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成名就

　　“宣——赵使臣蔺相如，觐见！”宦官捏尖了嗓子，拖长的尾音在恢弘的宫宇之上荡漾开来。
　　厚重的朱漆宫门被拉开，一声长长的闷响像是垂垂老者久经风霜摧折的嗓音。
　　使臣九人次列而入。为首的男子一袭月白暗云纹锦袍，金线滚边乌丝缎带束腰，身披鹤翎天灰压风大氅，头戴嵌翠蓝绞丝银冠，眉若远山，面如冠玉，端的如芝兰玉树一般。
　　他敛首上前施礼，朗声道：“赵国使臣蔺相如，恭祝秦王陛下安康。”
　　“蔺使请勿多礼。”
　　殿堂上传来的声音低沉朗润，如若宫商之声。蔺相如只觉得声线似曾相识，抬眼看去时却先是一怔，紧接着白玉一般的面上染上一层意味不明的薄红来。
　　大殿金阶上的男人却好整以暇地整整袖子，不甚在意地将目光扫过殿下站着的蔺相如。

　　前日。
　　“启禀陛下，赵使到了。”
　　“嗯，寡人知道了。”
　　传话的宦官成祥从举到额前的袖间抬眼偷望了年轻的秦王一眼。从这个角度来看只能看到一双搭在桌沿的长腿和拿着一卷帛书的骨节分明的手。成祥自幼便跟在秦王身边伺候，主子的脾性自然也是清楚的，主子若是一言不发下颌紧收便是发怒的前兆，而像此时这般平淡无波的语气，多半便是心情尚可。因此成祥也就抬起头来，提醒了一句：“赵使此行可是带着和氏璧来的，您不去见见么？”
　　秦王仍懒懒的翻着那卷帛书道：“不必了，日后上朝再见便是。”末了又似是想起什么，抬头问道：“此行赵国使官是何人？”
　　“是一个叫蔺相如的门客，臣听说，此行使官虽籍籍无名，却是有着玉章之仪，天人之姿呢。”成祥随口将听侍卫说来的闲话一讲，却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忙重又躬身道：“陛下赎罪！臣失言了。”
　　秦王抬手示意无妨，慢悠悠放下帛书站起来伸展一下颀长的腰身：“是否有天人之姿寡人不清楚，不过他可的确够胆识。成祥，”
　　“臣在。”
　　“帮寡人备一套衣装，寡人去看看这位传说中惊才绝艳的使官。”
　　“臣这就吩咐替您摆驾。”
　　“不，寡人一个人去。”
　　成祥错愕地抬起头，正对上秦王一双朗如晨星的眼。这双眼此时正似笑非笑的微微眯起，像一头慵懒的豹。
　　而这边，蔺相如刚刚一一暂别同行侍臣，缓步走在使馆宫道上。
　　使臣到访，国君却并未相见，本是极为失礼之举，置于秦赵两国之势来看，他却无言以对。秦王无理索璧尚且无力相拒，赵国又何来国威让秦王以礼相待？天下战火连绵，秦国虎视眈眈，赵国君臣吏民人人自危，礼乐之说早已成痴妄了。
　　正走上一弯拱桥，他定住身形抄起袖子，抬头环顾了一下暮色四合的别院。桥下一泓浅池中，百来头锦鲤聚起又散开，整汪池子都是金红的游弋的影子。
　　池浅水清，自然容不得大鱼的，蔺相如静静地瞧着，陡然生出一股苍凉来。他揉揉额角，只觉得有些头痛。
　　忽的，池边的合欢树后一两声树叶飒娑之声响起。
　　捕捉到异动，蔺相如转身，目光警惕地看向身后。
　　树后转出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
　　傍晚的庭院还未上灯，蔺相如眯了眯眼，依稀从昏惑的光线中看到来人修长的轮廓。
　　“来者何人？”蔺相如站直身体问。
　　“无名小卒，不足先生挂齿。”
　　蔺相如见对方边向自己走来边拱手施礼，端的气度不凡，又见对方一袭玄衣，心知对方非王公即权贵，，却也没说穿，只淡淡还礼：“先生过谦了。不知先生此来所为何事？”
　　秦王走到蔺相如面前站定：“久闻先生智勇无双，在下急于结识一番，未及通报，还请见谅。”
　　“世人谬赞，不听也罢。”蔺相如只觉得一股压迫感在步步紧逼，此时他不抬头也能知道对方正微微颔首，紧紧盯着自己。
　　头痛更明显了些。
　　“旅途疲累，相如未及歇息，恕在下少陪了。”蔺相如施礼，转身欲走。
　　日暮时分，刚落了霜，白玉小桥的石阶滑的厉害，蔺相如脚步匆忙，转身间便脚底打滑，身形向旁边清池摔去。
　　手腕传来温热的触感，紧接着腰身被人箍住了。蔺相如惊魂甫定地看去，正对上一双幽深的眸子。或许是光线的缘由，这双眼睛深邃得有些过分了，像是要把人打着旋儿整个吸进去。
　　蔺相如心头一凛，强稳住身形，推开对方后退两步：“先生见谅，相如素来爱洁，不喜近身……方才，方才多谢先生了。”
　　“无妨。”秦王一瞬不瞬地看着蔺相如垂着的一双黑沉好看的眼，只觉得刚刚拉住对方手腕的时候，掌心传来的温度有些发凉。
　　紧接着，一件玄色大氅披在了蔺相如肩头。
　　蔺相如错愕的看着正在给自己系上丝带的人。
　　对方声音低沉好听，带着一丝仿佛烽烟里磨过的微哑，语气却是温温的：“天气寒凉，莫受了风寒。”
　　蔺相如轻轻颔首，尖削的下巴擦过对方的指弯。
　　回使馆的行道上，蔺相如只觉得腰间仿佛还残留着对方臂弯的触感，保持着礼貌的距离，不紧束，却有力得让人安心。他脚步一顿，忍不住回身看去。
　　刚刚有小厮给道两旁点上了宫灯，晕黄的光朦朦胧胧的映亮了小道。
　　对方正抱着臂，倚着桥栏看着他。见他回头，一对剑眉一双星目都弯了起来。

　　蔺相如不动声色地扫了扫秦王身边珠环翠绕的一干莺莺燕燕，敛下长长的眼睫。
　　“蔺使……”
　　“秦王陛下，臣受赵王所托，特献上赵举国之宝和氏璧。”蔺相如恍若未闻地打断秦王，双手奉起一方檀木盒语气淡漠道：“望大王亦能遵守诺言，许赵您曾许诺之事。”
　　秦王一怔，冲成祥挥挥手。
　　成祥得了令，小跑下去接过蔺相如手中的盒子。
　　秦王望着面沉如水退后一步的蔺相如，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
　　“陛下，陛下？”秦王回过神来，伸手打开檀木匣。
　　光华婉转，流莹氲氳。
　　白质如冰雪更胜天成，翠章似烟云只作神工。
　　秦王眼帘起落间皆是蔺相如方才淡漠清冷的神色，竟未曾将宝物看进眼去。然而身侧的美姬却是好奇不能自胜，一双美目含情带怯向秦王望了又望。秦王被看得心生烦躁，随手将木匣递过。
　　和氏璧的莹莹光华顿时流转在一干美姬手中，一时间惊叹不断，莺燕之声不绝于耳。
　　蔺相如睫毛颤了颤，掩在广袖之下的手抽紧，隐隐显出青白的筋骨来。
　　“大王有所不知，和氏璧有微瑕一处。”
　　秦王此时思绪并未在和氏璧上，下意识道：“何处？”
　　“让臣指给王看。”
　　秦王看着蔺相如敛衽垂手，一步步拾级而上，袖袍如水波盈盈，青丝如泉瀑宛宛，心里只觉得不胜喜爱，回身从侍妾手中取过木匣递向他。
　　两双手在厚沉的檀木匣上相触，秦王指尖扫过那双莹白如玉的手，只觉得触手一片冰凉。他抬眼望向蔺相如的眸子，但见那双眼幽潭一般黑沉得浓郁，叫长而浓密的睫毛遮了一半，看不出情绪来。而蔺相如感觉到对方的触碰，手指一紧，人也退后了几步。
　　骤然生变。
　　群臣皆反应不及，眼睁睁看着他顺势退到殿上灿若流金的盘龙大柱旁，目光紧紧咬住秦王道：“大王可还记得与赵之约？”
　　秦王抬手止住躁乱的臣子，沉声道：“寡人自然记得。”
　　“是吗？”蔺相如勾唇，讥讽冷笑：“大王恃国力之盛，兵力之强，一封国书之言所欲乃赵国至宝，您可知赵国谋臣收到使者国书时对赵王所进何言？”
　　他未等秦王回答，径自说下去：“‘秦国贪得无厌不知满足，以城易璧之言也不过一纸空文，切勿答应秦国所求’。大王又可知赵国作何反应？赵王斋戒五日，修书遣使，奉璧而来。臣本以为以秦大国之威，自当不欺于赵，而今臣所见，大王所顾念唯美人，竟全无偿赵城之意？”
　　秦王只觉自己对眼前之人的欢喜流水落花般，飘飘悠悠被他几句话拨得摇摆着，绕着他身侧过去而无半点沾身之意，叹息之余肃然道：“使臣何出此言，只是割城之事关乎重大，且须从长计议……”
　　“大王，”蔺相如微微昂首，“十五城对于秦王来说重要如斯，和氏璧在您眼中却是无足轻重了？既然如此，那么臣的头颅现在就与璧一同碎于这柱上罢了！”
　　“且慢！”秦王见他目光决绝，紧握着玉璧的手透着苍白的筋骨，竟真有玉石俱焚之势，蹙眉起身上前：“使臣切勿冲动，来人，呈域图！”
　　成祥忙小跑着取了域图来展于秦王与蔺相如面前。
　　秦王指点图上从此以往十五座城池与蔺相如：“此十五城，何如？”
　　蔺相如确认过城池，这才重新将玉璧放回匣中，抬眼看向秦王：“大王肯信守约定，那自当再好不过了。”
　　秦王看着他眉眼清朗，声如碎玉，又慢条斯理重新把木匣收回袖中，只觉得对此人又爱又恨，咬牙道：“使臣还有何疑义？”
　　蔺相如轻轻一哂：“臣以为，赵王送璧时，极尽尊诚，斋戒五日，大王是否应同礼以待呢？”
　　“好，”秦王饶有兴致看着轻笑着神采飞扬的蔺相如，无奈中带了几分纵容道：“寡人答应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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