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琅·大疫:蜚眼

作者:洛枭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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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蜚眼


      【一】
      洛华城中大雪纷飞,有个人沿着护城河边垂头缓缓走着,看上去应该是位姑娘。
      她披着一件崭新的黑色裘皮斗篷,走路时透出的鞋面却赃得看不出原本的颜色,许是天太冷,她又用一条黑色长巾裹住头。
      一步没踏稳,姑娘便落进了河中。
      每到下雪天,这河水都会结成坚冰。可奇怪的是,伴随着一片白茫茫的寒气,坚冰凹下了一个深坑,随后,那片寒气越积越多,将护城河笼罩在一片冰冷的白色中。寒气消散后,原本冻结着河水的河道只剩一层薄薄的积雪。
      护城河水,消失了。
      【二】
      隋渊从墨府出来时,已经是黄昏时分,今日的洛华城大雪纷飞,寒风凛冽。他搓了搓手,撑起伞走回医馆,脑海中浮现出墨夫人为爱子痛哭的画面,不由得叹息一声。
      墨家是洛华城中最大的玉器商,独子墨锦宣在几月前突然昏迷,他的未婚妻柳柒萱莫名失踪。城中流言四起,怀疑是柳柒萱不愿嫁给墨锦宣,于是谋害墨锦宣后便逃走了。
      但,隋渊在墨锦宣的掌心中看到一个小巧的红色纹章,那是被梦魇困在梦中的标记。梦魇是妖,柳柒萱不过是一介凡人,怎么可能控制得了梦魇。
      梦魇以食梦为生,专食噩梦,也可造梦,若是被梦魇困在梦中,就会陷入沉睡,待精气耗尽后便会死亡。虽不知墨锦宣是因何被梦魇困于梦中,但要想让墨锦宣醒过来,只能进入他梦中把那只梦魇杀掉。
      梦魇亡,梦境破。
      隋渊只是一个妖医,没有入梦的本事,能救墨锦宣的只有幻师。隋渊只能帮墨锦宣调养身体,让他能撑到幻师到来而已。可墨家的悬赏令已经发布了几月,还是没有任何幻师前来。
      或许对那帮孤傲冷漠的人而言,一条人命根本不算什么吧。
      路过护城河边时,隋渊被眼前的景象惊住了,护城河水居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层厚厚的积雪。
      洛华城的护城河水长年不断,只是在雪天时会结成冰,在隋渊的记忆中,这护城河水只消失过两次,一次在千年之前,另一次则是现在。他没来由地感到一种恐惧,好像,有什么要来了。
      【三】
      近几日,隋渊都在出诊,因为城中有不少人都莫名染上了瘟疫,好在,服下隋渊的药后都有所缓解。
      只是这瘟疫来得实在突然,隋渊心中隐有不安,但奔波劳碌几日后,疲累令他忘却了这种不安。
      有天夜里,隋渊做了个梦。梦中一片赤红,他面前站着一个人,那人身上的冷绿色衣裳在一片赤红中格外显眼,墨色的长发无风自舞,面目模糊不清。那人开口:“把我的……还给我。”
      隋渊听没到对方说的是什么,又或许是因为对方根本就没有说出来。
      “把我的……还给我。”那人再次开口,隋渊疑惑地问道:“还你什么?”
      那人愣了愣,落下两行清泪,清亮的眼中蕴满哀伤,漆黑的瞳孔中闪着点点碧光。
      隋渊醒来后回忆着梦中的一切,没来由地感到熟悉,这种哀伤的眼神他似是见过。但,到底是在哪见过呢?
      几日后,隋渊在出诊的路上见到一个熟人。
      那人面容俊美,神情温和,身上竟只穿一件单薄的墨蓝色长衫,长发以一根雕工拙劣的木簪高高束起,打着一把白底蓝花的油纸伞。寒风乱雪对他豪无影响,他泰然站在雪中,青丝飘摇,衣袂翻飞。
      隋渊多年以前曾与那人有过一面之缘,那日也似今日这般,漫天飘雪,寒风凛冽。
      他走近那人时放缓了步子,正要与那人打个招呼,却想起自己与那人只是萍水相逢,并不相识。而且,当年的他还未修成人形,即便打了招呼,对方应该也是认不出他的。
      踌躇了一会后,隋渊越过那人继续前行。
      身后传来一声暧昧不明的轻叹:“她的时间不多了。”
      隋渊下意识地转身问道:“公子所说的人可是病患?他现在何处?在下乃是洛华城中的妖医,如若公子是来此求医,在下可前去为他医治。”
      “你会见到她的。”那人说罢,转身离去,只留隋渊疑惑地站在原地。
      【四】
      近日,洛华城中的瘟疫愈发严重,几乎半座城的人都染上了疫病,前几日染病的人药石罔效,均已离世,而这场找不到源头的瘟疫还在继续。
      隋渊作为一名活了千年的妖医,虽见过诸多生死之事,如今却也被这么多人的逝世惊到,闭门多日加紧配药。他想彻底治好这场瘟疫,决不能再让其他人因此而死。
      夜里,隋渊被屋外的吵嚷声惊醒,起身披好貂裘大氅后出门查看是何情况。
      只见夜色中火光冲天,许多人举着火把列队朝神庙的方向行进,嘴里喊着诸如“妖兽”、“不祥”,“灾星”等的词汇。
      隋渊上前询问缘由,听一位长者说,近日城中来了一位幻师,幻师看出这场瘟疫是妖兽作祟,于是他们便根据幻师所说的方法,设下圈套抓住了那妖兽,现在正要将妖兽押去神庙关起来。
      顺着长者所指之处看去,隋渊终于见到了那只妖兽,看那瘦弱的身子像是个姑娘,她身上披着一件崭新的黑色裘皮斗篷,长长的黑色的头巾裹住了头,若不是有周围的火光,在夜色中根本看不清那姑娘的身影。
      姑娘垂头前行,不做任何挣扎,但因她走得太慢,押着她的那个壮汉推了她一下,姑娘便摔倒在地,头巾松散开来,她慌忙裹紧,站起来又继续往前走去。
      隋渊僵住了身子,他看到,那姑娘摔倒时,露出了手腕上的翡翠雕花宽镯,隋渊曾见过那镯子,那可是千年前消失的医圣世家的传家宝。怎会落入这妖兽之手?
      当晚,隋渊又梦见了那片赤红,那个奇怪的人还是在重复着那句话:“把我的……还给我。”
      【五】
      次日,隋渊在前去墨府的途中,遇到了长者口中所说的那个幻师,那幻师披散着过膝的墨色长发,容貌俊秀,虽是男子,却身穿桃粉色的绒面衣裳,腰间系墨黑色绶带,绶带末端系着代表幻师身份的特殊玉牌。
      此人有些奇怪。
      贵族大家多喜深色,可他却穿着浅色的衣裳,这就罢了,颜色居然还是女子才爱的桃粉色,但看那面料却甚是华贵。
      看面相此人已及笈,却并未束发,隋渊曾听人说过,散发代表着无拘无束。
      难道幻师的衣着装扮皆是如此与常人不同?还是他在洛华城待得太久了见过的世面太少?
      隋渊心中虽有疑惑,不过,看男子腰间的玉牌形状特殊,质地上佳,隐有灵气流动,应该是真正的幻师玉牌。
      有幻师来洛华城,说明墨锦宣有救了。未等隋渊开口询问男子是否是为墨家的悬赏令而来,男子就已伸手拦住了隋渊的去路,“小兄弟,打扰了,请问洛华城中最大的玉器商墨家的宅邸在何处?”
      因是同路,隋渊便带那幻师同行。
      交谈中,隋渊得知幻师名叫幻奚,幻奚说他不是来救墨家公子的,只是来寻一位故人。
      隋渊心中惊诧,幻奚还真是坦率。不过这也难怪,幻师向来不愿意干涉常人的生死之事,只是,如果幻奚不救墨锦宣的话,墨锦宣怕是撑不了多久了。
      到了墨府,墨家人见到隋渊带来了一位幻师,纷纷感谢,随后把幻奚请到了墨锦宣的床前,幻奚为墨锦宣诊过脉后,开了副安神的方子,对墨夫人说道:“请夫人放心,墨公子暂无大碍,过些时日自会醒来。”
      幻奚起身要走,墨夫人上前阻拦,求幻奚入墨锦宣梦中将他唤醒,幻奚拒绝了。墨夫人还要说些什么,却见幻奚化为一道流光离开了墨府,墨府上下都没能拦住,只好作罢。
      隋渊愣在了原地。他本来还心存幻想,认为幻奚来找故人与救墨锦宣并不冲突,或许他能顺手把墨锦宣救回来也说不定……可幻奚居然真的不是来救人的……
      【六】
      洛华城中的瘟疫几乎遍布了全城,很多人都过世了,为了不让疫情扩散到城外,国君下令封锁洛华城,禁止所有人出入城中,直至疫病完全消失,封锁才会解除。
      洛华城孤立无援,城中有人想到,用妖兽祭天,或许就能消除疫病。但,之前接触过那妖兽的人都染上了瘟疫,不管是抓她的,还是押她前往神庙的,甚至连旁观看着她被押向神庙的人也都染上了疫病,除了一个人——隋渊。
      于是,城中民众纷纷猜测起隋渊为何能不受影响染上疫病,流言众多,有人说隋渊身怀异宝能抵御瘟疫,也有人说隋渊的血肉能治疫病,因为虽然人人都知道隋渊是妖医,却不知他究竟是何种妖物,没准他就是由能治愈瘟疫的草药或妖兽化形而成的呢!
      有人翻阅了众多古籍,想找出这世上有哪些妖兽的血肉和哪些灵草是能治愈瘟疫的,却没有任何结果。因为那些能治愈瘟疫的妖兽和灵草,早在千年前就已经全没了。
      几千年前,有很多妖兽都能带来瘟疫,其中有一种名为蜚的恶兽,不单只会带来瘟疫,凡是它踏足过的地方,皆是草枯水竭,与如今洛华城的情况相吻合。不过好在,它每隔近百年才会出现一次,而其他能带来瘟疫的妖兽虽然是每隔几十年就出现一次,但它们的瘟疫与那恶兽比起来要弱得多。
      千年前,那恶兽不知何故,几乎行遍了天下,害死了很多人。它当时经过的各城各镇,都变成了尸横遍野无人敢靠近的鬼域,但是有一天,瘟疫突然在洛华城附近消失了,之前染病未死的那些人不治而愈。
      五年后,恶兽现世,瘟疫再起。这次爆发的瘟疫持续了三年,疫病像头失控的猛兽一样,疯狂地夺去了近百万条人命,大半个巫琅国,都成了鬼域。于是,全天下的人都在疯狂地捕杀那些能治愈瘟疫的妖兽,能治愈瘟疫的灵草也被拔了个干净,能抵御瘟疫的异宝也被人疯狂抢夺,再然后,便有人出高价购买那些东西,既有买者,市场便有了,各路商家纷纷抬高物价发灾难财。
      那几年,巫琅国因为那恶兽害得全国多地无水,大闹旱灾,庄稼无收,遍地尸体,有些人是因染病而死,有些人是被活活饿死,有些人是因偷或抢他人的物品不成被打死,有些人是因护自己的财物或食物而被打死。
      有的人买不起食物,又不愿被活活饿死,便食起了地上的腐肉,一开始,只是那些饿死的家禽,后来家禽没有了,他们便食死人充饥,被打死的和被饿死的都吃完了,他们便不顾染上瘟疫的危险食起了病死的飞禽走兽,再后来,就有人食起了因染上瘟疫而死的人的尸体。虽然那些人不久后就会染病而死,但至少他们死前,还能饱餐一顿。
      那是巫琅自建国以来,最黑暗的几年。
      由于瘟疫太严重,那些能抵御瘟疫的异宝没过三年就失去了作用,能治愈瘟疫的妖兽肉和灵草也全都进了那些有钱人的肚子里,巫琅国的人口已经所剩不多了。正当大家都以为这场天灾怕是会灭了整个巫琅国时,瘟疫再次突然消失,染病未死的人,同之前一样,不治而愈。
      这瘟疫消失了已有千年之久。
      如今瘟疫再起,怕是那恶兽又重现人间了,虽然古籍上说当年能对抗瘟疫的办法现在已经全没了,但……隋渊刚好就是一位至少活了一千年的妖医,或许……他不肯透露自己是何种妖物,就是因为当年他经历过那场灾难,为了防止被人追杀才隐瞒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呢?
      不论隋渊的原形是能治愈瘟疫的妖兽还是灵草,城中的百姓们为了治好染上疫病的亲人,一致决定,现在最重要的,是要先抓住隋渊。
      隋渊当然不会坐以待毙,他拿了点干粮就逃往神庙,神庙中关着那只带来瘟疫的妖兽,城中应该不会有人敢去神庙,所以那里才是最安全的藏身之所。
      他到神庙中后,再次见到了那个戴着翡翠雕花宽镯的姑娘,她被困在堂外的一个大铁笼中,铁笼以一把大铁锁锁住了,周围无人看守。
      隋渊也解释不清自己为什么没有染上疫病,不过,既然没事,那他也不用和那姑娘保持距离,于是他凑到笼子边,仔细端详着那个姑娘。
      那姑娘许是被饿了好些天,蜷着身子倒在地上,头巾松散,露出她娇美的下颌,虽然她如今皮肤有些干皱,但隋渊莫名觉得,她一定很漂亮。
      医者仁心,隋渊无法见死不救,即使对方是带来灾厄的妖兽。
      隋渊隔着笼子为姑娘输入真气,却发现那些真气都被吸进了姑娘的眉心处,他心中诧异,便伸手掀开姑娘的头巾。
      那姑娘的眉心竟长了只圆润的眼珠子!
      不,那眼珠子不是长在姑娘眉心的,因为那颗眼珠下竟生出许多细细的血丝,血丝钻入姑娘空洞的双眼眼窝,在姑娘的血肉中扎根生长着。
      那画面实在恐怖,即使是见惯了各种怪病的隋渊也难以忍受,伸手又把那姑娘把头巾盖了回去。
      一连几天,姑娘都在昏迷中,隋渊一直为她输送着真气,姑娘终于有了好转的迹象。
      姑娘醒来后看到笼外的隋渊,便撑起身子抓紧笼子站着,头巾掉落,露出她那只黑白分明的眼珠。她嘶哑地哭着,一会又大声地笑,眼泪从她空洞的眼窝中流出,混着鲜红的血在她脸上肆意地流淌。
      隋渊被她的举动吓到,“姑娘,你怎么了?”
      “隋……渊……隋……渊……”姑娘断断续续地叫着隋渊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好像这两个字对她有多重要那样。她苍白干皱的面庞几乎全被眼泪染红。
      隋渊慌忙安慰着她,可姑娘的眼泪却像止不住似的越流越多,姑娘终于说出除了“隋渊”以外的话:“把我的……还给我。”
      姑娘的声音和隋渊梦中的声音重合,隋渊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蹿上了天灵盖,“……还你什么?”
      姑娘松开紧抓着铁笼的双手,伸出笼子攥紧隋渊的衣襟,哭着喊道:“还给我!把我的眼睛还给我!”
      隋渊睁大了眼睛,眼前哭泣的姑娘与他记忆中那个眉眼盈盈的身影渐渐重合,那些被他刻意遗忘的记忆猛地涌上了脑海。
      【七】
      那是在几千年前,隋渊还是只小妖兽时,偶然迷路到了雪山脚下,又冷又饿的隋渊晕了过去。
      他在一股温暖的香气中醒来,睁眼后他发现自己身在一个小屋里,屋外大雪纷飞,屋里却温暖得很。
      他正站在一个奇怪的大锅中,那锅的质地坚硬触感却很温润,锅里装了半锅浑浊的水,水面上浮着的怪草飘出清新的香味,这香汤正向上飘散着丝丝热气。
      一个身穿蓝衣的姑娘手里捧着一本书,另一只手正抓着什么东西往他头上撒,隋渊晃晃脑袋把那些奇怪的东西抖下来,蓝衣姑娘的注意力还在手上的那本书上,“下一味药是……辰儿,这是何字?”
      “哪个字?”一个男子走上前来,那男子也穿着一袭蓝衣,长发以一根雕工拙劣的木簪高束起,面容俊美,正温和地笑着,他看了看姑娘手上的书,“哦,蝾螈。”
      “我只问了前一个字。”姑娘不满地瞪着那个男子。
      “难道后面那个字你认识?”
      “……”姑娘转过身不理男子,刚好对上隋渊的视线,姑娘惊叫:“呀,这小家伙醒了,怎么办?”
      隋渊愣愣地待在香汤中,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眨了眨,他怎么觉得这香汤越来越烫了呢?
      “打晕。”男子说着,把一个形状怪异的东西递给了那个姑娘。隋渊在多年后终于知道了那个奇怪的东西叫原来叫做铁铲。
      姑娘接过铁铲就朝隋渊打下来,隋渊立刻从香汤中跳开,他和那姑娘你追我赶,一阵闹腾,屋里的东西磕磕碰碰,满地狼藉。
      后来男子施了点法才把隋渊捉住,“算了算了,反正它也不是炼药的药材,而且现在药汤都已经洒完了,就放过它吧。”
      “好吧。”姑娘气喘吁吁地停下,“这小家伙到底是何妖兽?居然这么能跑!”
      “呵,‘能跑’可与它是何妖兽无关,被你这么追着打,换谁都很能跑。”
      “你让我打晕他的!”
      “……”男子沉默,趁着这个空当,姑娘抢过被男子拎在手里的隋渊,紧紧地抱在怀里,“它的眼睛好漂亮啊,我喜欢,我想养它。”
      “最好别养,因为,它是蜚。”男子轻声地叹气。
      “蜚怎么了?”
      “《山海经·东山经》有云:太山有兽焉,其状如牛而白首,一目而蛇尾,其名曰蜚,行水则竭,行草则死,见则天下大疫。”
      “这小家伙居然这么可怕?这……是恶兽吧?可它看起来不坏啊。”
      这是隋渊第一次了解自己,在别人的口中,他看到了自己的命运,他是只恶兽,他会害死很多人,他只能带来灾难。
      【八】
      自从与那两个人分开之后,隋渊便潜心修炼,因为他想快点修成人形,只有修成了人形,他才能改变自己的命运,他才能摆脱恶兽之名。
      那个男子说过,其实蜚所带来的灾难,源头就在于它的眼睛,只要蜚能修成人形,再找到一个拥有异瞳的人,让那人心甘情愿地把自己的眼睛换给蜚。蜚将自己原本的眼睛挖出换上异瞳后,就能够像普通妖兽一样活下去。
      多年以后,隋渊终于修成了人形。为了隐藏自己独眼的事情,他用白布条将自己没有眼睛的那半边脸缠起来,那只完好的眼睛如明镜般澄澈,温润明亮,单看外貌他只是个左眼受了伤的俊秀少年。
      他几乎寻遍天下,都没找到一个拥有异瞳的人。
      他初到洛华城时,是在一个温暖的春天,城中各处桃花灼灼,地上却野草尽枯。在因他而干涸的护城河边,隋渊终于遇见了一个拥有异瞳的人。
      那是个姑娘,穿着冷绿色的衣衫,手腕上戴着一个翡翠雕花宽镯,容貌姣好,眉眼盈盈,清亮的双眼像是能看透一切,漆黑的瞳孔中闪着点点碧光。只一眼,便吸引住了隋渊的目光。
      她墨色的长发在风中轻舞,带着一缕清新的香气掠过隋渊身边,两人擦肩而过。隋渊痴痴地看着她的背影,心中所想无关风月,而是——他要她的眼睛。
      生来就有异瞳的人并不多,经过一番打听,隋渊便知道了姑娘的身份。
      姑娘出身于医圣世家,姓隋而无名,因为她父亲说女儿无名才好养活。隋的家族世代为医,靠的不单是悬壶济世的仁心和精湛的医术,还有他们天生的异瞳,他们的异瞳可以看出病患的症结所在。
      隋渊本以为接近隋不是一件易事,可他与隋再次在护城河边碰面时,隋却主动和他打了招呼,“看你在此站了几日,可是在等人?”
      “前几日在这河边与姑娘偶遇后,隋渊便对姑娘念念不忘,故此才在这等姑娘前来,等了几日,终于是等到了。”
      隋轻笑了一声,问道:“隋渊?这是你的名字吗?”
      “是的。”他要找个机会夺走隋的异瞳,但他不愿隋以后再也看不见东西,所以他打算把自己的眼睛换给隋,此后隋会被蜚眼异化,变成妖兽——蜚。这对毫不知情的隋来说,绝对是一场噩梦,她今后的人生,将会如同坠入无底深渊一般绝望无助。
      他本是妖兽,无姓无名,以后若是真能和隋换眼成功,他便要以凡人的相貌和凡人的规矩在这世上生活了,所以,为了以示纪念,他为自己起名为隋渊。
      “真好,你有自己的名字呢。”隋的语气中尽是羡慕,“我也姓隋,不过我没有自己的名字。”
      “今后你可以叫蜚蜚。”隋渊抬手在空中写出一个“蜚”字,墨色的“蜚”字悬在半空中,隋的视线却只在隋渊脸上的白布条上,眼中碧光更盛。就在隋渊以为隋发现了他的眼睛有问题时,听到了隋的一声轻笑:“好啊”。
      【九】
      此后,隋渊便成了隋的学徒。
      隋带着他翻山过山过水,寻识草药,教他诊脉施针,和药草的保存及相混的禁忌。她将自己所知的一切都毫无保留地教予了他。
      日复一日,春去秋来,转眼便过了五年。
      这五年中,隋渊被隋逼着背下了各种医书,尝过各种草药,勉强算是学会了隋的医术。
      又是一年桃花盛放时,洛华城中桃花灼灼,许是觉得此景还不够美,天上竟下起了一场桃花雨。满城落花,清甜的花香在空气中肆意飘散。
      隋和隋渊都站在护城河边欣赏着美景,片片桃花顺着清澈的河水流向远方,阳光明媚,水光涟滟。
      “真美。”隋渊说道,“若是以后能一直这样就好了。”
      隋渊这五年跟着隋学着辨识草药,治病救人,什么恶兽什么害人,都与他无关,这样的日子多好啊。可惜,到今日为止了。他已经想好了,要离开洛华城,离开隋,去别的地方。以他在隋这里学会的医术,去别处也能谋生。
      “是啊,要是能一直这样就好了。”隋应和道,“可惜……”
      “可惜什么?”
      隋偏过头看了看他,眉眼盈盈,眼中闪着点点碧光,“隋渊啊,我的医术你已经都学会了,是时候动手了。”
      隋渊僵在原地,“动手?蜚蜚,你此话何意?”
      “你要我的眼睛,我给你。不过你要答应我,今后要好好活下去,救更多的人,做个好医师。”
      隋的声音在隋渊耳边回响着,她的语气温和,可隋渊却只感觉到嘲弄。
      “你从一开始就知道了?”
      隋浅浅地笑,并不回答。
      隋渊突然觉得自己很傻,他早该想到的,为什么他跟在隋身边的这五年,洛华城的护城河再没干涸过,城中也没有人染上瘟疫,他踏足过的草地也再没有枯萎过?要不是隋用某种方法压住了他的邪气,怎么可能这么太平?
      “你既然有办法压住我的邪气,直接把那种方法告诉我就好,不需要换眼睛了吧。”
      隋抬起手,深深地凝视着手腕上那个莹润透亮的翡翠雕花宽镯,清亮的眼中蕴满哀伤,“你知道吗?我们家族的人都活不过双十年华,我不想就这么死去,我也不想嫁人,因为我不希望我的孩子会延续这个宿命……现在我的死期将至……”顿了顿,她再次开口:“就是这个镯子压制住了你身上的邪气,但你毕竟是千年妖兽,它很累……我已经没有办法再帮你了……动手吧,我临死之前还能收个徒弟,已经很好了。”
      隋渊垂下眼帘,“算了,反正我也不喜欢跟凡人接触,找个深山老林待一辈子对我来说也不是什么难事。”
      “就当是报答我好不好?好歹我也算是你的师父啊。”隋祈求似的说道,“你是妖,能活很久,要是你愿意做个医师,就能救很多很多人了。”
      她的黑瞳中碧光熠熠,甚是漂亮。像是灵魂出窍了似的,隋渊听到自己的声音说道:“好。”
      除了视觉之外,他的知觉一瞬间全都消失了。
      隋渊扬手向眼前的姑娘剜去,鲜血四溅,血红色模糊了他的眼睛,眼前一片赤红,只有掌中那两颗温润且像宝石一般漂亮的珠子在闪着碧绿的光,隋渊抬起自己的另一只手,他的手不知何时竟变成了爪子,他尖利的爪猛地戳进了自己的眼窝中。
      【十】
      隋渊从回忆中清醒过来,看着眼前痛哭着的隋,声音颤抖:“是你自愿把眼睛给我的,不是我抢来的!”
      隋停住了自己的动作,血泪染花了她苍白干皱的脸,她松开手,无力地蹲下身子,嘶哑地哭着:“我后悔了……我后悔了……把眼睛还给我……还给我……”
      隋渊也蹲下身,轻声地询问她:“蜚蜚,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隋说过她活不过双十年华,当年隋渊从晕厥中醒来后并没有见到隋,谁知她如今竟然还活着,难道是与自己的眼睛有关?
      没错,隋眉心处的那只眼睛原本是属于隋渊的。但隋渊记得他没有给隋换上异瞳,当年他挖出自己的眼睛后把自己的眼睛随手扔在了地上,换上了隋的眼睛后,他就离开了。
      “我没有名字!我只有姓,我姓隋。”
      隋渊不答话。
      隋不再说话,只是哭,好像要发泄出这么多年的痛苦似的,从日落哭到日升,嗓子愈发嘶哑,哭到发不出声音,隋渊实在看不下去,点了隋的穴令她昏睡了过去,再次为她传输真气。
      安逸的日子很快过去,隋安静地熟睡了几天后,洛华城的百姓们来到了神庙,他们堵在庙门口,一眼望去,人山人海,却没有人敢靠得太近。
      未等隋渊开口,百姓们便纷纷求着隋渊,求他救救自己染病的亲人。
      隋渊不知自己该如何是好,虽然几天前他们还说他的血肉或许能治疗瘟疫,想要抓他,甚至是想杀他,但他是真的不忍心看着他们一个个死去,可……他真的无能为力,蜚眼所带来的瘟疫他最清楚不过,除了千年前那些全部灭绝了的能治愈瘟疫的妖兽血肉和灵草外,没有任何方法能彻底治好这场瘟疫。
      “他治不了这场瘟疫的。”隋虚弱地轻笑,“你们知道他是什么妖兽所化吗?”
      她的声音不大,却能清晰地传进在场所有人的耳中。他们看着她红白斑驳的脸和眉心处那只狰狞的眼睛被吓得说不出话来。
      “他是蜚啊!他才是带来瘟疫的恶兽啊!”
      此话一出,人群吵吵嚷嚷,没多久后却又安静了下来,有人说道:“可隋渊大夫在洛华城这么多年,城中没有闹过任何瘟疫。而且他曾救过我们的命,就算他是恶兽我们也认了!我们只求他现在能救救我们的亲人,赶紧治好这场瘟疫。”
      人群纷纷应和着。
      隋愣住了,然后低低地笑起来,嘶哑的嗓音尤为瘆人,“蜚,行水则竭,行草则死,见则天下大疫。”
      隋渊听着这熟悉的话语一时说不出话来,隋再次开口:“疫源在其眼,以烈火焚之,便可解去疫灾。”
      “不!烧不了的,蜚的身体能抵御火焰。”隋渊再听不下去,发狠似的摇着头。
      “只要把蜚眼取下,再以烈火焚烧即可。”一个清越的男声响起,隋渊回头看去,竟是那个蓝衣男子,他不知何时站在了人群中,他的视线停在隋渊身上,“只有你,才能取下蜚眼。”
      【十一】
      蓝衣男子抬手捏了个诀,隋的记忆如潮水般涌入了隋渊脑海中。
      当初他换上了隋的眼睛离开之后,那颗掉落在地的眼睛像是有思想般,生出血丝爬到了倒地的隋的头边,将血丝伸长扎进了隋的眼窝,自此攀附在她的眉心。
      这颗眼睛令隋活了千年之久,却也将她变成了恶兽——蜚。
      她曾试过自杀,皆以失败告终,用利器,伤口会慢慢愈合;用毒,或许是因为她曾是医师的缘故,毒对她无效;跳崖,重伤昏迷一段时间后伤口又能自己愈合;绝食,只会精神恍惚和体力不支。
      看着因她而死的人越来越多,隋的身心都很痛苦,这样的日子过了三年,三年后,她遇上了那个蓝衣男子。
      男子送她去了一个无草木无流水亦无人烟的地方,那是一个时常会燃烧起火焰的山谷,名为焰谷。她在焰谷住了千年,可半年前,天雷轰下,她身负重伤,这回的伤没有自己愈合,她身上的妖气在流失,她就要死了。
      但她不想以恶兽的身份死去,她想重新变回凡人,哪怕只有一瞬间也好。
      生而为人,死,亦要为人。
      在隋重伤期间,蓝衣男子再次出现,于是隋求他带她回洛华城,她想找隋渊换回自己的眼睛。因为蓝衣男子曾告诉过她,只有蜚自己才能取下蜚眼,而本是凡人的隋,是取不下蜚眼的。
      可是,取下蜚眼后,隋会怎样?
      隋渊转头看着隋,她已经平静下来了,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隋渊将自己的疑问问了出来,“取下蜚眼后,你会怎样?”
      “她会死。”蓝衣男子回答。
      “那……那要是我把她的眼睛还给她呢?她会不会活下来?”
      “我只知道,蜚一生只能换一次眼睛。你取得下蜚眼,却再也取不下异瞳。”蓝衣男子带着歉意的目光停在隋身上。
      这句话,他从未跟隋说起过。所以隋一直以为,她能把本属于自己的那双眼睛换回来。
      隋渊不说话了,耳边响起了隋颤抖的声音:“罢了……我早该是个死人,却有幸活了这么多年,足够了。你动手吧……”
      隋渊很想捂上耳朵逃离这里,然后强迫自己忘掉这一切,可他做不到。面对着隋血泪斑驳的面容,嘶哑绝望的哭泣,他无法说服自己离开。他像千年前站在护城河边的那次一样,选择了留下。
      “既然……换不回去了,那这双眼睛,你就好好用吧。”隋眉心处那只狰狞的蜚眼隐隐透出点点碧光,“动手吧。”
      隋渊再次感受到那种灵魂出窍的感觉,知觉再次丧失,如同千年前一样。
      他看到自己的手伸进笼中朝隋剜去,鲜血四溅,收回手时看到手中握着一颗黑白分明的珠子,抬头只看见隋无力地倒下,他把手中的东西扔开,神情淡漠地看着倒在地上的隋。
      身后的地上猛地蹿起火苗,烈火很快便将那颗黑白分明的眼珠燃烧殆尽,蓝衣男子收回手转身离开。
      隋渊的意识逐渐恢复清醒,他划开铁笼的大锁,推开门冲了进去,蹲下身抱起虚弱的隋。
      “谢……谢……”隋轻声地说道。她墨黑的长发逐渐变得霜白,苍白干皱的皮肤愈发干皱。她在隋渊怀中慢慢地衰老,他却只能看着,什么都阻止不了。
      隋肉体凡胎,借着蜚眼的灵力活了千年之久,如今蜚眼取下,她的躯体便会迅速老化,直至消亡。
      隋渊突然有什么东西压着他的胸口,闷闷的,却说不上来是种什么感觉。“对不起,对不起……”
      隋的身躯愈发苍老,嘴里却还在不停地说着什么,但隋渊听不清她所说的话,她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到后来,白骨从隋渊手中掉落在地上,一个翡翠雕花宽镯滚到了隋渊脚边,没多久,白骨全都消失了。隋渊拿起那个镯子戴在了自己手上。
      围住他们的人群渐渐散去,听那个蓝衣男子所说,蜚眼被烈火烧光之后,疫病便会彻底消除。他们要回家看看自己染上瘟疫的亲人,验证这句话的真伪。
      远处,一个桃粉色的身影看着这边轻叹,“天生拥有控制人心智的能力,真是个做幻师的好苗子。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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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章 蜚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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