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

　　连年坐在嘉宾席看着台上唾沫横飞大谈人生经验的演讲者，有些昏昏欲睡，心里更加后悔答应来参加什么见鬼的校友座谈会。
　　所谓座谈会不过是Q大的生物系借着校庆找了几个不同领域发展得相对较好的校友来给新生们打点鸡血。连年对于这种出风头的事情一向没什么兴趣，无奈原本答应参加的科研新秀的老婆早产了，下一秒就要当爸爸的人自然是顾不上乱七八糟的校园活动，当即连人影都找不着了。
　　至于连年肯替他出席也不是因为有多乐于助人，不过他博士期间的老板年纪大了跑去搞行政，恩师亲自跟他开的口，说嘉宾数目都报上去了不能少，像连年这种孤家寡人又连个托词都找不出，也只能临危受命。
　　连年看了一眼左手边空着的座位，想着这不就少了一个么，果然不能跟搞行政的老油条较真。昨夜实验又做到凌晨3点，台上的人讲得又太无聊，连年不经开始犯迷糊。坐在连年身后的学生似乎也是没什么兴趣听，笔记本键盘敲得噼里啪啦，吵得连年不得安宁。他皱了皱眉头，摘下了耳朵里的东西，靠在椅背上终于渐渐睡了过去。
　　模糊中似乎台上的演讲者换了一个，学生们也开始有回应，后方隐约不时还爆发出阵阵笑声。
　　突然感觉左手大力被撞了一下，连年被弄醒了睁开眼睛，左手边座位的主人似乎是刚从台上回到座位。
　　“不好意思，撞到……”清亮却不失稳重的男声，话语骤然停止于四目对视的一刹那。
　　连年不是没有幻想过再次见到舒少轩的场景。舒少轩毕业之后虽然几乎彻底脱离了学术圈，但并没有离开Q大所在的B市，两人能重逢倒也不算是太过意外的事情。
　　但是真的就这么遇上了，不只是本来就显得阴沉寡言的连年，连向来舌灿莲花的舒少轩都微微愣住了半秒。
　　幸而主持人在大力赞赏完舒少轩后紧接着说，“有请下一位嘉宾——大家期盼已久的连年教授，来给我们讲一讲他的科研之路。”看连年毫无反应，之后又大声强调了一句“欢迎连年老师上台。”
　　连年这才回过神，几乎是落荒而逃。对于连年来说，让他在国际会议上全英文展示汇报研究成果可以说是毫不拘束，但对这一群小朋友谈笑风生传授人生经验，就完全不擅长了。更何况他这时正惊魂未定，在台上的表现就更加乏善可陈。
　　但新生们却都很给面子地听得认真，倒不是因为他们真的觉得连年的演讲很有干货，主要还是连年的科研履历实在辉煌。
　　本科前两年就已经以共同一作的身份在顶级期刊发表了一篇长文，毕业后更是拒绝了一众藤校的PhD offer，选择留在本校直博，继而在Caltech做了一期博士后，回国之后直接成为了Q大最年轻的正教授。对于面对生物科研十分彷徨迷茫的新生来说，连年模范般的榜样作用就是一记有力的强心针。
　　舒少轩看着台上略显尴尬的人微微有些出神。他和连年是大学时候同级不同班的同学，毕业分开至今已经8年多，其间他几乎没怎么想起过这个同窗，毕竟对于事事大方得体、从不落人话柄的舒少轩来说，记忆中的那件事怎么样都算不上令人愉快。
　　舒少轩大概是另一种典型的杰出校友，嗯，成功转行的那种。
　　以目前的现状而言，无论国内外科研体系里的教职都严重饱和，国内又几乎没有生物对口的就业岗位。除了愿意勇攀科研高峰的有志青年，来到生物系的新生们更多可能是高考分数尴尬，不甘心放弃Q大，就只能放弃金融、计算机这种热门专业了。
　　所以，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舒少轩的经历可能更具备借鉴意义。舒少轩从一个不受Q大工科传统重视的理科院系当上了校学生会主席，兼修了B大的经济学双学位，本科毕业就拿到了世界三大咨询公司之一——碧希季的offer。在咨询行业仅花了4年就从助理咨询师升任项目经理，风头正旺却又选择离开，去自己创业。公司在去年已经上市，这次舒少轩回母校也不仅仅是为了这个座谈会，更多是想谋求和高校的技术合作。
　　连年简单而缺乏激情的演讲结束还是获得了一阵礼貌性的热烈掌声。主持人将连年留在了台上寒暄几句之后，直接邀请了其他嘉宾一起上台，让学生们自由提问。
　　舒少轩正准备起身，却发现台上的连年对这个安排表现出了些许的疑惑和无措，几乎是条件反射他就发现了问题所在，拿起连年桌上那个小小的仪器才朝台上走去。
　　第一个提问的是一个个子小小的女生，细声细气地说“连年老师好，我是普通高考生，但看到同学们都在高中参加过生物竞赛，拿过奖，做实验比我有经验，不管是速度还是结果质量都比我好。我想请问连年老师，没有学过生物竞赛会不会对今后的科研工作产生很大影响？”
　　连年拿起话筒，只说了一个“不知道”，就没有了下文。全场寂静了几秒钟，大概是没想到连年会真的如此不通人情，连主持人都有些愣住了。
　　舒少轩却没有太过惊讶，将手上的小仪器递给连年，顺手从连年手中接过话筒。
　　“你们连年学长的意思是，在你们刚开始接触这个专业时，起点不同确实会有一定区分度。但是随着学习的深入这个影响会逐渐变小，能不能做一个好的科研工作者，主要还是需要看你在之后漫长学习过程中付出了多少。我们那年啊，我可是竞赛生，连年是高考生，你们觉得谁现在科研做得更好？”台下顿时爆发出一阵笑声。
　　舒少轩面容英俊，身形修长，一件休闲西装搭上9分裤，既表现了对场合的尊重，又不显得过分拘束。本人亲切温和，和学弟学妹们毫无距离感，将现场的气氛和节奏都掌握的刚刚好。
　　连年虽然依旧兴致缺缺，但也没有再一语惊人。随着大家积极地提问，座谈会好歹也算圆满结束了。
　　之后校友会照例对校友们安排了晚宴招待，连年也照例对这种活动丝毫不感兴趣，径自回实验室继续工作了。

　　等连年跑完最后一块胶，再收拾好试验台，已经接近晚上10点了。本来到连年这种职位，只需要指导手下学生的实验思路即可，但他却十分坚持要自己动手。这并不意味着连年对待科学有多么的严谨认真，纯粹是个人习惯。比起到处跟人扯皮拉funding，连年非常喜欢做实验的感觉，不论成败，试剂和仪器都似乎比人更有逻辑也更可靠。
　　连年出门取了自行车，慢慢往家的方向骑去。路过校友晚宴的举办地点，酒店门口陆陆续续有人从里面走出来挥手告别。这群人真能折腾，连年在心里默默吐槽好多年没见，原来交情再好也该淡得差不多了，居然喝到了这个时间点。
　　害怕被曾经热情过头的同学抓住寒暄，连年刚准备快速离开，却突然一眼瞥见昏暗的角落里，有个人影扶着树弯着腰，好像吐的撕心裂肺很难受的样子。
　　连年连忙把车停在路边，快步走上前去将人扶住。会这么做当然不是因为连年热情善良、乐于助人，只是因为他一眼就凭轮廓认出了那个人。
　　舒少轩攀着连年的手臂直起身来，愣愣的看着他没说话。连年当然知道，毫无反应就是舒少轩醉得很厉害的反应了。
　　虽然不知道这种不带商业性质的场合，有什么必要把自己喝成这样，连年还是认命地将他拖回酒店的洗手间帮他漱口。
　　灯光下的舒少轩脸色如常，如果不是目光有点迷离几乎看不出来有什么异常。连年想，吐成这样还能丝毫不影响到仪表，大概也属于某种神奇的能力。
　　连年礼貌性地问了两遍舒少轩家在哪，也确信不会得到回答，于是心安理得地把舒少轩领到自己小破自行车后座上，让他坐好，自己坐上前座后，拉起舒少轩的双手环住自己的腰。
　　深吸了一口气，连年想到了似乎把舒少轩留在酒店开个房间才是最方便的做法，不过他还是毫不迟疑地用力踩了一下脚蹬，继续向家的方向骑去。
　　连年家离Q大很近，是学校分的一室一厅的小房子。本来分房是要按资排辈，没那么快能轮到连年。但这么小的房子，其他老师别说拖家带口的，就算平时朋友父母想来住一住都住不下。连年却觉得刚好，Q大东门附近因为人流量过大，被戏称为宇宙中心，在这么寸土寸金的地方，连年觉得自己还是别太浪费社会资源了。
　　舒少轩一个指令迈一部乖乖地跟连年上了四楼回了家。连年盯着端坐在沙发上的舒少轩，认真思考了三分钟，终于放弃了给他洗澡的想法，自己去了浴室。唯一的卧室里是张双人床，连年毫不犹豫地把舒少轩扔了上去，然后自己也躺了上去。累了一天，连年几乎是一沾床就立刻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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