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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踪
启元二十九年,七月七日,七夕节
申初二刻,华灯初上。
大周立国已百余年,国力强盛,钱粮盈库,子民中富庶之人也越来越多,但苦于大周宵禁严格,白白浪费良宵长夜。趁着今天是七夕节,夜宵禁令一直推迟到戍末。京城花灯如昼,东西南北四条大街亮得如四条长龙一般,盘踞了整个京城。棋盘街三三两两,宛若繁星洒落,密密麻麻的人挤得下了饺子一般,里面还不时闹出几声吵嚷叫骂来。
百姓们是热热闹闹,摩肩擦踵的逛灯市,拜兔爷,可苦了五军都督府的校尉们和京兆尹府的衙役们,一边忙着防火,一边还要维护秩序,居中调停在街上吵架斗殴的醉汉,围观挡路的群众。
一队身着枣红公服的五军都督府校尉沿着北大街,途径棋盘街,一路窜进了城北的王府胡同儿。
突然后面有个人捂了肚子,匆匆忙忙的往前跑了几步,蹿到校尉队长的面前,面色苍白的道:“头儿,我婆娘给我带的韭菜合子不新鲜,我想去方便一下!”
为首之人望着他,皱着眉头道:“怎么这么不小心!这会正是忙乱,你还偏偏... ... ”
转念一想,这小子平日里还算孝敬,虽然没什么好东西,但他婆娘那一手好菜做得着实地道,他素来又为人老实,从不曾给自己惹过什么麻烦,何不卖他个人情,就朝他厌恶的招了招手,皱眉道:“快去快去!我带着弟兄们,在坊前的那颗大槐树下面等你!”
小校尉嘴里一边“嗯嗯”的应着,一边捂着肚子,往身后的胡同飞奔而去。
身后的校尉队长见他跑去的方向,面色一变,忙朝着他大吼:“兔崽子!挺尸也不挑挑地方,敢往张太傅的府前拉屎撒尿,活得不耐烦了吧你!”
小校尉一听,忙的脚下一顿,回转了身子,往东又跑了两步,一头扎进了另外一条幽深小巷。
校尉长一边念叨着:“真他妈的倒霉!这孙子别是想要阴我吧!哪拉屎不好,偏到这北城来,找贵人的晦气!”一边整队,带着他的手下往约定的槐树走去。
整齐的脚步声,淹没了巷子深处传来的一声惨叫... ...
校尉队长久久不见小校尉回来,不禁心焦,嘱咐身旁的一个校尉道:“大头,你去瞧瞧!那孙子别是跑路了吧?”
大头应了一声,接过一盏明瓦玻璃灯,快步跑去,不一会满面疑惑的跑了回来,向长官回禀:“头儿,白豆腐不见了!”
因去上茅厕的小校尉人长得白白嫩嫩,说话又斯斯文文,人又老实得紧,所以大家给他起了个外号,就叫白豆腐。
校尉队长一把将嘴里的柳叶扔在地上,用靴子拈了拈,笑骂了一声:“王八羔子!我就记得今儿是他那宝贝龟儿子的生日,果然他就逃了!”
众校尉都哄笑起来,唯有大头面带忧色,追问道:“头儿,要不要去他们家问问?”
校尉队长使劲拍了大头一下,骂道:“人家老婆孩子热炕头的,你去凑个什么劲!是不是见人家婆娘模样儿俊,想去爬墙头?”
大头面色绯红,在众人的哄笑里,不敢多言。
校尉队长扶了扶配在腰间的红缨大刀,大吼了一声:“跟我走!”不再追究那小校尉渎职之责,仍旧带队巡街。
亥初一刻,夜深人静。
京城西侧,史家胡同东边数第三家。
“娘亲,娘亲,爹爹怎么还不回来啊?”
窈娘望着趴在桌子上,连眼睛都快要睁不开的儿子润哥儿,心里好像化成了一汪水。
儿子长得像极了丈夫。
一双细长的丹凤眼里含着一对儿黑水银似的眼珠儿,清澈的直抵内心,英挺的鼻梁下面一张红菱角似的嘴。不仅面容俊俏,身材也较同龄的孩子高大上一截。
饶是不过四岁的孩子,已经可以预见,将来能长成像他爹一样,高大英俊的男子。
今天是七月初七,七夕节,也正是他们家润哥儿五岁的生辰。丈夫平日里出门早,儿子年纪小又喜欢赖床,往往爷俩只在晚上一起用一顿饭。可今儿早上润哥儿愣是赶在他爹爹出门前起了床,不仅和他爹爹一起吃了一碗长寿面,还嘱咐爹爹一定要早点回来给他过生日。
潘旭虽然算不上顶天立地的好丈夫,却绝对是个言而有信的好父亲。从小到大,只要答应了润哥儿的,从来没有食言过。
眼见窗外一轮银盘高高的悬挂在漆黑的天空里,挨家挨户都依次关了大门,显然早就过了潘旭下衙的时间,窈娘的心里也不禁犯了几分嘀咕。
坐在桌子前面的润哥儿嘟着嘴,一汪眼泪的望着眼前一桌已经散尽了热气的菜,不禁委屈的嘟囔道:“爹爹骗我!爹爹答应我早点回来的!”
窈娘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的,却不得不抱了儿子哄道:“别哭!别哭!也许是你爹爹公署里有事耽搁了,一会就回来。你想想你从小到大,你爹爹对你多好,就是你错了,爹爹也从来都不曾拿重话说过你。你爹不过晚回来一次,你就这样不高兴起来,怎么对得起爹爹?”
润哥儿果然涨红着脸低下了头,十分不好意思的拭去了眼角的泪水。
窈娘却觉得这件事,没有这么简单。
她的这个丈夫她最是了解,就连出去和同僚喝酒都要跟自己请示,自己规定了回来的时间,他从来都没有误过一次,更何况是润哥儿的生日!
到底有什么重要的事能绊住他呢?
窈娘不禁想起前几日,听隔壁李家的嫂子说起,后面赵家娘子发现,她家男人偷偷在外面养了个外室的事来。
不会的!
想起丈夫的为人,窈娘的心底里泛出了一丝丝的甜蜜,更多了几分底气。
潘旭从不藏私,俸禄虽然微薄,但一发下来一定交给娘子。每天中午吃的饭,都是窈娘一早替他备好,手里几百铜钱,最多能去一般的馆子里吃顿羊肉锅子。
且不说他们夫妻二人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就是他有这个心,也没有这个财力。
窈娘狠狠地摇了摇头,好像想要把这些混杂的念头从自己的脑袋里甩出去似的。
自己真是越来越多疑起来,连孩子他爹那么老实的人都要怀疑!
突然胳膊一紧,吓了窈娘一大跳,慌里慌张的惊叫了一声,低头一看,才发现是儿子扬着一张白芍药似的小脸,可怜巴巴的望着自己。
“娘,我饿!”
一双洁白纤细的小手扯着她的袖口荡来荡去,稚嫩的童声柔软的像棉花,窈娘的心都被这可爱的小人甜化了,愈发的怨怼起丈夫迟迟不归,害得孩子饿起肚子来。
望着这一桌已经散尽了热气的精致菜肴,就是个木头人也要憋出三分脾气来!窈娘想着自己从吃过午饭开始,就头也不抬的在灶上忙了两个时辰,才工工整整的做了这么一桌菜出来,就等着丈夫回来给儿子庆祝生辰,结果现在连个人影儿都瞧不见!
窈娘赌气的将儿子搁在一旁的椅子上,伸手端了红烧肘子和一碗鸡丝豆腐起身,朝着儿子吩咐道:“不等你爹了!不能饿坏了咱们宝贝儿子,娘给你热饭吃!”
“娘~”润哥儿怯怯的叫了她一声,更让她心头无名火起。
她怕儿子吵闹着要爹爹,回身用一种严厉的目光俯视着儿子。
润哥儿是个十足的聪明孩子,一眼就瞧出了自己娘亲的脸色,忙怯弱的改口道:“娘,我想吃油焖大虾!”
窈娘望着桌子上那盘橙红油润、葱白青翠的大虾,皱着眉头叹了一口气。拿了筷子挑了七八只大虾到豆腐盘子的边儿上。
这油焖大虾是潘旭最喜欢吃的。最近海上不太平,好多渔船都不敢出海,这海鲜的价格一路上涨,要八十文才买得十五对。窈娘也是想着今天是个特殊的喜庆日子,才一狠心一咬牙,买下了这般昂贵的吃食。
打发儿子吃过了饭,窈娘抱着润哥儿上了床。侧倚着身子,有一下没一下的拍着他。到底是个小孩子,天大的事一挨枕头就着了,而窈娘却是久久不能入睡,只得瞪着床帐上绣着的仙鹤送子图样暗暗发呆。
没有了平日里歇在身边的男子温热气息,饶是京都六月炎热的天气里,窈娘仍旧觉得这张她成亲的时候买进的拔步床又空又深。隔着挂在床橼灰灰蒙蒙的帐子,窈娘觉得搁在床头小几上的那根蜡烛摇摇欲坠,连灯火都肆意跳跃,恍惚不定起来。
最近这几个月,正是庄子上佃户来跟她算租子的时候。潘旭的俸禄对家里的开销来说根本就是杯水车薪,主要靠的都是父母和公婆给他们留下的薄产,三个小庄子和城边的一个小油铺。
因了这个缘故,窈娘连日是奔波劳碌,往往白天赶着出去算账,傍晚还要抓紧回来给丈夫做饭,到了晚上天一擦黑的时辰,就两眼像灌了铅一般,睁都睁不开。几次潘旭动情的搂了妻子,窈娘都是嘟囔了一句“我好累,明儿再说吧!”就转个身,呼呼的睡了过去。
想到这里,窈娘不禁暗暗悔恨。
要是自己早就考虑到丈夫的感受,是不是就不会发生今天这样的事了呢?
身边的儿子在梦中嘤咛一声,转身捏了窈娘的衣角细细的念叨。窈娘俯身贴到儿子嘴边,只听得儿子不住的低声呢喃,叫着“爹爹爹爹”。窈娘不禁心酸,从床里面捞了一把扇子给儿子徐徐的打扇。
到底我也给你生了个儿子,就是看着儿子的面子,你也不能这样啊!
窈娘直觉的自己委屈的要落下泪来。
更何况我也不是特意的忽略你,真的是我太忙太累了嘛!
一时间,窈娘只觉得自己神魂颠倒,心酸难耐,只好抬了胳膊,悄悄拭去了眼角的泪水,压抑着生息,生怕吵醒了安睡的儿子。
突然听得遥遥的,门口传来隐隐的响动。听着竟像是沉重的官靴摩擦在台阶上的脚步声。
窈娘忙的起身,也不及提鞋,匆匆忙忙的,披了一件褙子就去开了门。
外面已经过了宵禁的时间,可因为今天是七夕,很多人都挤到东西两条大街和棋盘街去瞧花灯逛夜市,此刻还有三三两两的行人,迈着匆匆的脚步往家走。
窈娘觉得自己再也不能忍受这样坐立难安的感觉,走回内室,看了一眼熟睡的儿子,对着镜子,将被压扁的头发拢了拢,转身出了门,仔细的将大门锁好,提着一盏小灯笼,往巷子后走去。
转过自家屋后小小的一片菜畦,窈娘扣响了后面一户人家的大门:“吴家嫂子!吴家嫂子!你家男人回来了没有?”
蹬蹬蹬一阵脚步声,来开门的却是个梳着朝天髻的小童,一见窈娘就笑了起来:“潘大娘,你有没有给我带桂花糖来?”
窈娘勉力笑了一笑,拍了小童的头一下,问道:“春饼,你爹回来了没有?”
春饼笑得眉眼弯弯:“我爹早回来了,我娘正给他烫脚呢!”
窈娘一听,心里更慌,从怀里掏了个铜板出来塞到春饼手里,把他往门里推道:“你快去帮大娘把你娘叫出来,就说大娘有急事要问他。”
小童歪了歪头,将铜板塞回窈娘手里,一边跑一边喊:“我娘说啦,不让我拿人家的钱!”
不一会,吴家嫂子被春饼拉着,一路踉踉跄跄的走了过来,一见侯在门口的窈娘,忙快步上前,卸了门闩,连声道歉:“妹子怎么这会子来了?我还只当是这孩子胡吣唬我玩呢,不想真的是妹子!”
窈娘一行走,一行将如此这般,说与那妇人听。
吴家嫂子一听,忙携了窈娘的手,笑着安慰她:“你别担心,我这就去问问我们家老吴,他们俩是一个队里头的,肯定知道怎么回事!而且这男人家,许是在外面有事,耽搁了也未可知。”
窈娘苦笑了一下,倒隐隐的有些希望,潘旭是被人绊住了脚,而不是出了什么意外。
不一会,吴家嫂子就撩了门帘子,从正室里转了出来,她身后还跟着一个五短身材,短髯浓眉的精壮汉子,只在中衣外边披了一件道袍,脚下踩着双布鞋,急急忙忙,风风火火的跑上前来。
正是校尉“大头”。
他一见窈娘,面上腾得冒出一阵懊恼的神色,急匆匆开口问道:
“怎么弟妹?潘旭不是早就回去,给你们家润哥儿过生日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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