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福之人不用忙

　　新世纪初年的南城，在嘈杂的小吃一条街上，正在读初中二年级的舒平坐在自家小门脸靠窗的冰柜旁低头写作业。舒妈妈熟练的摊着杂粮煎饼，旁边发酵好的棒子面桶随着人流的涌动逐渐变少，舒爸爸在旁边打下手，负责收钱换调料，间或仰着笑脸跟陌生的客人聊两句。
　　等吃饭的人流过去，舒平的作业也做的差不多，看时间差不多了，收拾好书包把前天晚上做好的饭菜从冰柜里拿出来热上，递给歇脚的爸爸妈妈。
　　旁边巴西烤肉铺的男老板五十多岁，门脸比舒家的大的多，老两口加上儿子媳妇小两口这时候也忙的差不多，看舒家人菜色太素，喊了舒平过去送他们几样卖剩的荤菜。
　　舒妈妈客气的推让两句，撵着小女儿抱着盛酸梅汤的保温瓶倒了两大杯送回去，两个小吃摊你来我往的交换口味，关系熟稔中带着亲密。
　　吃饱喝足之后，舒妈妈留下看店，舒爸爸骑着三轮车，带着舒平和盛放面料的空桶回出租屋，提前把晚上生意用的材料准备好。
　　出租屋狭长而阴暗，里面用布帘隔出睡觉的两张床，外面放着常用的米面油盐和葱姜蒜等佐料。舒平把书包放好，打开风扇对着忙碌的爸爸吹。
　　“这里用不着你，赶紧去睡吧，下午还要去上辅导班，休息不好学习效率怎么提高。”
　　舒平倒是不着急，熟门熟路的帮着摘葱洗菜，“就书本上那点东西，没什么难的，辅导班也就加深一下印象，上不上都行。”
　　“净胡说，看看你那成绩，跟做过山车似的忽上忽下，看的不紧就挂红灯。你姐上次打电话可说了，这次期末考试如果考不好，等着她回来教训你。瞅到空就想偷懒，也不知道像谁。”
　　“那肯定像你，我妈说我身上的毛病都是从你身上遗传的。”舒平嘻嘻哈哈洗了手，休息之前还提醒，“爸，你帮我订好闹钟，可别睡过头了。”
　　舒爸爸笑着把电风扇搬到女儿的小床边，转身轻手轻脚的接着忙活。他和老婆从外地农村来到南城打工十几年，吃苦受罪不少，就为了把两个女儿拉扯大。
　　两口子都是小学没毕业的学历，平常看报纸都是连猜带蒙，养的两个孩子却很有学习的天分。大女儿的奖状攒了一大摞，每年都拿奖学金。今年高考是直接奔着大城市的好学校去的，由于户口不在这个城市，现在正在老家的高中点灯熬油。眼前的小女儿是贴身小棉袄，虽然有些贪玩，可手脚勤快，性格随和，除了学习上要哄着吓着，别的方面都很省心。
　　舒平睡了半个小时，迷迷糊糊的被叫起来，坐上公交车去上辅导班。她一直在附近的民办学校学校上课，老师管的不严，学生流动性很大，家长重视的大多回老家上好高中，不在乎的同学上完初中要么到技校学门技术，要么就分散到全国各地打工。
　　像她这样花钱上辅导班的学生很少，如果不是家里姐姐坚持，父母可能也就任由她放羊，到了年龄打几年工，回村里找个条件合适的小伙子嫁了，安分守己的生孩子养孩子。
　　但舒家的大女儿舒战却是不甘心这样平凡的人生，每当听到舒妈妈普通农村妇女的低级趣味安排姐妹俩的将来，她肯定急眉愣眼的跳起来反驳。一家之主舒爸爸在伶牙俐齿的舒战面前，也常常被堵得无话可说。
　　舒平没有姐姐这么有战斗精神，但老小有老小的好处，家里人都习惯了让着她。更因为从小在父母身边长大，感情上也更亲近一些，所以很多舒战没有享受到的权利，到她这里却成了顺理成章的事情。就比如她如今上的好几千块的英语培训班，在舒战念初中的时候，那是想都不要想的事儿。
　　舒平上完了两个小时的课，坐公交车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暮色苍苍。舒爸舒妈晚上要到十点多才能关店，她做好三个人的饭，一个人吃饱后帮忙整理好出租屋的东西，力所能及的事情做完，才关门擦澡睡觉。
　　舒爸舒妈每天四点钟起床和面炒酱，赚的都是辛苦钱。在老家忙着高考的舒战抽空给妈妈打电话，说二叔家打算在县城买房子，可能要找她们家借钱。
　　舒妈妈知道这个消息之后心里很不高兴，就因为她生了两个女儿，一辈子在公公婆婆面前都抬不起头，夫妻俩大老远出门打工，也是不想看他们的脸。但一家人到底也掰扯不清楚，为了舒战有个好的学习环境，两口子在学校附近租的房子，没办法求到婆婆面前照顾孙女的一日三餐，老太太却带上了大孙子，每天让舒战帮忙辅导功课。就这样他们也要按时付生活费，晚一天就对着孩子骂骂咧咧。
　　“妈，干脆想办法把家里的钱先花出去再说，二叔家三个儿子，这钱借出去十年八年的还不了。”舒战在电话那头给舒妈妈出主意。
　　“家里的钱都在你爸手里握着呢，”舒妈妈皱着眉头想半天，仍旧觉得没有办法，“再说等你考上大学，学费和生活费就是一大笔，大城市的消费那么高，都不一定供的上花。”
　　“那你们看着办吧，别到时候被人一糊弄，又把钱借出去，爷爷奶奶可不会向着我们说话。”舒战打完了小报告，放下心事继续做题。
　　舒妈思量了好几天，还是不甘心把辛苦赚的钱借出去，恰好旁边巴西烤肉家商量着买房落户，让未来的大孙子出生就当个城市人。
　　“当家的，咱们也跟着他们看看吧，能把二丫的户口解决了，明年就不用回县城念书，直接在这里考多好，我们还能看着点。”舒妈在干活的间隙，跟老公商量。
　　“那么多钱就为了给孩子落个户口，不值当，我们以后回老家也住不着。”舒爸还是老观念，赚了钱宁愿放在银行，也没想着买房置业。
　　“等二丫念完了书再卖了就是，说不定还能赚份嫁妆呢。”舒妈嘴里念叨着，“我看卖烤肉那家的男人比我们精明，跟着他们打算应该没错。”
　　舒爸爸没说话，看样子像是听到了心里。舒妈一看有门，按捺着没多说话，只是在做买卖空闲的时候房前屋后的打听买房的事情。这一问不得了，一起做买卖的好多同行都有这想法，有的已经把门路走通，说起来头头是道的。
　　这下舒妈妈一下感觉自己是正义的一方，明里暗里的撺掇着老公想想小女儿。
　　终于舒爸爸的心眼活动了，某次只有爷俩的场合，他问边上帮忙打下手的小女儿，“二丫，你想回县城念高中不，到时候让奶奶照顾你？”
　　“在哪儿念都行，跟奶奶住也挺好的，”舒平笑嘻嘻的说，“但我学习没有大姐好，考不上大学你可不能骂人。”
　　“考不上大学你就来店里给爸妈帮忙，到时候给你找个上门女婿，守着父母过。”舒爸爸打趣。
　　“那也不错呀，干脆我明年不考高中直接下学算了，反正大姐肯定能考上，我们家供一个大学生就够了，我跟着你们摊煎饼。”舒平挺羡慕那些不上学的同龄人，觉得他们过得自由自在。
　　“胡说八道，一天不看着你就犯幺蛾子。”舒爸爸轻轻扭着舒平的耳朵，赶她去睡觉。
　　等高考完出了成绩，舒战全省排名二百位以内，拿到了广州一所全国知名大学的录取通知书。舒爸爸关了店，喜气洋洋的回家办好谢师宴，然后大手一挥，领着舒战到大商场买买买，看的舒平直犯红眼病。
　　舒奶奶看不惯老大两口子这么宠丫头，在她眼里只有孙子才是舒家的根。所以舒爸爸刚忙活完大丫头的入学事宜，就被召回老家，商量着给老二家的大小子舒云伟在县城买房的事。
　　按说舒家老二不少挣，两口子常年开着种子化肥店，还赶集上店倒腾皮鞋。无奈老二媳妇肚子太争气，生了一个儿子还不够，年纪老大不小的时候又怀孕生了对双胞胎儿子。这下家里的生活压力一下变得非常大，他家老大舒云伟的成绩不好，高中毕业后打两年工就到了订婚的年龄，这次买房也是提前一步打算。
　　舒平坐在床沿上，看爷爷奶奶一个主陪一个副陪分列八仙桌的两边，口若悬河的说着小儿子一家的难处。舒妈妈除了端茶倒水一声不吭，舒爸爸坐在靠墙的条凳上，左腿蜷曲着不停的抽烟。
　　二叔二婶一人一张小板凳，坐在大哥大嫂的对面，在老娘的念叨声中适时的插进几声叹息。
　　“老大，不是我偏心，你弟弟家的情况明摆着，只靠他们俩，拉磨拉到死可能也到不了头，你在村里挨家挨户的数一数，哪里还有三个儿子的门户。你们俩毕竟是亲兄弟，两个孩子都是丫头，压力比他们小得多，在他们最困难的时候，你们不帮谁帮，你说是不是，老大媳妇。”
　　“我们也不是不帮啊，现在我们一家四口的地，不都给他们种着么。”舒妈妈气不顺，但反驳的语言却苍白而无力。
　　“地又不是白种，每年夏秋都算给你们粮食的。”舒老爷子磕磕烟袋，咳嗽一声发话。
　　“他们家盖房子我们也出钱了，上下两层贴砖的小楼，村里可是头一份，这钱可还没还完呢。”舒爸爸弹着烟灰争辩。
　　“这不是家里实在困难么，你大侄子眨眼就到了说亲的年纪，现在的姑娘，县城没有房子相亲都困难，总不能看着孩子娶不上媳妇吧。现在大哥大嫂伸手帮帮忙，孩子一辈子念你们的好。”舒家老二开口。
　　“我们家正供着两个学生，正是花钱的时候。这次她爸去广州给孩子报名的时候，打听了一下，每个月光生活费都要成千的，我们一个月才挣几个钱。还有这小的，明年就要考高中，总不能为了给大侄子买房，我们的孩子就不供了吧。”舒妈妈不服气，这家人不是借钱的时候想不起他们两口子。
　　“现在的大学生，不都可以打工赚钱么。”舒平的二婶半真半假的笑，“再说又是女孩子，省省就过来了。”
　　“弟妹你怎么不给你儿子省，我家大丫头学习那么好，以后可是准备考研究生的。”
　　“学习好有什么用，以后结了婚也是别人家的人，当门立户的还得靠男人。”舒奶奶皱着眉头，努力说服老大两口子。但舒爸爸就是咬死了钱难赚事难干，他们要先顾着自己的孩子，
　　“实在缺钱就先找找银行的人贷点款，两口子都正当年，还起来也快。”舒妈妈提议。
　　“那得多少利息啊，白扔给银行你不心疼。你们一家这么多年在外面打工，也没多少花项，帮着你弟弟家度过这个难关，他们肯定感这份情。”舒爷爷说。
　　舒爸爸翻来覆去的说要先供孩子念书，终于把脾气暴躁的舒奶奶惹急了，开始骂骂咧咧，“供什么供，供什么供，两个丫头片子，读那么多书干什么，家里没个男孩，以后死了都没人给你们烧纸。”
　　“活着都还没活明白呢，谁还管死后的事情。我总不能为了给侄子娶媳妇，舍下自己的孩子不管。”舒爸爸气的站起身对舒妈妈嚷，“收拾收拾东西，我们回南城，店晚开一天就少一天的收入，一大家子吃喝可都指着那里呢。二丫，把书包收拾好。”
　　“嗐，大哥，你别这样，咱妈也是气急了才口不择言。”舒平的二叔赶紧站起来打圆场。
　　“让他滚，这个断子绝孙的东西，真是不知道好歹，离了你这个张屠户，我就不信还真只能吃带毛的猪。”舒奶奶气的站起来要撕吧大儿子，老二媳妇赶紧拦住，“妈，你可别这么骂了，这不是给我们结仇么。”
　　舒妈妈哭了一路，回到南城的出租屋就躺下了。舒爸爸也没心思开店，沉着脸在外面转悠了好几天，最后拉着老婆孩子到了一个售楼处，拿出一堆文件让舒妈妈签字，“咱以后不回老家了，就在这里干到死，房子就写你的名。”
　　舒妈妈的眼泪又流成河，不过这次是感动的，签了合同的第二天就跟着老公摊煎饼。舒平年纪小说漏了嘴，被姐姐连哄带骗的把那天的家庭会议原景重现。这下舒战炸了毛，大学四年没回一次老家。
　　舒家人的气性一个赛一个的足，只有舒平性格出现反转，这孩子从小到大没脾气，谁的话都听。父母不想她离家，她就考了本地的大学，有空就给爸爸妈妈帮忙。在姐姐面前也是，让干什么干什么。能耐虽然不大，但也的确省心。
　　舒爸爸的杂粮煎饼摊一直开到舒战大学毕业，等舒平上大学的时候，终于离开小吃街，在人流多的地方，租了门头门早点。
　　舒战大学毕业之后没有按部就班的到公司上班，反而俯下身子到服装市场打工，每天起早贪黑的跟着老板看档口。等干了一年摸清了门道之后，回家疏通父母，拿着房产证作抵押在银行贷了款，与人合伙开档口当老板娘。中间的辛苦不可言说，吃亏上当也不老少，全年无休的干，终于在两年之后把贷款还上，还一脚蹬了合伙人，把买卖变成自己的。舒爸爸过去看了几次，觉得孩子太辛苦，干脆关了早点铺子，两口子都过去帮忙，这时候舒平正在上大三，悄没声的谈起了恋爱。
　　一年之后男孩毕业出国，小鸳鸯天各一方，不出意外的散了。舒战把她叫到广州，没几天就被使唤的忘了风花雪月。
　　舒爸舒妈看不过去，让小女儿在家待着，只是每个月帮忙给档口记记账，跑跑税务，闲下来的时间准备考公务员考试。舒战觉得父母太娇惯妹妹，舒平也不生气，笑着听舒战姐姐抱怨，棉花糖似的软性子把舒战弄了个没脾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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