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深

　　汴梁京城里，有个南北向的街道叫做小甜水巷，里面酒楼妓院甚多。

　　花锦楼是这里最出名的一座青楼。

　　青楼，与妓院自然是不同的。这里面的娘子打茶围，和妓院里那些女子们做的皮肉生意有着天壤之别。最起码，人家接客，可以挑一挑容貌，再往上红了的娘子，还能看看才学呢。青楼里的娘子那也是满腹才学的呢。

　　而青楼里边的女子，有分两种。一是清倌人，二是红倌人。红的，是卖肉的，清的则是待价而沽，未曾梳笼。清倌人梳辫子，破了身子的才会梳髻子。这便是差别了。这是最高贵的歌舞伎了。而最低贱的女乐是在酒楼里头赶座子的。什么叫赶座子呢，是人家在吃饭，不等人叫，就上去唱歌的，便叫赶座子。

　　毕竟三请四叫的，姗姗来迟的，才叫高贵呢。

　　（此刻，设定展昭此时二十一岁，还未入公门。白玉堂二十岁，二人熟识。）

　　展昭不爱这个，所以每次和白玉堂这种风雅的大爷吃饭，都觉得屁股扎刺一般难受。就因为这个，展昭这次是打算好了，若是白玉堂再请那个叫什么香兰的女子来唱歌弹琵琶，他就跳窗跑掉，哪怕尿遁。

　　不过，在小甜水巷吃饭，还能不叫人唱歌吗？白玉堂这纯是在欺生呢！

　　展昭在苏家酒店二楼靠窗那个隔间坐定，手里托着一盅加了橄榄白芝麻的茶。白玉堂笑嘻嘻进了来，一屁股坐下，道：“小二哥！来一桌上等酒席！单上一坛女贞陈绍，一道清蒸红鲤鱼。”

　　展昭笑道：“怎的，不要拿金红颜色浓浓香的了？”

　　“熟人，熟人，自然不用！”白玉堂干了一碗茶，道：“你当白爷爷我愿意废话呀。”

　　展昭于是一笑，“挑嘴还这么有理，我算是服了你了。”

　　菜一道一道上来，一杯酒下肚，白玉堂就拿一双桃花眼四处踅摸，“怎的没有唱的好听的？不如我着人去叫醉香楼的香兰吧？”

　　展昭按住白玉堂的手：“你且老实坐着罢！吃饭就不能好生吃饭？”

　　“我非得听人唱曲子不行！要白爷爷好生吃饭就得听人唱！你不让白爷爷找人，难道你给白爷爷唱不成？”

　　“你！”展昭气得脸红脖子粗，“在这儿远远的听着还不够，非要人到面前来看着你吃饭？”

　　“赶座子的，唱得难以入耳。姓展的，知道什么叫做呕哑嘲哳难为听吗！”白玉堂道，“对了，要不要打个赌，若是你能从这赶座子的女子里头找着一个唱曲子好听的，白爷爷以后不在你面前召妓了，如何？”

　　似乎白玉堂诓我。展昭在心里纠结了一会儿。然而……这赌注，却十分诱人。展昭放下筷子，起身下楼。楼下的客人很多，还有不少提着篮子卖点心的，倒也热闹。赶座弹琴唱曲子的虽多，展昭也知道，不过是庸脂俗粉，白玉堂看不上眼还是会笑话自己的。

　　难不成，我竟是输定了么？展昭心里也是十分怀疑的。不过为了不挨白玉堂的嘲笑，还有以后的耳根子能够清净，展昭自然不肯放过这个机会，只得硬着头皮寻找。

　　这么一打眼，展昭便从那群三十来岁的包头妇人中看到了一个梳辫子的姑娘。梳辫子，那便是还年幼的小孩儿。展昭不觉有些惊讶，略一凝眸，便看清楚了这姑娘的相貌。只见那姑娘约莫十三四岁，身材娇小，但皮肤细白，水灵灵的眉眼，嘴唇儿樱红。展昭观其神色，其实应该是十四五岁，将近及笄的沉稳态度，若是红倌人早已能够梳笼了，想必是因为身量未足，卖不上好价钱，方才耽误了。若是清倌人，也不能早早挂牌子，所以妈妈才会给撵出来在此处赶座子。

　　展昭走过去，微微弯下腰，道：“小姑娘，你可是赶座子唱曲儿的？”

　　小姑娘抱着琵琶道了万福：“奴家正是。公子可要听曲儿么？”

　　展昭看她说话老成，便道：“正是，随我上楼罢。”其实展昭也是少年心气，素来喜欢做个大哥，看这小姑娘老成，不免心里喜欢，仿佛看到了更小的自己，努力装作很懂事，装作很成熟，装作很镇定。

　　白玉堂正在把玩手里那只细瓷盏儿，看见展昭进来，后边跟着一个看起来不过十二三岁的丫头，不觉惊呆。再一看，原来该有十四岁了。他们这种习武之人，看年龄都是很准的，能看出人的骨头年纪、神态动作，尤其是这等少年最好看出，因为少年么，差两三岁，简直是天差地别。

　　白玉堂倒了杯酒，道：“我说姓展的，你可真是行啊，平日里看你如此老实，没想到都是装的。这般豆蔻年华的小丫头你也下得去手。”

　　果然看到那小丫头抖了一抖。

　　白玉堂于是又笑道：“来，小丫头，告诉你白五爷，叫什么名儿，是哪家的人，说不定你白公子还能救你出火坑呢！”

　　“莫要吓着人家！”展昭难得地锤了白玉堂一下，“你这浮浪破落户儿，再这般孟浪给人吓跑了，想要怎样？难不成是要反悔？”

　　“你当谁都和你一样？真是！”白玉堂一个白眼翻过去，“那丫头，你叫什么名儿？可会唱曲儿不会？”

　　“奴家秋素，是花锦楼的。”

　　“名儿不错啊。秋素，秋素，碧水明澄映秋素――你会唱什么曲儿，先随意唱一支罢。”

　　秋素低眉，叮铃铃拨响了琵琶，张口便唱了一支柳永的《黄莺儿》。全词如下：

　　“园林晴昼春谁主。暖律潜催，幽谷暄和，黄鹂翩翩，乍迁芳树。观露湿缕金衣，叶映如簧语。晓来枝上绵蛮，似把芳心深意低诉。
　　无据。乍出暖烟来，又趁游蜂去。恣狂踪迹，两两相呼，终朝雾吟风舞。当上苑柳秾时，别馆花深处。此际海燕偏饶，都把韶光与。”

　　秋素声音绵软，并不是那种流行的灵动清脆，而是婉转连绵，声音也不甜蜜，只是柔柔的，配上清脆的琵琶声，并不刻意，却很勾人。

　　白玉堂一边斟酒，一边抬眼道：“不好，不好，你这声音就不时兴。”

　　秋素眼珠儿一转，一双灵透的杏核眼瞧着白玉堂道：“您若是喜欢声音脆亮的，秋素也能唱。”

　　“那便唱来。”

　　“不知您想听什么呢？”秋素歪着头问，促狭得好似一只猫儿。

　　白玉堂瞧着秋素的眼睛，忽的一拍桌子：“白爷爷就瞧这丫头不对劲儿，姓展的，她歪脑袋瞧我这个样儿怎么和你一模一样？你看你看！”

　　展昭也抬眼这么一看，不由得也含笑抚掌，然后一推白玉堂：“点你的曲子去！偏你点支曲子也要编排上我！”

　　“既这么着，你就随意唱一个吧。唱的好了，爷的银楼里新做出来的花样儿，你随便挑。就让他这呆子给你买下来！”

　　展昭白了他一眼，道：“这厮好没脸。你且唱来。”

　　秋素想了想，便放下琵琶，从腰中摘下红牙板，开言唱道：“日映纱窗，金鸭小屏山碧。故乡春，烟霭隔，背兰缸。宿妆惆怅倚高阁，千里云影薄。草初齐，花又落，燕双双。”

　　这首词唱的是温八叉的《酒泉子》。声儿却是甜软清润，丝毫听不出来不是真声。这嗓子的的确确是让白五爷惊了一下。话说白五爷年纪虽小，但见识不小，会学声的白五爷见得多了。只是那都是江湖上的人，哪有这小姑娘这明显手无缚鸡之力还能学得这么像？
　　果然是高手在民间？？？

　　展昭不知不觉也愣了一下，问道：“是谁教的你？”

　　“自己没事儿琢磨的嘛。”秋素昂起头来，眼中有几分得意之色，这回声音却是展昭的了，学得活灵活现，虽不是十分像，但也有九成半。

　　白玉堂食指磕在梨花木桌子上，咂了咂嘴：“你倒是有几分真本事。假以时日，待你十八九岁的时候，想必是前途无量。”说罢，用手解下腰下的一个荷包，看也不看扔给秋素，道：“可不要辜负白五爷的期望啊。”

　　“谢公子的赏。”秋素深深一福。

　　秋素是展昭招来的歌妓，让白玉堂给了钱已经是失礼了，他决不能就让秋素这么走了。所以展昭上下打量自己一番，最后从腰带上拽下来一枚玉佩。

　　白玉堂在旁边看着，却一把拦住了：“你这次召女乐已经算是破例。若是让伯父知道你还敢送这种表礼，岂不是讨打？你和我毕竟不同。左右我也给了赏，你嘛，不拘给个什么就得了。你我兄弟，也不差什么。”

　　展昭应了，只是检视自己身上，并无什么表礼，只得拆下镶着几个翡翠珠儿的石青色络子来，递给秋素：“不是什么珍贵物件儿，拿着玩罢。”

　　秋素接过来看，却见这珠子虽然是真的，但并不是少见的，知道他是不欲声张的意思，便道谢接过来，笑道：“络子打的虽好，可这般颜色，可往哪里戴呢？”

　　白玉堂笑答道：“你把它配个大红的汗巾子系在腰里，正好压着大红色，自然就好看了。”秋素羞红了脸，暗暗啐了一口，便掩面走开了。

　　见秋素出了门，白玉堂看展昭自己还迷迷糊糊，立刻拿扇子敲了一下他的头：“呆子！钱都是我给的，你怎么还这样迷糊？赶明儿娶了媳妇，还是这样呆呆的？还是你见了那丫头有几分姿色，就走不动路了？”

　　展昭红了脸反手打了回去，只是还讷讷的不知言语。白玉堂自然变本加厉，道：“被我说中了不成？你若看上那小娘子，我也一不做二不休，促成你二人好事。我看她也有几分人才，不如赎了她的身，给你做个通房或是妾室，倒也是桩美事。你看如何？”

　　展昭恍然惊醒，白了他一眼，却道：“不过一面之缘，展某还没觉着怎么样，白兄若是觉得好，不用拿我做筏子。横竖我不会夺人所爱，若真的看中了，也不会让给谁。”

　　这话撂在这儿了，即表明了展昭现在没心思，不但没心思，还不怎么太在乎。不过是一面之缘，以后能不能江湖再见谁能说的准？还指不定一辈子都见不着了呢。

　　谁能料到展大人也有打脸的那天呢？展大人后来每次想到这点就忍不住想要笑笑。

　　有缘千里来相会，正是这么个理儿。

　　话说那天晚上，真真算得上是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展昭在外执行公务，虽说是武艺高强，可敌不过人家暗器毒药一起上，好家伙，一只火龙镖插在了展昭的右肩上，血迹斑斑的，更容易暴露。

　　展昭被那迷药一迷，连路都差点认不到了，本来不想强闯民居，可这次真是没办法，只好施展轻功，倒月弯勾，从窗户进了屋里，嘿嘿，落地无声。
　　睁眼一看，红装翠裹，梳妆台前正坐着一个肌骨莹润的姑娘――还就穿一中衣。

　　展昭倒吸一口凉气。这要是沾惹上了，以后可就麻烦了。

　　那姑娘一边梳起头发，一边还唱起了歌：“玉楼明月长相忆，柳丝袅娜春无力。门外草萋萋……”

　　还没唱完，展昭听得楼上一声响，心道来不及让你唱完了，可真是不好意思，便上前一步，捂住那姑娘的嘴：“这位娘子，得罪了。”

　　那姑娘睁着圆溜溜的一双杏眼，展昭虽然不怎么记得无关紧要的人，可是看到这双眼睛，居然也认出来了。
　　居然就是秋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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