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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人
板子一声重逾一声地狠狠拍下,堂下被打得奄奄一息的杏衫女子艰难抬起头来,用尽全身力气,向那巍峨庄严的堂上望去了最后一眼。
堂上端坐着的是一家三口,头发一丝不苟盘起的大夫人若有所思地垂着眼睫,似是不忍,也似乎是轻蔑地懒得多看,只眼观鼻鼻观心地静心坐着,摆明了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边上坐着的大老爷却比不得自己夫人冷静,满眼不忿地瞪着堂下的杏衫女子,只等杏衫女子快断气了,才气呼呼地挥挥手,冷哼道:“差不多行了,也别真闹出人命官司来,拖外面去吧。”
打板子的小厮停了手,拖拽着杏衫女子被打得血肉模糊的下半身往外走,杏衫女子知道自己时间不多了,最后一眼,只最后一眼,她终于借着小厮们的摆弄,看到了自己最想看到的人。
那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面如冠玉,目若朗星,一身月白衣衫,身姿秀拔,往那儿一站就是个招惹风流的小郎君。
杏衫女子艰难地张开嘴,望着堂上立在父母身边的俊秀少年,颤抖着声线艰涩道:“我,没有……”
那少年有一双与杏衫女子一脉相承的桃花眼,自上而下水光莹莹地望过来时,令杏衫女子霎时哑了嗓。
那少年清凌凌的眸子里,除了形容枯槁的杏衫女子……再无其他。
没有丝毫的同情、怜悯。
那是一个看与自己毫无干系的陌生人的眼神。
杏衫女子突然泄了气,任由小厮们将她拖出去,随意开了个小门扔出府,抛弃在一片瓢泼的大雨里。
雨越下越大了,杏衫女子方才被打残了半边身子,想动也动不得,守门的小厮里有个心软的,拿了自己的衣裳过来想给她遮掩遮掩,被身边的另一个拉住了,小声训斥道:“你还敢过去啊?那可是个通奸的淫/妇,老爷心善才格外开恩给她留了口气,叫她凭着自己的造化死活。你现在过去,是上赶着想当她的姘/头呢?”
拿衣裳的小厮踌躇了,犹豫片刻,还是把衣裳放下了,叹息道:“钟姨娘那么个循规蹈矩的老实人,怎么敢背着老爷偷人呢……”
“这谁知道呢,”另一个小厮见他不上赶着作妖了,松了口气,嗑着瓜子闲闲道,“兴许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吧,表面上看着越是老实的,背地里还越是风/骚呢。”
“我总觉得钟姨娘不是那样的人,”叹气的小厮四处张望罢,凑到正磕瓜子的小厮旁,压着嗓子小小声道,“我说,那还是咱们大少爷的亲娘呢,就是为了大少爷的名声,也不至于做这种事吧?”
“大少爷的亲娘?”嗑瓜子的小厮霎时喷了,摇了摇头,嘲讽道,“她就是想认,也得人大少爷认她啊!”
“大少爷可是自打生下来就抱到了夫人房里的,除了夫人,谁敢当大少爷的一句‘娘’?”
“我看你是失心疯了吧,大少爷要是那天上的云,这女人就是那地下的泥,放到一起提都怕污了大少爷的名儿,还什么亲娘不亲娘的……”
两个小厮一边守门一边闲聊着,在无人注意的地方,那躺在大雨里的杏衫女子已经悄无声息地便没了气。
————
“姑娘,姑娘,”钟意是在一片黑沉沉的噩梦里被身边人推醒的,钟意模模糊糊地睁开眼,床边的小团正笨手笨脚地拿帕子给她擦着额上的冷汗。
见钟意醒了,小团当即裂开嘴笑了,傻呵呵道:“给姑娘叫的热水过来了,姑娘先擦一擦再起来吧。”
钟意头痛欲裂地半坐起,顺手摸了块床边案几上的桂花糕塞给小团,小团被转移了注意力,开开心心地抱着桂花糕坐在榻边啃了起来,钟意则微微抬眼,目光沉沉地落到窗外尚且昏黑的天色上。
淅淅沥沥的雨水错杂弹落在地上,春夏之交的清晨在这片雨色里要明得更迟些,贪懒的主子们或还没起,承恩侯府做事的却早已零零星星点起了灯,昏黄的烛光在暗沉的雨色里透了过来,依稀让钟意有了自己可以稍稍喘过气的错觉。
——自前世孤苦伶仃、悄无声息地死在那个雨夜后,回来这两年里,每逢落雨时节,钟意便总是要整宿整宿地做噩梦。
梦到自己乖巧听话却只沦落到任人摆布、不得善终的上一世,梦到那个九死一生诞下却与自己再无关系的孩子,梦到那个凄惨死去、无人问津的雨夜……
不能再想下去了,钟意轻轻地吸了口气,起身对着明镜台上的铜镜,顶着额上未干的冷汗,认认真真、一点一点地描绘起了自己如今的模样:眉若远山之黛,眼含澄水之波,鬓如刀裁,面如桃瓣,肌骨秀滑,不敷自白,樱唇微启,不染而朱……
还好还好,离前世那个被岁月和规矩榨干了灵气,形容枯槁、心如死灰、木讷无趣的畏缩女子还有很长一段距离。
这样的容色,也是自己一生中最好的时候了吧。
钟意微微叹了口气,轻柔地抚摸着铜镜中的漂亮眉眼,心无波澜道:也是,面对如此乖巧听话的美色,也怪不得当年的大夫人会动心……只是苦了前世那个好不容易熬到了出府年纪的自己,在大夫人连番威逼利诱的敲打之下,不得不沦落成了替她收拢夫君心意的工具。
钟意想,信了大夫人的花言巧语、被她当初所许的荣华富贵迷了眼,归根究底,是那时候的自己年纪太轻、眼皮太浅,后来为了替无法生育的大夫人固宠,九死一生诞下那个孩子,也是钟意自己的性子太软太善,舍不得拿掉自己的亲生骨肉。
再后来把孩子送到大夫人屋里,钟意固然不舍,但也是想着这是为了孩子好。怕那孩子跟着自己,日后没了出息。
能记在大夫人名下,是那孩子的造化,也是她的造化,想大老爷在府里养了那么多的莺莺燕燕,哪个不希望自己的儿子可以顶着嫡出的身份呢?大夫人选了钟意的孩子,有那么一段日子,钟意其实是很心喜、甚至还曾暗暗得意过的。
这些的这些,钟意都算不上有多恨,说到底,那都是她自己的选择,自己选的路子,论是哭还是笑,总还是要自己把它走完的。
可是钟意如何都没有想到,自己数十年如一日兢兢业业地服侍着大夫人,无论冬夏,任由差遣,姿态卑微柔顺到了甚至连大夫人自己的贴身婢女都自愧弗如的地步:不用伺候大老爷的日子里,她夜夜守在大夫人塌边,大夫人晚上轻轻一声咳嗽,她都能立刻反应出是要痰盂还是要茶水,冬日里大夫人脚冷,钟意把她的脚揣在胸口捂着;夏天大夫人受不得冰,也是钟意整宿整宿不睡觉地给她打扇子……
做到如此地步,换来的,却只是当时堂上大夫人那仿若无事人般挪开的视线。
大夫人明明知道,钟意她是绝对不可能去偷人的!
大夫人明明知道钟意是被陷害的!
但是大夫人她不在意,她无所谓,她甚至……求之不得。
大夫人的冷眼旁观,甚至比府里那位苦心积虑陷害钟意偷人的姨太太,更让钟意心寒彻骨、如坠冰窟。
在被三十大板打成废人扔在雨地里“全凭造化”时,钟意突然顿悟了。
她回顾了自己那短暂而乏味的一生,为了给母亲治病买药卖身为婢、为了替大夫人复宠入府为妾、为了诞下的孩子兢兢业业地讨好服侍着府里的主子们……穷极一生,与人为善,不起争执,不惹是非,到头来,却是把自己活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明明是个再木讷规矩不过的人,却以“通/奸/荡/妇”之名死去,死后也只是被草草地扔在乱葬岗中,连口薄棺都难以乞得。
生生世世,无一处宗祠可入,无半点香火可食。连做鬼,都只能做只最低贱的孤魂野鬼。
不过现在那些都不要紧了,钟意对着铜镜中鲜妍明亮的自己,缓缓地笑了起来。
这一回,她再不会傻乎乎地为了别人而委屈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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