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天而降的怪同学

　　期中考试尘埃落定，正是春色稍褪夏日初来。
　　北方城市带着点微尘的风还时不时地要吹上一吹，吹得人毫无防备的灰头土脸。
　　教室里，后窗边，苗小田正攒着手里的成绩单灰头土脸的一筹莫展。

　　徘徊在及格线边缘的数理化成绩颓废地令人发指，简直就是在幸灾乐祸地嘲笑她的智商。
　　高中一年级还有俩月就结束了，她对这种被理科成绩狠心抛弃的心情还是不能习以为常。

　　刚才在班会课上，顶着快谢了半个脑袋的班主任老方还把文理分科的事拿出来再三提醒：
　　“虽然到期末才最后提交申请，可你们现在就要重视起来，就要开始好好考虑了。这可是关系到你们每个人的人生前途的，可不能掉以轻心……”

　　底下一帮子十六七的不完全民事行为能力人，一个个撑着脑袋听得昏昏欲睡，一点也没有对人生前途的重大觉悟。
　　老方夹着厚厚镜片的脸上，表情一如既往的严肃又古板：“这周末就要组织全年级的家长会了，到时候校长还会再强调选对文理的重要性，你们也好好听听。听到没有？”

　　“听——到——了——”底下是一阵稀稀拉拉又明显敷衍的回答。
　　恨铁不成钢的老方大掌一挥，拍在讲台上。砰地一声，震醒了几个已经失去了知觉的臭小子。

　　坐在倒数第二排的苗小田在腾起的粉笔灰里，看见坐在前排阴魂不散的言北回头，朝她远远地望了一眼。
　　微皱的长眉，轻挑的柳叶眼，嘴唇轻抿，把那颗每次嘲笑她时都要出镜的尖尖虎牙藏得滴水不漏。

　　他只看了她一眼，手上随意转着的黑色水笔稳稳当当地停在指尖，然后似是随意地重又转回头去。
　　这分明就是来自一个“别人家的孩子”的王之蔑视。

　　苗小田捏紧了手里的成绩单，不知道自己刚才脸上的表情是不是足够表达对这青梅竹马的不满。
　　真希望他这两天被门夹了脑袋，忘了通知爸妈来开家长会。这样她就不用担心自家爹妈会在家长会上和他们狭路相逢眼红艳羡了。

　　……好像也不大对。
　　就算他们不来开家长会，就两家人同住一个大院，多年上下楼老邻居的关系，低头不见抬头见的，随便聊两句自家孩子的成绩，就难免又是一场血雨腥风。
　　……真是，既生瑜，何生亮……她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算是块瑜。

　　粗枝大叶的苗小田以前对这个从小到大不是同班就是同校的祸害并没有什么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
　　尽管他一直比她的成绩好那么一点点，受老师喜欢了那么一点点，三好生的奖状多拿了那么一点点，就连捉迷藏都比自己运气好那么一点点……
　　可心理素质一向过硬如她，一直觉得那点差距都是不值得计较的小事。

　　就算成绩中等时常贪玩，她不也顺顺利利地考试升学茁壮成长，也没少被别人夸奖聪明伶俐乖巧懂事么？
　　当然，这种夸奖有多少出于真情实感就另当别论。

　　可如今，这种差距到了高中时候就变得很是扎眼，尤其是总也没什么起色的理科成绩。
　　老师们一天念叨三回的高考大计人生目标，好像他们未来三年面对的不是高一高二高三，而是高三高三高三。
　　即便她苗小田再神经大条假装潇洒，也都被这狂轰滥炸弄得心中惴惴精神紧张。

　　现在又多了个文理分科。
　　按说这是个好事，对于她这种理科明显是弱项的学生来说，相当于直接扔掉了成绩单上的不良资产，不但总体成绩变得好看，说不定还能在排名上前进不少。
　　可苗小田就是不肯拍这个板。
　　至于原因么……

　　凡是踏进过高中门槛的人都知道，说是文理分科各有所长，可大部分选了文科的都还是被看成理科无能被迫逃避现实之辈。
　　但凡有两把刷子的都宁愿赖在理科班不挪窝。
　　毕竟，用老方的话说就是“高考的志愿就是为理科生设计的”。
　　“……”苗小田不想被设计，可又觉得不被设计才是更大的问题。

　　更重要的是，那几个从小玩到大的冤家朋友个个都是抱定理科不撒手的架势，好像以前你一嘴我一嘴地痛斥数理化之惨无人道都是上辈子的事。
　　她有理由怀疑，要是她苗小田特立独行弃理从文，他们一定会含泪挥手送她一个人到新教室报道，然后依旧义无反顾地和一堆不知所云的公式符号打成一片。

　　她有点舍不得和他们分开……
　　所以，她很纠结。

　　“苗苗，我先走了。”同住一个大院的同桌许多背上书包，朝还在座位上坐着的苗小田挥挥手，“不然许瑞要等急了。”
　　许瑞是许多的弟弟，就在隔壁的小学上三年级。她要接他一起回家。

　　“嗯，你先走吧。”苗小田也朝她挥手，“拜拜。”
　　原本她们都是一起上学放学的，可谁让那个言北这两天放学后都有事要忙，害得她也得跟着在放学后留校到很晚。

　　那是学校的老传统了——从高一的第二个学期开始，专门为资优生安排了放学后的竞赛课程，数学物理化学生物，对应着高二年级开始的中学生特长保送竞赛。
　　言北，学的是历来学校最重视的数学竞赛。

　　对于苗小田这种从未参透过数理化终极奥义的非资优生来说，对这种待遇也就只有默默围观的份儿。
　　至于她为什么明知没有自己的份儿却还要赖在这等着志得意满的言北一起回家，这原因说起来也是一把辛酸泪。

　　都是过年两家串门时的一句闲话，苗妈拉着高了半个头的言北羡慕得舍不得撒手，说什么“你要多带着田田一起玩，没事多跟她聊聊学习上的事”。
　　听得苗小田自己都后槽牙发酸，这都多大的人了，怎么说得还跟手拉手一起上学的小学生似的。

　　可苗妈不管这一套，他们这一辈的人还挺迷信“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好像自家闺女多跟成绩好的言北在一起走动走动，就能分享人家成绩单上的好成绩。
　　纵使苗小田自己不信这个邪，可她也不得不听任爹妈一顿饭的功夫就把自己卖了。谁让她是个乖乖听话的孝顺闺女。

　　苗妈在厂里坐了半辈子办公室，苗爸也是在清闲的事业单位混饭吃，总的来说，老两口都是那种若是岁月静好总强过鸡飞狗跳的生活态度。
　　但是有的时候难免和所有爹妈一样，少不了做做望女成凤的白日梦，时不时也会恨铁不成钢地念叨闺女几句，尤其是又听见瞧见了什么关于言北的事迹情状。

　　每到这时，苗小田就知道自己逃不过一番风雨飘摇。
　　……不过，要是真能从言北那家伙脑袋里分享点他的好成绩就好了……只要让她面对着数学物理课本上的公式们不这么没头没脑的，她就感天谢地了。

　　最后一个打扫完卫生的同学也背上书包走掉了，临走前还不忘叮嘱苗小田记得关灯锁门。
　　“嗯，放心，不会让外人进来的。”苗小田信誓旦旦。

　　待到值日的同学放心离开，苗小田低头再看手里的成绩单，还是觉得这文理两科不在一个数量级上的成绩叫人心烦得紧。
　　她草草把这页纸折起来塞进桌斗，让那些数字暂时从眼前消失一会儿。
　　算了，人生么，总会有那么些不如意……只希望剩下的文科成绩在爹妈面前还过得了关。
　　当然，难免又会有一场关于人家言北的絮叨好听。

　　没有了成绩单的遮挡，桌子上一左一右两份数学作业本就这么赤裸裸地摊开在眼前。
　　一个字迹整洁却是份只开了头的半成品，另一个龙飞凤舞却是洋洋洒洒写了满页。
　　后面这个自然是她从言北那里借来的“参考答案”。

　　她原本也只是想借来参考一下的……
　　可是今天的数学课上她实在是困得跟不上节奏，还没完全弄懂sin cos的前世今生，风云变幻的tan cot就又出现来搅得她脑袋里一团糟。

　　名为宇文老师的数学老师生着一副普度众生的慈悲面孔，她那微胖的圆脸上一抹浅浅的微笑，总是让苗小田觉得自己的数学成绩一定还有救。
　　可现实和想象总是有那么一点微妙的落差。所以……

　　苗小田翻了翻手里的作业本。
　　无论如何，她还是需要言北的作业来“参考一下”，只不过到了最后总要变成不那么费劲的先抄写再参考。
　　谁让他写的每个步骤在她看来都没什么错处呢……

　　当然，为了体现她的真实水平，还是要改动那么几处公式运算。
　　只是这事儿不能让言北知道。
　　不然，他一定会嘲笑她可怜的理科智商。连他说这话时脸上的表情，她都能想象得分毫不差。

　　那种居高临下的带着一股子优越感的露出那颗食肉动物似的尖尖虎牙的轻笑，然后对她说：“抄个作业你也抄不对么？”
　　真是想一想都觉得欠揍……可她这没有骨气的脑袋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苗小田叹口气，拿起手边被许多用少女漫画贴纸贴得花花绿绿的圆胖钢笔，打算趁着言北还没回来，赶紧把他已经写完了的这一页作业誊写完毕。
　　教室里除了她之外空无一人。
　　只听见窗外的花坛里，穿着蓝白工作服戴着厚实白手套的园丁正握着大大的园艺剪咔嚓咔嚓地修剪着一丛又一丛的矮冬青。

　　夕阳下微风四起，吹着褶在窗边的蓝布窗帘左左右右地悠悠飘动，像催眠大师手里摇晃的怀表，在苗小田注意力不怎么集中的余光里制造着某种昏昏欲睡的气氛。
　　眼前的数学符号似乎要挣脱横隔线的束缚，手里的笔也像是吸了太多的墨水拖着拖着就走不动道了……

　　终于，扑通一声，苗小田一头栽倒在了书桌上，碾压着一众恼人的三角函数符号沉沉睡了过去。
　　清醒的意识弃她而去的瞬间，她好像感觉到空气里漫过一阵奇怪的轻微震动，像是雷阵雨前悄悄潜行的微弱电流，拨弄得她皮肤轻痒……
　　她还来不及调动越来越远的意识细想，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突然，她被一阵砰呤哐啷的桌椅倒地之声惊醒。
　　还有什么东西和地面亲密接触的闷声和一声好像从未发出过的短暂惊叫。
　　苗小田像是被老方的粉笔头砸中了一般，猛地从桌子上抬起头来，惊魂未定地朝发出声响的教室后面望去。

　　清风拂过，窗帘轻飘，刚刚画好了五一劳动节板报的后墙黑板之上，闪过一道奇异的亮光，像是被谁开了又关的白炽灯管，在灰白的墙上一闪而过。
　　最后一排的桌椅板凳不知怎的被弄得七零八落。
　　那后面的地板上，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慢慢地……慢慢地……爬起来。

　　光天化日之下，苗小田只觉一股寒意沿着脊梁骨直窜上头顶，脑袋上刚剪的短发像是要一根根地竖起来，转了一半的脖子僵硬得像是灌满了水泥，一分半寸都挪移不动。
　　她听见血液在耳朵的毛细血管里奔腾而过的声响，伴随着擂鼓一样凶狠的心跳声。

　　她听见自己变了调的声音从嗓子眼里挤将出来：“谁？”
　　没有人回答她。
　　一道像是能反射阳光的什么东西搭上了后排桌子的边沿，那个身影终于一点点地出现在了苗小田的视线里。

　　她只觉整颗心脏都像是要从嘴里跳出来了。
　　那……是……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