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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最后一茬冬草眼看着要枯了,羊群都在争先恐后的啃着草皮。再来一场雪,天山南坡下唯一的草场就全被盖住了。
北风呼啸着刮,伊犁河面上已经结了一层薄薄的冰。
贺兰芜裹着白色的长毛大氅,戴一顶小毡帽,百无聊赖的拿着皮鞭在手上反复把玩,脸上的神色颇为不耐。
果不其然,她扔了皮鞭,成大字型躺倒在半枯黄的草地上,眼睛瞪的大大的,映出蓝湛湛低垂的天。
“阿芜。”一把懒洋洋的嗓音从不远处响起。
贺兰芜扭头看向躺在河边石头上的苏暮,蹬着腿拖长了音调说:“暮先生,实在是太没意思了……”
苏暮放下手中的书卷,漫不经心地说:“赶巧了,我今次带了【论语】,阿芜以为如何?”
“啊!”贺兰芜大喊了一声,一个鲤鱼打挺弹起来,双手抓狂的插进头发里一通乱挠,小毡帽掉在了地上,她皱着脸泄气的站了起来,奶白色的小鹿皮靴子在地上狠狠地跺了两下,发泄够了,这才扁着嘴磨着慢慢蹭到苏暮面前。
她身量已经不小了,但脸还是小小的,长毛盖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个低垂的眼睛,和一管秀气却高挺的鼻子。
苏暮看了她足足有一刻钟,她长长的睫毛覆在莹润如玉的脸上颤颤的,两颊气鼓鼓的,也不出声。
“手呢?”他含笑问。
十五岁的半大孩子再深沉骨子里也是闹腾的,贺兰芜的手背在身后,拿着从地上捡起来的皮鞭柄一下一下的顶着手心玩。
被发现了,她讪讪的伸开手,恭恭敬敬的去接。
苏暮撑着头重新卧回石头上,漆黑的长发散在他青色的长袍上,长袍下两条长腿交叠在一起,悠悠的晒太阳。
贺兰芜手举了半天,早就酸了。然暮先生没有开口,她不敢将手放下来,只能懊恼的寻思怎么着又惹暮先生生气了,却实在是想不出来。于是趁他看书的当儿,小靴子蹭的一下把一块小石子踢飞。
在看书的苏暮身后好像长了眼睛,他转过头来用灰色的眼睛看她:“阿芜,此番三次了。”
贺兰芜从善如流的认错:“先生,我错了。”
苏暮一边的眉毛动了动,手掌摊开用书卷慢慢地砸着手心。
“先生,那我是不是可以走了?”她嬉皮笑脸的周旋。
苏暮另一边的眉毛也跟着动了动,他把书卷换到另一个手上,慢条斯理地说:“抄十遍。明日申时交给我。”
贺兰芜瞬间垮了脸,垂头丧气的问道:“先生,能不能五遍?”
苏暮将书摊开掩在脸上,冬日里正午的太阳也是暖洋洋的,他舒服的换了一个姿势,脸还是没露出来。
贺兰芜情知没有商量的余地,躬身征求意见:“先生?”她慢慢比划,眼珠子骨碌碌的转:“我能走了吗?”
苏暮从书卷里面伸出来一只骨节匀称修长的手,倦怠的动了动。
贺兰芜欢呼一声,飞奔到石滩上,皮鞭子在手里挥舞的呼啦作响。
打从贺兰芜记事起,她就跟着苏暮四处漂泊。
前年到伊犁河了,苏暮身着一成不变的青色长袍,负着手站在伊犁河畔,久久都没有出声。
就在贺兰芜以为他不会说话的时候,他用没有什么情绪的嗓音说:“阿芜,这里美不美?”
她不明所以,沿着他的目光抬眼看过去:
毫无疑问,这是个冬日。天山上的积雪远看起来还是大片大片的白,山顶上有袅袅的云气,再往远处看,湛蓝的天空上是大团大团锦簇的云朵,一行飞鸟长鸣一声就从头顶低略而过。
伊犁河是一条碧绿的玉带,自上而下从西边环绕着最远处的天山山脉,山脚下生长着杂乱但广阔的牧草,被雪盖了大半,只能看见雪地上大片冒出的草尖。
再往近就是脚下红褐色的砂砾,大片的被水流冲刷过的岩土裸露在眼前,沿河的廊道上全都歪歪斜斜的长着奇形怪状的红柳,还有笔直的胡杨树。
贺兰芜点点头:“很美。”
“那我们以后就住在这里如何?”
贺兰芜手拢在袖子里,脸也全陷进大氅里,含糊不清的说:“先生说的是。阿芜没有意见。”
苏暮用他的纯钧剑砍倒了两颗胡杨树。贺兰芜站着看了一会儿,就笨拙地跑过去撸起袖子准备抱一根被纯钧剑气伤到的粗大树干。
他的广袖被高高挽起,结实的小臂把她提起来拎到一边。轻松抱起来腰身粗的树干往前走,他的声音被风送过来:“去河滩上玩,这些我来。”
贺兰芜乖乖的站到一旁,垂着手看他忙。
她不知道如何形容他,但是他教给她的书上有这么一句话: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她并不知此作何解,但很奇怪,每一次看见他青色长袍气定神闲的样子,脑海里就会出现这样一句话。
他向来并非一丝不苟之人,可是当他握住纯钧时却让她会禁不住战栗,心脏传来的轰鸣像是要冲破她的桎梏,手心燥热难耐,这种感觉让她恐惧。
苏暮不到一个时辰就搭建好了一座茅屋,贺兰芜拍着手大笑:“先生的内力是越发精进了,阿芜佩服。”
他走到伊犁河旁,手掌隔空按下去,不一会儿冰面上就出现了一个水洞,他慢悠悠净了手,站起来弹了弹衣上的灰:“阿芜的拍马屁功夫也精进了不少。”
她笑嘻嘻的走到他身旁,身子弓起来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先生请,阿芜为先生松松筋骨,活泛活泛气血。”
苏暮也不开口,坐在她用衣袖擦过的石头上伸长了腿,她灵巧的小手就不失劲道的捏了上来。
“阿芜,破云剑法练得如何了?”他半阖着眼睛低声问。
她仰起脸脆生答道:“我使给先生看。”
说罢就站起来。白色的大氅在风中岿然不动,她的身躯陡然绷紧,剑出手的那一刹,纤细的五指拂过剑身,发出“叮”地一声轻鸣。一切就在这一瞬发生变故,内力灌入剑身,一个腾跃间尘土飞扬。
剑尖划过褐色的砾石地面,溅出一串泠然火花。她隐藏在大氅下的脸在半空中得以窥见:莹白的脸宛如上好薄胎瓷,犀利的眼睛向上挑起,剑眉不怒自威,粉白似花瓣的唇紧抿着,是坚定的弧度。
最后她携着巨大的力道,双腿在半空中曲起,大氅下的白色裙角飞扬,遮盖了大半张脸。
双手举过头顶,两臂挥下,剑身重重落在地面上,砾石四溅,下面是一尺见深的剑坑。
而她也稳稳落在了地上。
苏暮袖着手发怔,指尖动了动。就见她小小的威严的脸霎时粲然,歪着头看他,眼神里有一丝控制得当的自得:“先生,我的破云剑法练得如何?”
他点点头,“看看你的剑。”
贺兰芜低下头去看拄在手里的剑,在她的注视下,从剑尖往上一寸寸的碎裂开来。
她的脸变得惨白,松开手里的剑站起来,似乎不能相信的问道:“为何?我的内息顺畅,发力都是按先生教给我的意思来的,但为何已经第九次了还不能成功?”
“问问你自己,”苏暮走近她,纯钧出鞘,剑身上繁密的纹路像是最古老最神秘的天神传承,光华一闪而过。
她看不见暮先生是如何动的,他的脚尖只一点,人就倒悬而起,头发无风自动,她近距离的看见暮先生俊朗的面庞。
“看剑!”一声轻喝自他口中发出,几乎是眨眼间,身形在空中变换姿势,纯钧在半空中织成一片银白色丝网,来不及消散,一声长吟啸出,他带着纯钧剑以霹雳之重斜劈下来,原本河畔上他坐着的巨石飞起,在半空中被劈成两半。
人落地,石落地。一切尘埃落定。
苏暮站直身体,纯钧反手入鞘,连光尾都沉敛起来。
贺兰芜看呆了,大氅落了地都没有察觉。
他走过去从地上捡起大氅抖了抖,披在她单薄的身上。
呼吸喷薄在她的脸上,她的睫毛闪了闪,就听见他说:“阿芜,何时练好了破云,我们再何时离开。”
两年之期已过,贺兰芜揪着手里的枯草一圈一圈往皮鞭上面缠,眯起眼睛看天上的太阳。
破云剑法还是没有练成。他们也就一直住在伊犁河畔。
饶是此地风光再美,她心想,看了两年的长河落日,什么也都索然无味了。
她揪着草走到一只绵羊身边,烦躁的扔了草改去揪羊的耳朵。羊身上的毛长,耳朵后面的热烘烘的,手陷进羊毛里面,寒风再烈也不干她什么事了。
这些羊是苏暮从很远的地方换回来的,他当时笑着说,阿芜有了这些羊,就不怕天山的寒风了;暮先生有了这些羊,我们就再也用不着饿肚子啦。
想起来往事,她眯着眼睛去看天。
这里的天永远都是这么蓝,一年当中有十个月都是冬天,没有蔬菜,缺乏水源,但是苏暮总有办法为她做最好吃的饭菜,也从来没有宰过送她的羊。她长得越来越高了,算是长大了。
饶是如此,她也厌倦了这样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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