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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碧无痕
冬末春初,倒春寒却是最厉害的,洗梧宫殿前的杏花,前几日发出的新红的芽,在昨夜又悄然死去。
天是银灰的颜色,仿佛又蒙着一层黑雾。宫人们已熙熙攘攘的走动起来,在暗中点着幽幽的一豆灯火。
灵微靠着窗棂,半跪在软榻上,依稀可以听到宫人们低徊的话语。
凤藻宫的娘娘昨夜头风又犯了,把苏合香换了檀香来,
关雎宫的那位要用的芍药胭脂没了,快去内务府换新澄的玫瑰来,
太后娘娘肺病要吃的川贝枇杷呢?长乐公主闹着要民间的风铃儿可怎么是好?
没有人在意,沈仆射的夫人昨夜殁了,一位四品诰命夫人的亡故无法引起这帝都皇城里任何人的关注。
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忙忙碌碌,恪尽职守,不越雷池一步。
卯时快到了,天边渐渐亮起来,照的这洗梧宫碧华如倾,绿萼该服侍她起身了。她要做好在这朱红宫墙内的每一步,分毫不差才行,做好可有可无的昭若公主。
她是宫中最无关紧要的一个人,可她的碧痕不该如此。
那个伴了她十二年的姐姐,她最亲近的碧痕。
绿萼打开门进来,便看见她的公主呆呆的靠着窗,窗外是一院的枯枝,青灰色的亵衣遮住半截手腕,还留一截搭在窗棂上,瘦骨苍白。
她哑着嗓子唤灵微,“公主,该起身了。”
灵微回眸,眼瞳清亮亮的,乖巧地就着绿萼的手换衣服,碧色的丝帛绕在腕间,只疏疏的绣着银色的莲纹,
十二扇的湘裙浅蓝似素,坠着拇指大的东珠。吐出嘴中漱口的茶水,洗漱完毕。
发间只有御赐的玉簪,是沁水公主的旧物。绿萼又为灵微敷了薄薄的水红胭脂,掩去一夜无眠的苍白面色。
待灵微施了胭脂,锦瑟才将两扇门都敞开,吩咐小丫鬟们上早膳。
一碟碟精致的小食端上来,还有一碗热腾腾的红枣莲子羹,上菜后又是井然有序的行礼出去,行云流水,衣尾拂地,一点。声响也没有,如同这座皇城的死寂。
绿萼与锦瑟垂手立在两旁,灵微不敢再作哀色,她的洗梧宫里怕全都是皇后太后的眼线,绿萼亦强颜欢笑,拿起玉箸夹起一块紫薯银丝卷,道:“公主最爱吃甜糯的东西,御膳房的银丝卷甜的恰到好处,快乘热吃了罢。”
锦瑟侯在一旁不言语,灵微却是一丝怪异不露,浅笑着接过,放在冰瓷碗里细细吃了。
绿萼又赶忙盛了一碗莲子羹来,拿帕子托着,轻轻吹了几下才放到灵微面前。灵微亦不多语,与往常无二的吃尽,还称赞一声,“御膳房的莲子去了心,又拿冰糖熬煮,确是一丝清苦之味也无。”
锦瑟将她用干净的瓷碗收拾到一旁,拿出淡紫的鲛绡帕子为她拭了拭唇角,望进她眼里,笑道:“去心便不苦,公主是最明白的人,太后娘娘知道的。”
说完又是低眉顺目的样子,浑不似刚才的强势,招来小丫鬟收拾了碗筷,又叫来两个蓝衣梳双丫髻的宫女,捧在手里的是两块云锦,一份是湖绿洒粉白杏花的,另一块则是翠碧织红梅的。
锦瑟握着灵微的手,笑的亲热,“金陵新进的的上好云锦,太后娘娘想着公主爱碧色的衣裳,赶紧让人绣了纹样教公主裁了做春衣穿。”
灵微笑的浅浅,近乎将一口牙齿咬作碎玉,吐出血来,面上亦是声色不动。
绿萼忙接了过去,朝锦瑟讨好道:“公主在这宫里,冷热无人知,还不是靠太后娘娘疼惜么?”
锦瑟笑的满意,将帕子一甩,怕上绣的彩蝶近乎飞出来,“那便最好了,太后娘娘那里的方姑姑唤我去一趟,公主好好休息,绿萼也帮公主量量体裁,好叫司衣局的人制衣。”
灵微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层层杏花枯影中,痛极的冷笑一声,话还未出口,眼眶先红了。
绿萼忙半跪下去,低声说:“公主这些年都忍下来了,碧痕虽去了,您却是哭不得啊。”
灵微望着她,有些呆呆的,想到绿萼和碧痕初到洗梧宫的时候,绿萼只比她大三月,也是不到十岁的一团孩气,只有碧痕十三岁了,既为绿萼收拾烂摊子,又要照顾她的起居。
绿萼初来时,灵动的像太液池里的一尾红鲤,还会与作为公主的她拌嘴,少不了碧痕从中调和。现如今碧痕是不在了,唯有她与绿萼,在这朱墙金瓦的皇城里几乎变成两个死人。
灵微思及此,张了张嘴,深深吸气,哑声道:“我不哭,绿萼你抱抱我好不好?”
绿萼听了她的话,自己却是带了哭腔,“好,绿萼抱抱公主。”
灵微垂目望见放在桌上的两段云锦,眼中迸发出隐隐的恨意,吩咐绿萼,“将这个拿下去,”顿了顿又道“收好了。”
绿萼将云锦放好,又似是不放心的望了灵微一眼,灵微眉目浅浅的笑了笑,安抚她,“我没有事的,你下去休息吧,我一个人呆一会儿。”
重重沉水木的雕花木门被绿萼掩上,灵微指骨纤细的手扶上额角,闭目遮住痛色。
要了我碧痕的命,想拿两匹云锦便算了,莫不是当我真是死物?
只歇了一会儿,便有小丫头叩门,“公主,我来给您送点心了。”
说完不待灵微吩咐,便推门进来,将一盘盘精致的糕点拿出来放在几案上,腻白的手托着点心倒是悦目。
灵微扫了一眼,笑道:“御膳房的手艺真是越来越好了,这茶花捏的真是活灵活现,你坐下与我说说,这些都是什么做的,闻着都香甜。”
那丫头欢欢喜喜的坐下,自报家门,:“奴叫萦翠,这糕点是上好的龙井茶滤了茶汤做的,捏作茶花形状,不过为了一个茶字。”
灵微就着帕子泯了一小口,心中冷笑,她不似长乐是嫡出的公主,众星捧月的金贵,也不若襄阳一心讨好太后,得其欢心,能有什么上好的东西送进她宫里?不过面上又笑:“你是识字的?”
萦翠回道,“奴在家时,幼年跟着祖父识几个字。”
灵微颔首,却只是吃点心,不再多问一句,也不让她下去。
萦翠有些局促的坐着,不多时又有蓝衣宫女来报,“沈大公子投刺,求见公主一面。”
这蓝衣宫女下去时,倒是望了萦翠一眼,萦翠惶恐的缩了缩手脚。
灵微目光呆呆的,似是并不关心这些。碧痕当年不得已离宫,被她以一品大宫女的身份嫁给了已经破落的沈家的庶长子作正妻。只是,不知这位京城皆取笑庸常的沈平郎,沈大公子,求见她这个不受待见的公主做什么。
膳后,锦瑟又带来了太后赏赐的几盆兰花,瓦灰的盆里几株纤弱的兰花,微微泛着紫色,香气逼人。
灵微压下心绪,笑着借锦瑟向太后谢恩,顺带又提了沈大公子求见的事情。
锦瑟虽提点公主不见外男,况沈大公子是刚刚鳏居,却在报了太后之后做了肯许。
灵微在听到锦瑟的答复时却不惊讶,只是用纤细白嫩的指抚弄着兰花,绿萼在一旁帮她绣着一个绯色的香囊,忍不住问到:“公主,沈大公子为何要求见你?那太后又怎能肯许?”虽是碧痕的夫君,也没有拜见公主的道理。
灵微抬眼望她,又垂下眸去,“那沈平为什么要见我我虽不知,却能理解太后为何让我见他。不过是怕我被逼疯了,反咬她一口。”
绿萼低头绣了几线,看了看鸳鸯的尾羽,犹豫道:“今日萦翠求见公主,公主怎么不见她?明明是……明明是公主想把她从锦瑟手里拉拢过来的。”
这洗梧宫除了绿萼,哪一个宫女不是看锦瑟颜色过日子?灵微笑笑:“要让她知道怕,日后才会死心塌地的待我,她接了我赐的东西,锦瑟那里就多半不再用她,她少不得受小丫鬟们的气,今日受了欺负,才会妄想我日后的好来。”
她看绿萼有些惊愕的表情,有些不屑的笑笑,“绿萼,你知道吗?我不在乎了,这皇城深宫里,总得一步步为自己打算。素素静静的就是死亡,先是碧痕,她们连嫁出去的碧痕都不放过,何况是你?我失去了碧痕姐姐,就万不能再没有你。”
绿萼停了手中的针线,动容的握住灵微冰凉的手。
灵微望着她笑笑便让她下去歇息。绿萼熄了灯走到外间榻上,灵微看着灯火熄灭,黑暗侵蚀了整个寝殿,才忽的拽住领口的衣服,无声泪下,又不能发出声来只有大口的喘息,将所有的痛苦埋葬。
碧痕,你伴我多年,而如今,我竟是连哭祭你都不能了。
灵微渐渐松开攥着寝衣的素指,指尖掐的清白,青灰的袖口散落锦被。似苍雪落红尘。
一夜辗转成眠,竟是梦见予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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