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执念的缘起
“我要去找她。”默念这句话默念了九百年,历经曲折,终于顺利踏上旅途,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从南海游到东海,一路上,记忆如水波般扩散,把我的魂带回那个埋下执念的起点。
第一次遇见她的时候,我只是一只一千二百岁的小鲛,为了蹭吃蹭喝,混入一个盛大的满月宴打杂。那个满月宴上的主角,身在襁褓已是万众瞩目焦点的红鲛宛灵,正经说起来我还得尊称他一声小叔,真是不爽。
那时我并没想到自己的命运会因为他发生多大的变化,只是单纯而认真地怀着一点羞耻感和很多满足感趁着道贺水族们不注意偷偷地切贺生的八角糕吃。嘴角的渣子还没擦干净,忽闻身后一阵异样巨响。未及确认情况,便被落荒而逃的虾虾蟹蟹们撞倒在地,刀子划伤脸颊,鲜血汨汨流淌。起身正想大骂,哪里还有方才那些罪魁祸首的影子,只见咆哮的张牙舞爪的凶恶巨龙飞速靠近,那沉沉的阴影,立刻覆盖了恐惧中被人丢在地上的宛灵,还有被震惊得原形毕露跑不动路的我。
那只巨龙没有管一旁浑然不觉睡得正香的宛灵,而是直直地流着涎水奔向我,大概是因为被我的血腥味刺激了吧。事后流传着我为了救太上王最看重的儿子,划伤自己以转移凶兽注意力的英勇事迹,真是个美丽的误会。我当时甚至还闪过了把他扔出去投食怪物给自己争取逃跑时间的念头,可惜我们距离略远。
就在巨龙的尖牙贴着我的咽喉时,就在我跟它大眼瞪小眼时,就在我紧张得鳞片倒竖时,一阵狂风呼啸而来又席卷而去,海水逆流,龙头随之飞走,在血花四溅中滚落到百尺之外,宛灵身边,被毫不知情仍在甜睡的他一脚踢开。
身着黑色羽衣的少女此时悠然收起御风的白扇,翩然而降。
她弯下腰,兴奋地抱起龙头。“早就想试试饕餮肉的味道了!”
风吹竹笛般的清柔之声,配上大刀砍肉般的厚重语句,听在耳里,无比奇妙。
一位大一些的羽衣少女,此时出现在她身旁,嗔怪地给她额头来了一记爆栗。
“就知道吃,我本打算留个活口收了当宠物呢。”
她的声音有着烈火般的爽辣和金石般的铿锵,如同她独特的美貌一般。
“嘿嘿,先到先得,姐姐你不经常这么教我吗?”
面对这游戏一般的打怪态度,面对这谜一样的对话,我很想说点什么,却不知从何说起。
“咦,他怎么还没恢复?”
“估计是被饕餮吓了一轮,又被你吓着了。”
“哼。”
“怪是你打的,鱼是你吓的,你去安抚吧。”
“哼。”
她们倒是没把我忘了,在一种微妙的气氛下,小小羽衣少女很快就走过来善后了。
她向我走来,掺杂着好奇和嘲讽的微笑,银灰色空灵的大眼睛,头发上别的白色风车花,从此成为我一生不可磨灭的烙印。
她蹲下来,递给我几片羽毛。“先遮遮吧。”
我这才想起,原形之下,我的下半身是裸的。
那真是一个无比羞耻的时刻。
世人皆传鲛人人头鱼身,集美人的面孔与灵动的鱼尾于一身,谁知那只是说的雌性鲛人。在她们强大的光环之下,雄性鲛人滑稽的鱼头人身就显得更加尴尬,与‘美人鱼’这种称号完全无缘也就罢了,即使同为水族也不大受待见。虽说生而为神化个人形并不难,但水族宴会最讲究坦诚相见,宴会上为了一族形象考虑,只用雌性招待来客,这也是我厚着脸皮扮成美人鱼混进来的原因。
这种尴尬,在对方光芒四射时,尤其突出。
我并没接过羽毛,而是本能地抱膝缩成一团,看起来十分委屈。
她大概是误会了我的情绪,微笑着故作老成地拍拍我的头:“乖,现在没事了,不怕。”
知道她这个动作是在模仿她姐姐,是很久之后的事。
那时我什么都不知道,只觉得模模糊糊间有什么东西化了,搅拌着搅拌着把我裹在其中。
“……哦。”本想道谢,出口却只有微弱的一个字。
她忽然严肃起来。“你看起来很好吃,以后自己要多小心。”
这句话让我心情着实复杂,忽然想起鱼族原本就是羽族的美食之一,心里更是有些发慌。
她那气势傲人目光炯炯的姐姐远远地招呼她。“别吓他了,我们走吧,还有别的任务呢。”
“就来!”转身说完这句,她对我说,“那再见啦!”,又转身离去。
那时的我还不知道什么叫喜欢什么叫爱,只是看到她离开,想到以后可能再也不会见面了,觉得很失落,只希望有机会再见到她。
为了不让自己后悔,我鼓起勇气叫住了她。“等等!”
她停下脚步,转过身,奇道:“怎么?”
“你……你就这么走了,我怎么报恩?”
急中生智,这个借口是多么正大光明冠冕堂皇啊,还能凸显自己的知恩图报,借机树立良好形象。我很是有些小得意。
听到这话,她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也是哦,反正我还没用过信物,给你一个吧~”
说着,她抛给我一个银币,上面刻着她家族的象征,口衔火焰的人面鸟。
一面展翅,一面收翅。
银币两面顶部都刻着两个字:歧流。
“歧流……”我念着这两个字。“这是你的名字?”
“对啊。”
“好奇怪的名字。”
“嘿嘿。是护法名啦。”
想起来了,有些战斗种族似乎是有取护法名的习俗,以险怪为上,为的是以毒攻毒。
“那你的本名是?”
“猜对了就告诉你。”
又想起来了,取法名本来还有遮蔽本名,保命护魂之意,要是本名随便泄露,就失去意义了。
感觉又丢了一次脸的我只好讪讪地说:“哦。”
“你呢?你叫什么?”
“安在。”
“安在?这名字倒是挺好听的。”
“……你喜欢就好。”
“以后要找我就来漆默家的巢穴,如果我不在,就出示这个,你会被好好招待的。”
带着灿烂的笑说完这句话,她就消失了。
我看着那黑色羽翼迅速在海水中上升,消融在隐微荡漾的阳光之中,下定决心要变强到可以骄傲地出现在她面前,可以帮到她的地步。
“漆默?你是说你是被那传说中的天道守护者救了?”
我那一向爱大惊小怪的娘亲知道事情的始末之后尤其激动,尖叫着拼命摇晃我的肩膀。“天呐,永儿,这可是天大的殊荣!一般级别的上神想见到她们一面都难呢,你这次赚大了!”
我逃避地捂着耳朵,还是躲不过她穿透性极强的絮絮叨叨。从中我得知,作为少数的混沌遗族之一,漆默一族经过激烈的争夺战抢到九天玄女当年用来怒斩长鲸的救世神器倚天剑,四处惩恶扬善,被天帝封为天道使者,与地纪使者女娲一族并为最尊荣的两大家族。
难怪我总觉得漆默这两个字耳熟。
我却不觉得荣耀,只觉得沉重。
“那么说,那两族的战斗力也是最强的?”
“不,天道肃杀,地纪涵育,女娲一族长于修补治愈,繁衍造物,硬战力绝不如漆默。”
她又抬出天帝多次申明的原话:
为了早日从混沌过渡到文明,明善恶,定是非,昭法纪,清四境,我在人间安置了两个重要武器——一是代表大地之德的厚盾,女娲一族,一是代表苍天之法的利剑,漆默一族。
我更沉重了。
鲛人一族不是战斗种族,而且比一般种族体质还要娇弱些,从来都只是以擅歌擅舞擅织擅经商为傲,从来都是主要依赖狡猾和幻术自我保护,要怎么做才能具有与“苍天之剑”比肩的实力?
距离我的两千岁成年礼,获得独立出游资格的时刻,还有九百年,在那之前,无论用什么方法,我都一定要做到。
我尴尬的出身,平时就给我带来很多麻烦,在我立志之后,就带来更多麻烦。
我本是这一届南海鲛人王淹留的私生子。成为私生子的原因,就像很多戏本子设定的那样:我的娘亲,拥有最美丽的容颜和最低贱的血统,得到了王一时的宠幸,却无法得到王族的认可,只是被安插为王宫一名婢女。她的儿子,也就是倒霉的我,也就一同以贱民的身份在宫内被呼来喝去。
本来,被东方神蔑称为南蛮的南方神族并不那么在乎血统,人脉值,财富值,武力值什么的足够了,要上位轻而易举。我娘朋友虽然不少,但都没什么势力;钱么,平时一般挣几分花几分,攒不下什么,至于武力值……切菜都会砍到自己,别说打架了,保护自己不被打都不容易。子凭母贱,我也就只有跟着她一起小心翼翼低眉顺眼,忍受着血统高贵的哥哥弟弟的羞辱排挤,防着他们把自相残杀的优良传统波及到我们身上。
为了歧流而开始的努力练武,引起了本来就多疑的他们的高度警惕。尽管我一再重申我贱命一条只想本分过活,绝对没有要跟他们争王位的意思,他们脸上还是写满了“你当我傻,绝对不信”。于是乎,我辛苦攒钱买一把好武器他们就拿去“鉴定”一把,“鉴定”一次就“不慎弄丢”一次。怕我寂寞,他们有事没事还派暗杀者过来陪我玩心跳,真是情深意切。鲛人一族难得出几个战斗大师,在他们的友情提示下,见到我不是装睡装疯就是装作间歇性手抖脚抖爱莫能助,我无人指导,只好勒紧裤腰带去黑市上买高价功法秘籍自己瞎子摸象。
讽刺的是,正是对他们加倍的憎恶强化了我的决心。我的很多招式,也是在暗杀者攻击之下产生的强烈求生欲中悟出的。而且他们攻击方式的多姿多彩,出其不意,直接锻炼了我的敏捷度和应变力。武器的被抢,媒介的缺失,让我被迫去学最难的意念驭物之术,虽然期间因为精神压力的巨大和精神节奏的紊乱抽搐呕吐头痛噩梦死去活来了无数次,终究还是练成了,在我一千七百岁时。
意念驭物的精髓,在于进可凝聚化现,退可坼物拆招,我执着于用武器耍帅,于是主修了前者。
靠着躲暗杀和凑功法练出来的路子驳杂,没什么固定的武器路数,又因为好奇心强什么都想试试,练习的时候常常控制不好力道和位置,制造了无数个如同自杀未遂般的血腥场面,每一次都不重复,想想也是有点佩服自己。我第一次成功化现的是一条锁链,虽然它短小到只能拴住一只虾,但我还是很激动,当场就把它下锅煮了吃,从此化现手艺越练越好。
我娘实在看不下我整天胡乱摸索瞎折腾,不知从哪个废品回收站捣鼓出一堆我的哥哥弟弟绝对看不上的破装备,逼着我练箭。一开始我是抗拒的,觉得这玩意儿不够帅。她一脸认真地说,练到像你爹那样就帅了。我一脸不满地反驳,你为什么总让你的儿子跟个渣男学习。她一脸悲伤地叹气,做不到就找借口,我怎么把你生得这么没出息。这大大地刺激了我的感情,让我像以往千万次那样着了她的道。我日复一日地坚持练箭,发现它果然大有好处——上课再无聊也能不动如山装作聚精会神,集市上套圈一瞄一个准,茫茫人海中一眼发现目标。
习武之路艰难,兼着应付神族的通识教育和鲛人必修的繁复幻术课程,让原本就不爱交际的我几乎完全与族众隔绝,远离各种日日笙歌的欢宴聚会,更别提谈情说爱了。
娘亲很是愤愤不平。“你这张脸,虽比不上宛灵那个小妖孽,要是上些心,勾搭哪家小姐贵妇过闲适日子不行?非想着要投奔那没影的鸟儿,整天打打杀杀的!”
鱼脸在鸟看来是不是都一样,我不知道,但既然她见我时是鱼脸,见到我化的人脸,就未必认得出,会作何反应,也更不确定。时日久远,她应也事物繁忙,贵人多忘事,我也时常怀疑她或许早已不记得我。要是没有信物在,兴许我就中途放弃了。可她留下了信物,那枚银币闪耀的光辉在无数黑暗的时刻指引着我。一种宿命般的感觉支撑着我,让我一定要去找她。
我大约是有一些幻术天赋的,所以尽管没在这上面特别花心思,也比一般鲛人出众,
加上一些运气,到我两千岁成年礼时,成为同龄者中第一个破了十二位大长老法阵,从迷楼中走出的那位。
但命运就是这么无常,有时候最早的时机并不意味着最好的时机。我带着成年礼上的荣耀和终于可以启程去漆默家的兴奋拜别娘亲,游出南海之刻,恰逢玄一天帝和九源水君一路打到东海和南海边境之时,霎时间风云变色,海啸惊雷,晕头转向之间,我被天雷余威波及,元神重伤地被震回海底。我娘急得直哭。虽然宛灵念在我以前勉强算是救过他,求了棵千年灵芝给我调养,我还是足足躺了一百年才能行动。
“你刚出发就去了半条命,看来是不祥之兆。”他说。
“六子,就算是这样,你也坚持要去找她吗?”
宛灵和我不同,少年老成,事事圆熟。
他问我话时也一副长者语气。
我有些窝火。
“我不是你,能争的不多,好不容易有了,为什么不去争?”
这话一脱口而出,他愣住了,我也愣住了。
看似与世无争的我,原来一直暗暗嫉妒着他啊。
我忽然灵光一闪。娘亲说我是受直觉驱使行事的性子,果然不错。
这么多年来,宛灵是王室里唯一正眼看我的,也待我不薄,但我始终很难对他亲近起来,大约就是深层的嫉妒在作祟吧。
恐惧,羞耻,感动……我跟歧流的初遇,混杂了太多强烈的情绪,使她成为对我来说无法取代也无法放下的存在。一切都是这么自然而然。
“你在意的是那时的她,可是这么久过去了,假如她变得不再是你理想中的她了呢?”
我一咬牙。“就算是死心,我也得谋个清楚。”
要压抑的已经太多,有些东西就不多加思考了,按照让自己舒服的方式去做就足够。
他笑了。“那好,我全力支持你,还会帮你开导你娘。”
那小子巧舌如簧,我娘也算通达事理,尽管百般不愿,还是同意再次与我告别。
“永儿,我知道,你一旦下定决心,没什么拦得住你……可是,你这一去,可不要有了媳妇忘了娘啊。”
说着说着,她又忍不住了,呜呜地哭起来,转身游走。
“我不管你了,不理你了,要走就快走!”
宛灵一副郑重的样子,对我说:“你放心地去吧,我会替你照顾好她的。”
我想着男儿有泪不轻弹,甩了甩脸,一路闷头加速游向东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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