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一个好东西

　　宫角是在临拍摄头一个礼拜才看到了正式的call sheet的，最核心的演员和工作人员都扫了一遍，没什么大问题，都和原先安排好的一样。唯独，一个在pa（场务）列表里出现的陌生名字让他多看了两眼。

　　宫角随口道：“这名，挺6。”

　　——凌人。就是盛气凌人的那个凌人。

　　副导演刘靖凑过去一看，了然：“啊，制片公司那边领导的儿子，刚毕业了没什么事儿做，就来片场看看学习一下。”

　　“哦。不过这爹妈咋想的给自己孩子起这个名，怎么看都不是好话吧。”

　　“估计就希望他以后地位超然呗，万人之上啥的。”

　　“那还过来当这个？连个十八线龙套演员都比pa有地位。”

　　刘靖“哎”了一声：“就随便这么挂个名么，知道吧。他是刚来的吗，其他什么也不能干。你啊，也别真把人当pa使唤了啊，会来点事儿。”顿了一下，他神秘兮兮的说：“好好看看他姓啥，你猜他爸是谁。”

　　宫角脑袋转了半天：“他爸…凌总啊？”

　　“对，就那个耀星的老板。”

　　“……成吧。”

　　要是凌总的话，给自己儿子起个这么莫名其妙的名字也就不奇怪了。这人啥土事儿都干得出来。

　　凌总是这片子制片公司的大股东，说白了也就是宫角目前的老板。这人吧，真的就是那种纯粹赶上好时候发家起来了的暴发户，就是有钱，大方，没什么其他的优点。宫角几次和他谈片子艺术水准的事情，凌总都是笑呵呵的听着，点点头附和，宫角能敏锐的感觉到他其实是啥也没听懂。

　　但是制片公司吗，给拿钱办事联系人就行了，凌总给拨资金很慷慨，所以他们之间合作状态目前为止应该说是挺不错的。

　　刘靖说：“你俩趁这个机会认识认识，他也二十四。你是富二代，他也富二代。你爸大导演，他爸投制片，以后都能互相用得上的。”

　　“再说吧。我到时候on set多忙啊，哪有工夫这那那这的。”

　　宫角表面上漫不经心的点点头，继续对着电脑屏幕看第一天要拍的几场戏的剧本，心里已经对还未谋面的凌人产生了一点反感。

　　刘靖自然知道他是什么德行，无奈的摇摇头也就离开了宫角家。宫角吊儿郎当的外表下，有一颗穷酸艺术家的内心，倒不是说当艺术家不好，就是他这破清高劲上来以后，招人烦的很。

　　这点其实随他爸宫商。刘靖都已经当了宫商的御用副导演快三十年了，可以说是非常适应他那种间接性的顽固和抽风。现在他儿子学成归来拍第一部投资大些的片子，宫商就把刘靖找过来，让帮着带带宫角。接触一阵子下来，刘靖发现宫角就跟宫商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干起活来是认真敬业，但就是气人。

　　按理说搞这行的，家里有钱有背景有条件，有什么不好，可是宫角就跟个异类似的，最不喜欢别人提起他家，老是急眼。

　　刘靖走了以后，宫角接了个电话，是宫商打来的。

　　他和他爸的感情非常让人捉摸不透，在十几岁之前都会把他爸当英雄似的，去哪都跟人炫耀说，我爸是导演，我爸是导演，但是大概就在上高中以后变为怎么看他爸怎么不顺眼，总是说两句就能吵起来，而且还是因为莫名其妙的原因。

　　宫商笑呵呵的问了一些家常问题，如在干什么，吃饭了吗，吃的什么，这一类。宫角虽然不耐烦但是也不吭声，就忍着。直到他爸说：“马上要开拍了，这是你第一个片子，压力大不大？”

　　宫角冷笑一声，没好气的回：“我在美国拍过好几个片子了。我有经验。还不至于为了这点小波浪就紧张。”

　　他爸也是没听出来里面的不满，还继续说：“这不行啊，你得紧张啊，你是导演啊，得拿出个态度出来。但是也别太紧张了，也得适度。紧张又活泼，懂不？哎，就这样才能拍出好片子呢。”

　　“得了，用不着你教我。有事儿没，没事儿我挂了。”

　　宫商也不乐意了：“你就这么跟你爸说话，好赖话都听不出来？”

　　“不是，你凭什么觉得你能管我怎么拍片子啊。”

　　“废话，我比你多几十年经验，我刚开始拍电影的时候你都没——”

　　“我就问你，你是艺术家，我也是艺术家，咱俩差啥啊？啊？我俩精神层面是不是平等的！你是不是得尊重尊重我？”

　　“我还尊重你？！宫角啊，你觉得导演是你想当就当的东西吗？你导出过什么好作品了，拿什么跟人家说自己是导演？好，好，你不是要谈艺术吗，我就跟你谈。你上学的时候拍的那几个学生短片你记得没？要啥没啥，就那水平我都不好意思给人看！”

　　宫角用尽极大耐心才忍住没有摔手机，内心再大的波澜起伏说出来也就是一句不痛不痒的：“那你就别给人看啊。不是也勤给自己找不痛快呢吗？”

　　“宫角！”宫商暴怒，即使已经把话筒远离了耳边还是能听到他的咆哮声，“你在国外这几年养成的什么破毛病……行了行了我不跟你说了！你弟弟要跟你说两句，你态度好点。”

　　短暂的嘈杂之后，电话那一头传来了一个轻快的男孩的声音：“哥啊，你什么时候——”

　　“谁他妈是你哥，滚！”

　　挂断了宫徴的电话，宫角心里的怒火没有减少半分。他已经能想象到另一边宫徴委屈又生气的样子，但是他现在管不了那么多了，爱谁谁吧。

　　宫角深呼吸了好一会儿，剧本看了半天都停留在那一行，一个字都读不进去了，只觉得满脑子都是火车轨道，烟花，划痕，咕咚咕咚，倩女幽魂等琐碎画面。

　　咣当一声，宫角猛的踹开了椅子，额角青筋暴露。

　　宫角也不知道他是怎么了。他近七八年的人生，有时候感觉就像是梦一样。似乎是十几岁的某一天，一觉醒来以后，他忽然觉得整个世界在他眼里都变了，一切都变得惹人生厌，充满负能量。于是他也见谁烦谁，跟所有人吵，每天弄得鸡飞狗跳，很难相处。当时宫商把他送出国，希望换一个环境，语言困难，情感孤单这些东西可以磨一磨宫角的性格，让他变得感恩一点。

　　于是，宫角从一个单纯的刺猬，变成了一个可以高度独立的刺猬。

　　就当下的目标来说，他发誓要把这片子拍出个名堂，让所有人都能在他面前shut the fuck up。

　　这电影的故事其实很有几分文艺片的感觉，但是不失一些重要的商业元素。女主角小川回到自己已经离开了多年的老家，迷茫，陌生。这时多年不见的童年好友程磊出现在她眼前。比起小时候，程磊的性格简直转换了180度，现在他没心没肺，叛逆，帅气，又有点神秘，满足了女生的一切幻想，小川很快喜欢上了他，无法把视线从他身上移开——

　　“Cut！make up上去补个妆。三分钟。”宫角利落的指挥道，“老周，给个playback。”说着，他已经自顾的跟摄影师老周低声交流起来，完全没有理镜头前的演员。刘靖心领神会，这就到了他副导发挥作用的时刻了。

　　刘靖走上前跟面显疲劳的女演员，微笑，温和的说：“非常好。刚才表现不错，就继续保持，嗯……”

　　宫角坐在导演椅上，眼睛紧盯监视器查看回放，一脸凝重，虽然他年轻，但气场十足，外加副导演们工作做得好，这剧组秩序井然，效率很高。

　　宫角身后站着一群人探着脑袋跟着一起看着，观察了一下宫角的表情，有的人摇摇头。摄影组都特意找了很有经验的老手，所以片子画面方面没问题，每一个镜头都漂亮得跟mv似的，因此大家也就格外不懂为什么这导演总是频繁的喊卡，好像就没有一场戏能一次性就过了似的。

　　夏天的正午正是热的时候，片场空调也不太好使，人人都汗流浃背，心里跟着着急不耐烦。宫角自己也热，但是他一旦专心工作起来生理上就会变得非常迟钝，忍耐力很高，何况他脑子现在正在高速运转，其他的什么都想不进去。

　　宫角紧紧的抿了一下嘴唇，大家心里一沉，知道这是他不满意时的习惯，又要重新拍一条了。

　　这剧组里除了几个小演员之外，就宫角年龄最小，资历最浅了。一般来说哪有人刚毕业就有机会执导这种级别的片子的。片场里所有人都算是他前辈，但是，知道他背后是宫商大导演，也都不敢自作聪明提什么建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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