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举）王朝的官爷

　　禧江多灾。
　　江边的河滩，哀嚎、痛哭、咒骂，民生百态，遮了郢城外最后一处干净的天空。
　　身穿麻衣的小小稚童光着脚站在泥潭上，静静的睁着漆黑干净的眼，看着万般柔情的禧江淌着；江水中漂过的花衣裳，打着旋儿的拨浪鼓，沉浮的精巧的绣花鞋，清晰地映在小孩儿玻璃珠似的黑漆漆的眼里，就像一幅幅画儿似的。
　　小孩儿低头看着手里紧紧攥着的一串糖葫芦，红艳艳的，甜丝丝的，小孩儿笑了。
　　没人管这是谁家的孩子。一场大水冲没了禧江边的村落渔船；劳作的青壮年、家里撑起一片天的男人都沉在了禧江这片江滩下。留下的妇孺孩童，满江滩哭嚎的老妪，麻木的搂着怀中没了呼吸的婴孩的妇人，小女孩凄厉的呼喊被淌着的禧江水吞咽。太阳为未下汤谷前，哭声不绝。
　　小孩儿咬了一口糖葫芦，扭头。
　　哭着的禧江滩，来了人。
　　浆洗的发白的淡青色麻衣，高大瘦削，肤色苍白，唇瓣泛着青白，面容隽秀淡漠，眉眼中含着浓浓的书卷气与病弱。
　　男人踩着禧江滩上的泥土慢慢走着。
　　有个窝在母亲怀里的小姑娘好奇的看着在江滩上散步般不急不缓的男人，这般姿态，令她想到了城里的一些教书先生，爹爹说，那都是天上星宿般清贵的人物，是高攀不起的。小姑娘睁着懵懂的眼，轻轻拉了一下妇人的衣襟，小声说：“娘亲，丫丫饿了。”
　　面容枯槁憔悴的妇人木木的低头，粗糙的手紧紧抱着女儿，女儿头上系的红头绳在眼前晃啊晃，让她突然想起，马上就要大年了……妇人终是忍不住了，把脸埋在女儿瘦小的肩膀上痛哭起来。
　　“河神不给生路啊……这以后的日子可怎么办！丫丫，你爹没那个命享福，可咱娘俩该怎么过活！老天爷心真狠啊……”
　　系红头绳的小女孩儿懵懂的被娘亲抱在怀里，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娘亲提到了爹爹，小女孩儿艰难的扭头望着仿佛无边无际的江滩，江滩上很多人，但没有自己的爹爹。幼小瘦弱的小姑娘突然意识到什么，哭叫起来：“爹爹！爹爹！”
　　苍白隽秀的男人依旧不急不缓的走过。
　　花甲老翁，盲眼老妪，垂髫稚子，黄毛女童，皆是一般灰败可怜。男人便从中穿过，不停歇。于是，站在江边的小孩儿，便醒目独特。男人顿了顿脚步，向小孩儿走来。
　　小孩儿眨了下黑漆漆的眼，向江边跳了几下，又咬了一口红艳艳的糖葫芦，专心致志的盯着宽阔平静的江面。
　　太阳愈发沉暮了。
　　江水也染的昏黄，禧江尽头的郢城被笼在阴影里，哭声渐渐弱了。
　　男人走到小孩儿面前，撩起衣摆，略有几分吃力的蹲下，望着小孩儿。小孩儿面无表情的嚼着最后一颗糖葫芦。两双眸子久久对视着，小孩儿轻轻扭过头，盯着宽阔的江面。男人抿着青白的唇，微一沉吟，淡声道：“父母可在？”
　　小孩儿睁着黑漆漆的眼，一指江面。
　　男人点点头，又道：“可另有舅姑姊弟？”
　　小孩儿歪头，没什么表情的望着面前面容苍白隽秀的男人，沉默了许久，脆声说：“禧江，江下，鱼儿游，姊姊和鱼儿游。”
　　男人墨笔勾画出似的长眉舒缓，微微一下笑，道：“甚好。”
　　他骨玉般修长冰凉的手指轻轻拂过小孩儿包子一样的腮边，直视小孩儿那双漆黑平静的眼。“你跟我走，可好？”
　　“去哪儿。”
　　“仆勾山脚”
　　“我晓得，仆勾山，丞相故里，将军墓地，状元牌坊，山顶还有一三尺青寺，可对？那儿的白鸟最是喜在雨天鸣叫。”
　　男人弯起嘴角。
　　“仆勾山清净，叫人安心念书。”
　　“和你走，我也需的念么？我识得字，阿母教我写名字；我也背得家谱。”小孩儿仰起白玉似的小脸，漆黑的眼看着神色淡漠的男人，认真的说：“我名唤安舍臣，家住郢城郊外禧江边，你呢？”
　　“我？我名为封白砚，在仆勾山脚求一清净。你若是愿与我离去，便叫我一声先生，我自是十二分的教养。”男人缓缓的站起身，忍不住皱了眉轻咳几声，才又淡淡的笑道：“不过，倒是那时怕劳累你沾了一身的药气。”
　　小孩儿低头。
　　他看了看禧江河滩上的荒凉与狼藉，又注视着江水荡着白光的波浪不说话，久久的出神。然后，小孩儿对男人说：“你身上可有银钱？撒些许在江中罢！夜里阿母与姊姊不来寻你……”
　　“好。”
　　“再给我一双鞋可好？赤着脚在这江滩着实难受……予我一双鞋，我便随你会回仆勾山。”
　　"好。"
　　男人点头应允。
　　此时金乌已落汤谷，禧江边的村落被毁，江湾处的郢城紧闭着高大古老的城门，小小稚童的衣物却是难寻。男人踏着缓慢沉稳的步伐，沿着江边走，走向江水不绝的远方；伫立江边的麻衣孩童沉默的望着黄昏江边渐行渐远的男子，向前跳了两挑，蒋两只小脚丫轻轻浸入微凉的江水中，让柔柔的江水冲刷脚上的污秽。
　　. 有小鱼儿轻啄他的脚,小孩儿弯了双眸嘻嘻笑着，端的是天真无邪。他蹲下来，双手托腮，小小声的对鱼儿说：“鱼儿游，寻阿姊，莫让阿姊独自一人；鱼儿啊鱼儿，听阿臣说，江水下，切记与阿姊一般游。”
　　男人还没有回来。
　　小孩儿歪歪头，在江滩上蹦蹦跳跳的，那大水冲了不少物什上来，小孩儿在沙地里扯出了块花布，摊在地上，寻宝似的在江滩上挑挑捡捡。女人头上的珠花，饰物，被一并扔到了禧江里；巴掌大的空木盒子，雪亮雪亮的刻刀，埋在沙里的小杯子，都是小孩儿眼里的宝物，用那块花布包了起来。
　　小孩儿的动作引起了旁人的注意，原本满面悲怆麻木的百姓眼睛忽的亮起来，竟是都一窝蜂的在江滩上拼抢起来；江滩上花花绿绿的，到还有些值钱的。如此，哭声又起，还混着诅咒叫骂。小孩抱着自己找到的宝贝坐在黑黝黝的大石头上，安静的看着混乱的一片。小孩抬头，天已经很暗了，昏暗的光线洒在江滩上，却照的那些人白日般的清晰。
　　男人仍不见身影。
　　小孩有些困顿了。
　　“林狗你个水鬼索命的！我大郎生前待你不薄！”
　　一披头散发的剽悍妇人死死拽住一赤着膀子的精壮汉子的脚踝，高声叫道：“这是我王家的物什！你个泼皮这般无理还做的什么人？那林老爷家的癞皮狗怕是你家亲戚！林狗你个恶鬼，你也不怕我家大郎缠着你！”
　　那汉子却是理都不理一脚踢开那妇人手里抓着两个金镯子便又一头扎进哄抢的人群。
　　剽悍妇人坐在河滩上一拍大腿骂的震天响。
　　坐在石头上观望的小孩儿打了个哈欠。
　　有一只瘦小黝黑的小手抓住了小孩儿的脚丫。
　　小孩儿低头，漆黑的眼珠子正对上另一小男孩的。
　　瘦，黑，又瘦又黑，膀子和腿也都细长；狼似的恶狠狠的盯着小孩儿，眼泛着光。
　　小孩儿踢了下脚，小男孩儿死死抓着不放，瞪着眼看起来更凶了。小孩儿抿着嘴回望，说：“小黑鬼。”
　　‘小黑鬼’被惹恼了，呲着雪白锋利的牙‘啊呜’一声狠狠咬了一口小孩儿的脚，黑瘦的手飞快的抓了小孩儿的手一把，抢了包裹就跑。他跑得飞快，细脚伶仃的样子，在江滩上真的像个小黑鬼。小孩儿低头，踢了一脚，白嫩的脚丫上有一圈红红的牙印。伸出手，摇了摇，空荡荡的。
　　镯子，没有了。
　　小孩儿睁着玻璃珠一般黑漆漆的眼，小声说：“小偷。”
　　男人回来了。
　　远远的，看不太清晰，抱着什么，慢慢的走过来。
　　有人冲到男人面前粗鲁的伸手，男人漠然的一瞥，那眼神，水似的淡淡凉意，凉到了骨子里。那人逃窜的躲到一边，狼狈畏惧的让开路，男人从混乱的哄抢中踱步到小孩儿面前。
　　男人慢条斯理的蹲下，打开包裹；小孩儿托腮垂眸看男人给自己穿好鞋袜。
　　“饿了么？”男人问。
　　小孩点头。
　　“是我疏忽了。”
　　“仆勾山远么？”小孩儿突然问，“我们可是需走回去？天已这般晚了。”
　　“坐船，我们坐船。”男人回答，墨笔勾勒的眉眼当真好看极了。他站起来，拢了袖子望着禧江广阔的江面，一点渔火明明灭灭，顺流而下。
　　残月，江面，乌蓬细船，一点渔火流动着。船头站着的船家披蓑衣，戴斗笠，一柄细竹竿划着水银般的江水。船家手持竹竿“啪嗒”清脆的一声响，敲打在江岸裸露的石头上，在二人的注视下，船无声的停靠在岸边。
　　“客官，上船吧。夜里凉，江上更是如此，早些下了江才好。”
　　苍老的声音响起，斗笠下，只一部乱蓬蓬的花白的胡子翘在外面。
　　男人率先上了船，船在江面纹丝不动。
　　小孩儿坐在石头上一动不动。
　　船家的斗笠动了动，冲着小孩儿。
　　“小郎君……？”
　　小孩儿静静地望着船家，船；男人站在船上，向小孩儿伸出手。小孩儿跳下石头，向靠着江边的乌蓬小船走，边走边说：“禧江大水，午时才歇；现已这般晚了，竟还有船，爷爷劳累。”
　　船家没有说话，持着竹竿轻击江面，船开始动起来。小孩儿坐在船头，托腮看江滩仍未停止的哄抢，看江边熟悉的景色一闪而过，看赵氏的贞节牌坊变成一团模糊的黑影。
　　船越划越快，江水流的迅疾，江边的景色也变得陌生。
　　船上无一人说话。
　　不知划了多久，眯着眼的小孩儿突然问：“先生，仆勾山在何处？”
　　男人垂眸轻笑。
　　“莫急。”
　　船家苍老浑厚的嗓音扯起——
　　“客官，仆勾山——到了。”
　　小孩儿仰头望。
　　仆勾山，丞相故里，将军墓地，状元牌坊。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