后头小道士的叫喊全然抛之不顾。
陆宸扶额,拇指揉开紧锁的眉心,前尘往事不堪回首,光想想便头痛欲裂。
他抬抬眼皮,王生递了碗麦色的茶水,那张随时间老去的脸上长着晶亮的瞳:“通俗易懂的讲,我刨了你的坟头。”
陆宸:“......”
“人死的不甘心,怀有恨意怨念,即使封了棺入土,魂魄也被扯在坟上头七日不散......我扛着铁锹,睡了四天三夜的草丛,等拜坟的走完咯一铲子挖开土......”王生说得绘声绘色,手脚并用,比划铁锹的长宽。
陆宸左耳进右耳出,揪着话里的短词小句问:“我外公这么伤心的吗?居然派人守着坟。”
王生噤声,小心翼翼得揣测着陆宸的脸色,少女怀春般扭扭捏捏道:“陆掌门只派人守了一日,没亲自下山……守了你三天三夜的是个说不上名字的病秧子,抓着件衣裳整天哭,哭得我头大!”
生前有多要好才能险些哭昏厥去,病秧子走的那天下大雨,王生撑着伞宛如逃难的人,发现病秧子还跪在石碑前,眼窝红肿披头散发,他低头叹了口气,唏嘘片刻,病秧子已经走了。
“......谁?”陆宸几近失声,不可置信道。
要说虚弱无力,陆宸只认识独一人,他虽出身名门望族,但书还是读在寻常书院里的,同窗中有个穷了吧唧的小子,姓覃名珝,字子殊,整天穿着灰袍子,抱着本破旧的书经咳嗽。
陆宸书读不进半本,混子的活儿倒是一件未差,欺压软弱,顶撞师长,哪个没做过。
病秧子喜阅诗经,他给扔到水沟里,两人本该是水火不容的。
过大年那会儿老地主收了四个石狮子的礼,暂没地儿放,强要覃珝家的屋子装石狮子用。
小厮们活活打死了屋里的老母,一脚踹开病秧子,眼瞧着完犊子的时候,陆宸恰好路过,一剑出去,石狮子碎了,小厮们哀嚎遍野。
老地主看来人是华衡派的少主,不敢吱声,放了病秧子一条生路。
自此陆宸做什么事身边都少不了覃珝的存在,他叫人别跟着,人只淡淡道来——知恩图报。
知恩图报?
哭他坟头算是报恩?
绞尽了脑汁他都没想到有什么值得覃珝为他守坟的。
陆宸哑口无言,现如今自己重头开始,首要目标当然是先宰了那个捅他致死的龟孙。睚眦必报乃真英雄也,陆宸的歪理邪说大多只是顺心意想出来的。
“我凉了多久啊……怎么感觉矮瘦不少。”此刻这缺心眼儿才意识到躯体凉的不太正常,裹着一股没来由的陌生感。
王生两三下叠湿漉漉的毯子,蓦然走到门口,头也不回道:“非短非长,四十年吧,你原来那具身体破损严重,以我的能力做不到把你的魂魄完完整整的塞回去——喏,耗了四十年光阴重新做了个替代品。”
敢情人活了,却是个仿制的假身,陆宸感慨万千。
假身四肢冰凉,但心头还是挺暖和的,他一想到有人在他死后能惦记着他,给他守坟,策划他重生于世……
陆宸垂下脑袋,鼻子发热,莫名的红了眼眶。
缺心眼是打小的,双亲仍在身旁那会儿,陆宸的品行排的进端正的行列。后来爹娘没了,华衡派的小少主无人敢管教,任他放飞自我,飞到天边儿去,多少个大汉也拉不回。
陆宸做事对人的思路清楚分明,仗着出身高天赋好,横着走了一段年少日子,自知下场必然不会好,哪知会意外身死荒野。
“备了套衣裳,你先穿着,过两日我替你去当铺做两件。”王生道。
环视周围,道士的屋里摆了些红木椅子,中央一个盘口巨大的铜炉,烧着炭火,主椅往上能瞧见块儿牌匾,行草挥墨四个大字——生死有命。
牌匾翘脚处吊着小布袋,看下坠的程度,应该装了物件。
“那银两你还没用完?”陆宸指剑蹭过布袋,摸到了华衡宗纹。
山峦起伏,七条河线精准化分七座山,绕着中央的主峰,天光云影微微焯亮峰顶,陆宸他爹说是通天成仙的道儿,里头雷声隆隆犹如百万猛兽嘶吼,华衡派早在千年前占了那风水宝地,但实在是无人敢进入光束之中。
华衡派的宗纹收纳了这些景象,印在宗袍与各式近身布饰上,陆宸摸了已有十八余年,熟透根骨。
“没用完。”王生老实回答。
“陆大爷,小道我是个凡人,好话说尽,我知道阻止你去报仇是比削平华衡山都难,但好歹珍惜一下我这个凡人耗了四十年做的躯体吧。”王生说话诚恳,似乎真的担忧心血付之东流。
陆宸不回话,手脚轻快地套上衣袍,脑子搅成一团浆糊,总觉得忘掉了很多事。
浑浑噩噩坐到椅上,问道:“小道士,你算命既然这么准,那你算算我能不能宰了那个孙贼。”
王生看了他一眼,神色复杂:“早在当初便算出来了,那一卦,除去你命中死劫,还包含了我必会助你重生,你必会报仇雪恨。”
“陆小少主,天道轮回万年,每个人一出生就命由天定,你祖上犯了事儿,子子孙孙都得挨罚受难,我虽然能算卦,但怎可件件事全说给你听,那时候我小,道理不懂几个,说出去的太多,才被道观赶下山历练——总而言之,请你相信一切事出有因,要慢慢挖掘真相,别操之过急......”
别操之过急,嘴上说着容易实际做起来难,毕竟人是活的,命数是死的,更甭提不相信命数的陆宸。
陆宸着歪头,遁入放空状态,他的记忆缺失,就像是一碗完整的胭脂膏狠狠剜去中间一大块儿,随后被无情地抛进水里。
紧闭的大门打开了,吹入习习凉风,他恍惚看见门外一团灰溜溜的身影,是个穿灰袍子的男人,太阳穴猛烈一痛,再凝神看去,只是王生披上了挂在椅上的外袍。
“你给我把门关上,刚热乎的新鲜活尸是吹得了凉风的吗!”矫情的陆大爷捂头喊道。
“大爷,您可真是陶瓷做的魂魄。”王生回头,朝陆宸贫嘴,顺手带上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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