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月光

作者:怀南小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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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 章


      《我见月光》
      文/怀南小山

      晋江文学城首发。
      本故事纯属虚构。

      01.

      四月,沉云会馆的棠梨开了。
      院里阳光一透,花斑落满秦见月的戏袍。清清明明一个敞亮午后。

      秦见月静坐绮户轩窗前,往颊上推匀一抹朱色胭脂。外面乳白花色衬得她面色娇娆,神韵轻俏。

      “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后台演员练嗓的声音此起彼伏,尾音在天花板上一圈一圈绵长的荡。惊得枝头喜鹊扑腾着翅膀停在窗棂,意犹未尽地踱步徘徊。
      放在手边的手机震动了一下,秦见月放下手中脂粉盒。

      打开消息,是她的老师孟贞发来:今天我就不过去了,跟着师姐他们好好唱。
      秦见月回了一个字:嗯。

      本身不紧张,孟贞这么一说,秦见月心里倒是没谱了起来。

      这还是她头一回给人唱堂会。
      所谓堂会戏,有为贵胄演出之意。通俗来说,就是一富家子弟包了场,他们今天的戏尽为一人唱。人家点什么曲儿,他们就得唱什么。

      这是秦见月从戏曲学校毕业的第二年,此前在燕城城南的破落小剧院待了一阵,后剧院经营不善、停业整顿,奈何行业日薄西山,院长绞尽脑汁没将剧场拯救起来。剧院里头的小演员就这么尽数被遣散打发了。

      很快,秦见月被母亲介绍到孟贞门下的私人戏班子。
      孟贞其人,秦见月的妈妈秦漪的老师。

      秦漪年轻时是孟贞的嫡传弟子,跟着孟贞唱了小二十年的戏,后来转向教育行业。
      秦见月赋闲在家一段时日,秦漪问过她,是想接着唱,还是去教书。秦见月不假思索答道:要唱。

      他们的京剧戏班叫做三春堂,大本营就是在这老城区的沉云会馆。
      平日里也和剧场演出没区别,轮班演出。不过秦见月不大走运,一来就要应付大人物大场面。

      旁边的陆遥笛哼哼吱吱唱完了选段儿,心情颇为畅快模样。她挂上耳坠,忽而脑袋一歪,问旁边的南钰:“诶师姐,今儿过寿的是哪位爷?”
      南钰道:“程家公子他奶奶。”
      陆遥笛闻声倒抽凉气:“程家?是那个程?”
      “就是那个。”她们眼神交流,小心谨慎,南钰声音又压低了些——“不能惹的程。”
      “真的假的?你也不敢惹?”
      南钰:“我敢个屁。”

      黛青色的眉笔在眉峰轻微一滞,秦见月眸子敛下,余光探到二人中间。

      她对那个姓氏向来多了十分的谨慎在意。
      皇城脚下的富户程家,这几个标签拼凑到一起,无消多问,她心中恍惚有了个答案。

      眼前亦出现一个遥远而模糊的身影。
      掐着笔端的指腹不自觉收紧一些。
      未免胆怯。

      秦见月又细想,师姐话音含糊,是“陈”也未必呢?她总是多心。
      平下心来,继续描眉。

      陆遥笛八卦人八卦魂,拖着凳子凑到南钰跟前儿,虚声道:“师姐你见过程二爷本尊吗?听说超级帅。”

      南钰啧了一声,用眼神示意她注意稳重。不过眼波流转一圈发现周遭人士都在各忙各的,转而又神色一赧,冲着陆遥笛低语一句:“他经常来这儿听曲,你以后见着他机会多呢。又帅又贵,绝绝子。”

      南钰瞅着陆遥笛的花痴样,打趣她一句:“一会儿唱的时候你可千万别往台下看,省得哈喇子流出来,丢死人。”
      陆遥笛气笑,没大没小去拧她的脸。

      一侧的秦见月心迹复杂,手里的笔尖便那么来来去去几下,无意识将吊眉的眉尾绘深。

      “见月,这是不你手机?有电话。”
      陆遥笛指了一下一直在出声的手机,这才将秦见月的思绪拉回。

      她拿起手机看了眼来电,是她的表哥秦沣。
      家丑不可外扬,秦见月选择出门接听。

      秦沣开口出奇友善,嬉皮笑脸:“好些时候没见了,抽个空出来叙叙旧?”
      秦见月不跟他废话,走到长廊尽处,低声问他:“要借多少?”
      秦沣那头顿一下,笑得没皮没脸:“你这说的什么话,我找你就是为了借钱是吧?真他娘的伤感情。”

      秦见月蹙眉,压低声音:“不说我挂了,一会儿要上台。”
      “诶诶——”秦沣话一转,“那什么,你先支我八千,赶明儿赚了连本带利还你。”
      秦见月揉了下眉心,“最多五千。”

      “成成成,五千就五千。”秦沣嘿嘿一笑,“爱你啊老妹儿,么么哒。”
      “……”又想着劝诫几句什么,终是止语。

      她杵在二楼长廊,脚下是有了些年头的红木地板,让人踩得吱呀作响。身后的动静不大,蹑手蹑脚。
      秦见月回头看去,南钰和陆遥笛两个小姑娘头叠着头,缩在门板后边在偷看什么。

      “哪个呀哪个呀,你指我看啊!”这是陆遥笛的声音。
      南钰不满她的咋呼:“嚷嚷什么,你声小点儿。”

      秦见月顺着二人目光看过去,底下宾客将至,大幕尚未拉开,观众席幽深如暗夜。仅大门门缝透进一点光来,众人簇着一名老妪说话,奶奶身前戴着贺寿的花儿,古朴的八仙桌上摆着一只鲜艳红润的蟠桃。

      是大户人家的阵仗。
      老人家容光焕发,膝下承欢,笑意盈盈。

      她的视线接着向后面挪,在隐晦暧昧的黑暗里,倚在一张八仙椅上的男人清贵而孤拔,面上带着和煦淡笑在听旁人说话,半边身子浴在罅隙里的光下。

      阴影与光明的交替令他的身形轮廓影影绰绰,并不明晰可辨。
      男人修长的指拢住雕花的紫砂杯,胳膊闲散地撑在身侧的桌沿。

      杯口贴住薄唇,轻呷一口上好的金骏眉。
      极致的容颜隐在薄雾青烟之中。

      秦见月的呼吸霎时滞住。

      他一如往昔,慵懒,骄矜。清净孤绝。姿态像一只鹤,性子又如一只猫。
      时隔经年,她竟也能一眼将他认出。

      然而他不再是大她两届的风云人物程学长。
      而是京城程家的二公子——程榆礼。

      时光的灰尘被掸尽,这个讳莫如深的名字再次清晰地撞到秦见月的心坎上。未灭的心火被添了一把柴,再一度轰然灼烧起来。
      这一刹鲜明的感知,说不清是热或是疼。

      鬼使神差,正在和长辈交谈的男人忽的掀起眼皮,往阁楼上看了一眼。

      男人狭长而淡漠的那双眼猝不及防和她对上,一秒不到,秦见月背过身去,心虚钻进休息室的门。

      只留背后陆遥笛的尖叫:“哇哦,真的好绝!”

      窗外棠梨在风口沙沙作响,春叶在眼下郁郁蒸蒸糊成一团浓厚的青绿。
      秦见月一闭上眼皆是他那双笑不及眼底的眸。她重执眉笔,指骨都打颤。

      -

      大幕掀开,好戏登场。头一出戏演的是程派的《锁麟囊》。
      程榆礼应了奶奶的话,坐到最贴近她身侧的凳子。长辈的宠爱昭然若揭。奶奶今日精神倍加,喜笑颜开,饶有兴致同他指点唱法。

      程榆礼低眉,微微侧身倚着奶奶。老人家翘着指头指着台上道:“这姑娘不错。”
      男人眼一眯,往台上定睛瞧去,淡声问一句:“哪位?”
      “旦角儿。”

      程榆礼的视线落在唱花旦的姑娘身上。
      厚重粉墨遮不住她五官的灵巧秀气,看着像是个初出茅庐的,秋瞳剪水,神色里还沾了点儿怯。

      开口唱腔却是极为老道自然,嗓音条件又是天生的好,古朴而婉转的一套唱法,穿云裂帛,余音绕梁。

      唱词结束,程榆礼才声音懒倦开口评价一句:“确实不错。”
      “是不是新来的?”奶奶忽的又问:“哪天排她的戏啊,我改天儿还得来。这么两句怎么能过瘾。”

      程榆礼说稍后我给您问问去。

      ……

      台上的灯光很亮堂,秦见月看不到台下。她不知道是怎么唱完漫长的一出戏,下台时才发觉紧张到半条腿都发麻。
      中场休息,她回到二层阁楼,又接到妈妈秦漪的来电问候,秦见月寻了个僻静处接听。

      站在二楼晦暗无灯的楼梯口,脚下是一块滑腻的陈旧木板。

      秦漪问她:“唱的怎么样?”
      秦见月一整出戏都演得心猿意马,恹恹答了句:“就那样唱。”

      秦漪默一阵,声音沉下去一截,说明来意:“王诚微信你怎么还没加,你二姨刚又来催我了。”

      秦见月听见这事莫名心烦:“我说了我不想相亲,加他干什么?”

      “你就给你二姨个面子,跟人聊两句又不耽误你时间,没准处得来呢。实在不行再找个借口推了也不要紧。”

      秦见月说:“你直接就跟二姨说,我不相亲,我这辈子都不结婚,你叫她闲的没事去拜拜送子观音求十个八个孙子,管别人的事儿干什么呀?真是吃饱了撑的。”
      她讲话声音绵软,纵使是在生气,毫无杀伤力。
      秦漪道:“欸我说你这孩子——”

      秦见月不再听,低头愤懑将电话掐断。
      她携着一股脾气,转身往下走,一抬头倏地望见站在楼梯转角处的人影。

      秦见月瞳孔一紧。
      男人许是怕惊扰她的通话,也没往上走,就耐心十足在那儿候着,身姿颀长倚在护栏上,两腿修长,站姿不拘。身上穿件质地绵软的青灰色的衬衫,下摆扎在西裤的腰带里。

      太过黑暗的环境让人看不到他的神情,只隐隐让她看见衬衫里雪白的一片肤色与硬朗锁骨。

      他太过高挑,即便不冷脸,不发脾气,也给人很强的距离感。
      狭长慧黠的瑞凤眼微微眯起。

      南钰的形容没有错,程榆礼给人一眼的感觉就是:又帅又贵。
      秦见月步子顿了三四秒钟,忽然陷入进退两难境地。

      尔后她迈步往前,试图镇静地越过他。

      戏服厚重看不到脚下,加之心猿意马的慌乱,让她一下踩空。尖叫都没有来得及发出,秦见月膝盖一曲。

      男人眼疾手快往前,长臂伸开,稳稳搀住险些摔倒的秦见月。
      与其说搀,不如说:抱。

      她现在正以一种古怪的姿势被他拥在臂弯,秦见月清晰感受到他有力的手臂正托住她的腰身。

      程榆礼低头看着秦见月近在咫尺一张脸,他开口声音低沉厚重,几乎是通过胸腔传递给她——“扭到了?”
      垂眸,是她粉白的绣花鞋。

      秦见月重新踩在地上,右脚一用力,筋脉的疼痛令她不自觉“嘶”了一声。

      手想要去摸旁边的墙壁,但是太远。她索性撑着程榆礼的手臂,借之撑起弯曲的腿。
      努力地站直身子。

      “还能演?”男人松开箍住她的右臂,望着她隐在鞋袜中的脚踝。也看不出个大概。
      秦见月垂着眸,眼神虚焦望着他指尖蓄了半截烟灰的烟,点一点头,轻道:“可以。”

      程榆礼却道:“甭唱了。”
      男人的声音醇厚沉冷,京腔纯正而圆润。语调是淡淡的,却又是一种不容商榷的口吻。

      秦见月唇瓣轻抿,她不大敢看他,仍坠着视线淡淡说:“没有人替我。”
      他看穿她的担忧,往她跟前走了一步,看着女孩轻颤的睫,慢条斯理说了句:“我的地界儿,我还做不了主?”

      她稍稍抬起眼,对上他不咸不淡的双眸。
      转角处是个小看台,旁边恰有两张金丝楠木的太师椅。

      程榆礼修长指节曲起,轻扣椅背,笃笃两下,示意她在此坐下。
      他揿灭落灰的香烟,一边拿出手机拨打电话,对方很快接通,程榆礼道:“这儿有一姑娘伤了脚,你给送些扭伤药来。”

      他低头望见因方才那一跌而被甩落在地的物件儿。
      程榆礼躬身拾起,是一朵翠色的绢花。
      他偏头看向在椅子上乖巧坐下的秦见月,抬手将手中绢花嵌入她的凤冠。

      女孩儿怯怯抬眉,又是那道恍惚跟忐忑的神色。她目之所及是他修长漂亮的指节,正触在她的头饰上,细心工整为她摆弄混乱的绢花。
      程榆礼替她戴好头饰,目光下至,看着她的眼。

      又对尚未挂断的通话说了句:“尽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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