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请试剑

　　断崖嵬巍，海浪汹涌。白日黯淡，哀风哭号。
　　几近垂直的崖壁被密密麻麻的黑点覆盖，若是凑近了看，便会发现那一个个黑点皆是些奇形怪状的生物。

　　它们已经不能称作是人了。

　　当三头六臂、七手八脚被具像化以后，那种浓厚的不和谐感被无限放大，像是将许多人肢解开来，再将她们零零碎碎的部件强行嫁接在一起。再配合上毫无生气表情僵硬的面孔，非但不能像神话传说中的神明法相一般让人激动崇敬，反令心中更生恐惧。

　　几滴雨水坠落，打在其中一个诡物的眼球表面。
　　它像是感受不到一般，迟缓地眨了眨眼，然后机械地抬头，瞳孔左右游移，很快锁定了目标：
　　在这场逐渐变大的漫天苦雨下，有人着一袭青衣，立于峭壁之上。

　　她面朝悬崖，日光被留在身后，看不清面容。清亮的声音响起，她身姿挺拔，举起莹白中泛着金光的长剑，高呼：
　　“岁华城已是尚古大陆最后的净土，今日我们绝不能退！诸位道友，随我一起——”
　　“卫民诛邪！”

　　话语简短，却清晰坚定，聚集于此的正道修士们纷纷举起自己的本命法宝，振臂响应。天地间元素涌动，疯狂没入体内，她们身上的气势便也随之一提再提。那熊熊燃烧的战意，直让手中的武器也发出此起彼伏的嗡然长鸣。

　　青衣人话音刚落，便一马当先，不等诡物们爬上来，直接先动手为强，纵身跃下。

　　陡峭的悬崖在雨水与青苔的双重作用下又湿又滑，她却如履平地，身形翩跹，在两三个轻微突起处借力，一晃眼就已杀入诡物之中。

　　元渺站在青衣人的身侧，看着她于最前方战斗的身影，闭了闭眼，敛去所有情绪，紧随其后也跟着冲杀而去。

　　遍布崖壁的黑点瞬间被她们清出两条空档。

　　后方的修士们没有贸然跟进，一部分实力强横的配合两人推进战线，还有一部分则留守在崖边。

　　波涛翻滚的海面时不时被掉下来的重物击起浪花，有些是诡物，也有些是修士。总体而言，还是诡物居多。
　　看起来，正道一方局势大好，似乎用不了多久，便能彻底剿灭来犯者，守卫净土。

　　见状，已深入敌方的元渺却依旧精神紧绷，死死抓着归元剑，大招接连放出，丝毫不敢放松。
　　今天的战斗实在太过顺利，与先前截然不同。这不是它们的真实战力，它们在等什么？

　　她的问题很快有了答案。

　　海平面尽头，日升之处，黑色的雾气悄然凝成团。
　　它们仿若具有生命，盘踞成一团后，焦躁地蠕动着，又继续向上蔓延。不到两刻的功夫，黑雾就已掩盖住了部分日色，让天光变得愈发昏暗。

　　光线的变化与某种冥冥之中的熟悉感，让元渺第一时间发觉远方的变化，心脏倏然剧烈地跳动了下，又立马被席卷而来的紧张情绪攥紧。
　　不安的预感促使她朝左边的青衣人大喊：
　　“师姐！情况有变，退后防守！”

　　不过顷刻之间，局势瞬间反转。

　　方才还节节败退不堪一击，完全凭借着数量优势才能勉强抵挡修士攻击的诡物，在黑雾出现后，突然实力大增。
　　迟滞的动作变得流畅，出招的角度变得刁钻，招式间的转变衔接也似超脱了凡人范畴，不合常理，毫不自然。

　　没过多久，修士们便被逼退，死伤大半，只能重新在青衣人与元渺的组织下，回到崖上列阵拼杀。

　　也曾仙风道骨不染尘埃的她们，如今个个狼狈不已，脸上身上随处都是深可见骨的伤痕，模样宛如修罗鬼蜮。
　　大蓬大蓬的鲜血倾泻入山土，大地被滋养，变得泥泞粘稠。土黄沾染了暗红，充斥着不祥的气息。

　　即便如此，她们仍勉力钉在原地，维持着防守阵型，眼神死死锁定前方的敌人。
　　满身的血蜿蜒而下，在破烂的衣服上淌出一条条痕迹，仿若树根，深深扎进脚下的家园。

　　元渺站在这群修士前方，与青衣人并肩而立，双眼充血，不停挥舞着手臂。
　　日头从东边移到头顶，又慢慢往西边滑落。
　　月白色的元素能量涌向她，又随着她的动作迅猛向前，以摧枯拉朽之势在敌军中炸出一个个缺口。

　　可惜，杀伤力如此强大的招式，也只能让诡物们的脚步暂时稍缓些许。前面的倒下成为碎肉，后面的又源源不断地补上，这场战役，仿佛永无止境。
　　它们要耗干所有正道修士的生命。

　　天边的黑雾爬上断崖，被元渺炸出的缺口周围，一些本来倒在地上缺胳膊少腿，理应无法动弹乃至死去的诡物，在身体被雾气覆盖之后，肢体突然诡异地一阵阵抽搐。
　　紧接着，它们竟然蠕动着互相组合，变成又一个更古怪的模样，再次颤巍巍地站起，纯黑的眼睛透出浓郁的邪气。

　　这一幕本该是恐怖而不详的。
　　但这一年来，大大小小无数次与诡物交战，元渺对同样的景象也已经见过多次，在最初的惊惧过后，只剩下无尽的麻木与疲惫。

　　黑雾就像远远超出这方世界水平的神明力量，在它的加持下，就算是境界再高的大能出战，最后也难逃一死。
　　先辈尽没，到如今，偌大的修真界，竟也只能让她们这些弟子冲在前线了。

　　想到送回来只剩下一条断臂与几片法宝残片的师尊，元渺眼中戾气更重。再次挥剑，又一道挟裹着无穷怒火、更加强盛的绀青元素疾射而出，炸开的能量将波及到的所有诡物碾成齑粉。

　　好好的尚古大陆，怎么会变成这样？

　　亲近熟悉的人一个个尸骨无存，她想不明白，黑雾究竟是从何而来，那些诡物又究竟是什么东西？想不明白，又不能不想。曾辽阔繁荣的人族四域，只余身后岁华城一片未被侵扰的净土，她必须弄清楚一切保护好它。

　　城里有百姓，有修真奇门送来保存的珍贵典籍，有人族全部的历史智慧结晶与存在的证明，不能就这样被那些诡物毁灭。

　　然而，就好似上天对她还不够残忍似的。突然，左前方一团血雾毫无预兆地炸开，精纯的天地五行之气随之逸散向四方，却又很快被组阵的修士们吸入体内。
　　瞬息消失，了无痕迹。
　　失去主人的长剑叮零坠地，金光逐渐暗淡，一块青色衣袍碎片飘落在地，混入散发着血腥气的土里。

　　“师姐！”

　　元渺猛地睁开双眼，布满血丝的眼瞳慢了半拍，溢出泪水。
　　指尖触碰到一抹凉意，她似乎被触动了什么机关，僵硬地低头，下意识的往本命法宝看去，只见自己右手紧握，青筋毕现，死死地抓着剑柄，好似这样便能抓住那些离自己而去的人。

　　厮杀的声音如潮水般退去，周边无限寂静安宁。
　　她神情恍惚，一时不知今夕何夕。

　　怎么回事！？

　　元渺罕见地有些慌张。她们本就占下风，顶在前面的师姐已经牺牲，若自己再消失，师妹师弟们岂不毫无生路？岁华城恐怕也要沦陷！

　　她脸色肃然，立刻拄着剑爬起来，急切地确认周边的环境，想找办法回去，却发现自己竟身处于一个洞穴中。

　　四周的岩壁凹凸不平，空气潮湿，夹杂着草木的气息。地表错落地分布着一些不知名的藓类植物，像毛茸茸的毯子，一小块一小块盖在石头上。
　　空中有几只翅膀细长、散发着荧光的灵蝶，蝶翼的每次振动，都会洒下星星点点的粉尘，好似落星，轻巧地覆在地面。

　　看到如此安稳宁和的景象，元渺的内心却无法平静，抿唇皱眉，不做迟疑地要往外面奔去。

　　不管是怎么来的这里，现在她都要立刻回到战场上！

　　然而，就在她即将踏出洞穴时，凭空而来一道清风，柔柔地拂过面颊。
　　于是，被封存的记忆疯狂涌入脑海。

　　她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步子一僵，停了下来，顿在原地缓了半晌。

　　百年修行、生死决战、至亲牺牲……
　　长久的经历坍缩成一瞬一念，就像山川被压缩成一粒石子，河海被浓缩成一滴水珠，难免让人心神俱震、思绪混乱。

　　多亏元渺平日修行基础扎实，此时才不会被两段记忆的骤然交融刺激致昏迷，只是感觉到头有些刺痛，险些站不稳。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几息或一刻，总之，所有曾经浓烈的情绪，都在那道清风的吹拂下，慢慢被抚平。
　　好似拂去一些无足轻重的尘埃，让被它们的重量拖累的内心重新轻盈起来。

　　元渺又在原地驻足了一刻钟，终于理清记忆，总算能暂时镇静下来，弄明白自己眼下的处境：
　　什么血流成河，山河破碎，都是假的。实际上，她在进入这个洞穴后没多久，便陷入了幻境中。幻境将她原先的记忆封印，让她重新活了百年。

　　现在她眼前所见，才是真实的世界。

　　真实的世界里没有战事，只有比试——
　　此刻，是第六十六届运灵大比的最后一个阶段，组队比试时期。

　　说来也奇怪，在察觉幻境的存在后，所有还残留着的悲伤愤怒情绪都瞬间淡去，痛彻心扉的记忆也仿佛蒙上层雾，许多细节都无法回忆起来。
　　就像是把它们放进了一个盒子里锁好，埋在心底深处，若非强烈刺激，便再难掀起涟漪。

　　元渺再次低下头，这一次看的却不是归元剑。
　　她看到，自己身上穿着的是修真界武修流派惯用的红袍，胸前还绣着师门万象宗的标志纹样。衣袍完好柔顺，她身上没有任何伤口，自然，也没有任何的疼痛感。

　　解封的记忆得到现实佐证，元渺的眼神有了神采，终于彻底清醒过来。
　　脚下踩着的地面格外真实，这是一个和平的时代。

　　擦去泪水，她恍然发现，心绪起落间，自己已经想不太起来刚刚是为何而悲伤了。
　　当然，这些现在都不重要，赶紧继续比试才是当务之急。

　　运灵大比是尚古大陆修真界最盛大、最具权威也最全面的比试，每一次都会邀请各大宗门掌权者与优秀弟子现场观赛，同时还会用水幕实时观察正在参与比试的弟子们，评点她们的行动及状态。
　　因此，为了拿到心心念念的大比头名，元渺绝不能呆愣在原地这么久。

　　更何况，她在前两个阶段的比试中发挥不错，积分位列武修组第一，必定会被众人格外关注。
　　这一届的运灵大比是在师门举行，且万象宗的弟子已经连续夺得十余届大比的武修头名，她若是此时表现不佳，外面那些其它宗门的人，定会抓住这个机会嘲讽师门，再例行叫嚣两句万象宗该从正道第一宗门的位置上下来了云云。

　　还有师尊，她要这么下去，回到两仪峰就得挨师尊一顿臭骂，说不定还会再罚个山谷练剑四个时辰。

　　想到这些，尤其是想到最后一句，元渺条件反射的右手颤了颤，感到一阵毛骨悚然，于是果断做出决定，利落转身走回洞穴深处，提剑四处搜寻起来。

　　虽然不知幻境与现实的时间流速是何比例，但在她的记忆中，此时距比试开始应当没过多久。组队比试变数更大，开局失利并不意味着丧失争夺第一的资格。
　　局势未定，要想拿头名，还有的是机会。

　　就像是秘境也在呼应这想法一般，她在腰间别着的令牌突然间歇性地闪烁起红光，拼命昭显自己的存在。

　　“怎么了这是……”

　　元渺别过头以免自己被晃瞎眼睛，右手准确摸到令牌的位置，拿起来后，第一件事就是眯着眼把提示光的功能给关了。
　　捣鼓完后，她定睛细瞧这才发现，令牌上除了比试开始时就有的倒计时，又在右上角出现了一个表示法宝的符号。

　　好哇，看样子附近有好东西！

　　在比试前，亲来主持的万象宗掌门曾放言，所有参比弟子于秘境中所得的法宝，皆可自留。万象宗“包罗万象，道合乾坤”，素来被认为是修真界宝贝最多的门派，这一秘境又是本门成功飞升的前辈大能元尊所开辟，里面想必会有无数珍奇宝物。

　　元渺嘴角不由自主地上翘，按耐住激动的心情，拿着令牌转了一圈，以法宝符号的明暗程度为依据，判断出法宝所在的方向，小心往那边探去。

　　秘境中虽有无数天材地宝，但其中也暗含着无尽的危险，须得小心应对。她攥紧归元剑，全身紧绷，运气聚集起暗元素，防护在身边，朝洞穴角落靠近。

　　十丈。

　　五丈。

　　一丈。

　　元渺做足了准备，时刻防备周围突然的袭击，精神高度集中。可直到她伸手触碰到那株被定义为法宝的小草，洞穴中也没发生任何异常。

　　没有猛兽，没有机关。
　　无事发生。

　　安静得仿佛是对她过度紧张的无声嘲笑。

　　她不敢想外面的掌门长老会有什么反应，只能在心里不停默念“也许前面的环境便是考验”，来给自己稍作安慰。
　　没事的没事的，她们说不定还会觉得她谨慎周全呢……

　　比试时间有限，闭了闭眼后，元渺深吸口气，还是果断选择用剑挖草。
　　试试吧，说不定危险在地下，到时候就能显出她料事如神的潇洒身姿了！

　　片刻后，元渺安然站在原地，看着手心里那株根须完好带土，但叶片无精打采，有些蔫蔫的小草，陷入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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