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三世十里桃花之桃之夭夭

　　三生三世 桃之夭夭
　　一
　　随着惊天动地的巨响，那东皇钟越长越大，越长越大，从每一个孔隙中喷吐出红艳艳的火舌，一寸寸舔舐着天空，几乎将整个蓝色天宇烧成了一片火海汪洋。
　　“千万护着她！”夜华匆匆对四哥交代一句，身形腾空而起，瞬间已在半空，径自奔赴东皇钟而去。火红一片的天宇中，他黑发玄衣的巍巍身姿如一柄出鞘的黑色利剑，笔直刺向巨大的东皇钟中心。
　　我脑袋里一片空白，唯余巨大的恐惧，随着漫天的火焰迅速扩大，大张着的口却半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东皇钟内烈焰翻滚着，不断奔涌而出，一波一波的热浪当头罩下来。若水河沸腾起来，波翻浪涌，热气蒸腾。陆地上草木焦枯，黄沙飞扬。法力低微的土地和仙兵护卫们早已禁受不住，东倒西歪地躺了一地。
　　漫天火海中，夜华忽然回过头来，澹然玉面上神色坚毅，双目莹然如星光璀璨，缓缓地，一抹温暖笑意在唇际轻轻漾开。
　　尽在咫尺的东皇钟如一张血盆大口，眼看就要将他整个吞噬。
　　“不要！夜华，等我！”我终于喊出声来，拼力挣脱四哥死死拉住不放的手，纵身飞起，朝着夜华疾速飞奔而去。
　　耳边热风呼啸而过，艳红的云烟如巨浪翻卷奔涌。无边的热浪汇成一股灼热的气流，阻止我的前行并将我猛力向外冲击。火焰灼烧着我的肌肤，每一寸都是撕裂剥脱般的剧痛。我以全身的功力护住自己，穿破重重云烟，拼命朝着不变的目标飞去。
　　近了，近了，漫天通红的火焰中，黑发飘飞，玄衣如铁的夜华就在前方。
　　夜华，我来了！
　　前尘往事潮水一般涌上脑海：东荒俊疾山中的两情缱绻，九重天天宫里的恩怨纠葛，青丘狐狸洞里的晨昏相伴……他说过每一句的话，他的每一次深情凝视，每一个如沐春风的温暖微笑，他掌心的纹路，他指尖的温度，他手指划过身体的温存……
　　不过就在昨日，我还耿耿于怀他的诸多令我伤心之处。我不能原谅他曾经为了另一个女人的缘故竟然剜去我的双眼；那个素锦的存在，让我不能相信他会全心全意待我。既然我已经无法自拔地爱恋于他，我怎能容忍他的三心二意！
　　然而此时此刻，所有恩恩怨怨还算得什么，能毁灭天地间所有一切的红莲业火，已经先期烧毁了我与他之间的这本糊涂账。我什么也不要计较了，心里只有唯一一个念头：我不能没有他！
　　我拼尽自己全身修为，咬牙忍受着红莲业火的灼痛，我只要赶上他，靠近他，同他一起！
　　夜华，我来了！你曾在狐狸洞在等我十几个昼夜，我还不及告诉你我的心里话，我不许你就这样离开！我要告诉你，其实我早已心软，我只是太过骄傲，只是太想完完全全地拥有你的爱恋！
　　是我错了，夜华！我忽略了，纵然我们神族拥有千千万万年的仙寿，也还是终有迈不过去的劫难，我们仍旧浪费不起光阴。更何况你是天族的太子，当四海八荒的危难来临，身为天族太子的你如何会置身事外？除了我，你的身上还有无法推卸的责任。所以你选择了放弃是吗？放弃了你生生世世的追寻和爱恋，要用自己的元神去生祭东皇钟。
　　夜华，你如此决绝，我却再不能将你丢失。你有你无法推卸的责任和必须的选择，我也再没有什么犹豫跟不舍。我们浪费了几万年的光阴，这一次，我不能再容忍任何力量将我们分开！既然你要去生祭东皇钟，那么就让我来陪你！
　　我知道此去必死无疑，我无惧，亦无悔！倘若他命中注定要去承担封印东皇钟解救天下苍生的使命，我便陪他！哪怕魂飞魄散灰飞烟灭，我也陪着他！
　　拼着毕生修为，又仗着玉清昆仑扇的法力帮忙，我终于追赶上夜华。
　　他被火光映红的双眼中掠过强烈的震惊与心痛。他高擎青冥剑撑住东皇钟，却腾出另一只手发力朝我推来。
　　我知道他是要用法力将我送回地上去，手中的玉清昆仑扇迎着他的力道一挡，身子顺势挨近他，双手攀上他的手臂再不松开，“别赶我走！”
　　他微微一怔，蹙如翠峰的眉宇倏然舒展，目光变得平静而深邃。他的手握住了我的手，温暖如昔，纹络如昔，然后，我们十指紧扣，掌心相印。
　　在他漆黑明亮的双眸中，烈焰通红的背景下，是两个小小的我，艳红的双颊如灼灼桃花灿然开放……

　　二
　　一道闪电过后，天地间忽然归于寂静。刚刚还烧得满天通红的红莲业火倏然消失，热浪退去，天地清明，若水河平滑如镜，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众人仰首向天，渐渐散去的云海中轻飘飘浮着两个人，正慢慢朝着地面飘落下来。
　　“姑姑！”东华怀里的凤九低低唤得一句，奋力腾空，朝着青丘白浅的身躯飞去。
　　东华顾不得多想，亦腾空而起，在半空里与凤九一起，分别接住了白浅和太子夜华的身体，稳稳降落下来。
　　将两人的身体放置在地上，东华和凤九才发现，夜华的手与白浅的手，竟十指紧扣，不能分开。
　　“姑姑！”凤九一声哭出来，泪如雨下。
　　“小五！”白真缓缓蹲下，轻抚妹妹的脸颊，仿佛不相信眼前的一切。
　　“太子！”天兵护卫跪了一地，人人垂首痛哭。
　　一切太过突然，东华失了大半修为，只能眼睁睁看着。
　　太子夜华与青丘白浅的恩怨纠葛，他多少知道。只是他活得实在是太久了，天地间的所有沧桑变幻，世事人情，在他看来都不过是过眼云烟，没有什么值得在意，更无谓挂怀。所以，对于夜华与白浅，他从来只是冷眼旁观，从无片言只语。他相信，再惊心动魄的情事，也终究会过去，化为烟，化为尘。
　　早在千万年前，他便封印了自己的情缘，对于一片痴心的白凤九，他尚且狠得下心肠，更何况是旁人的故事。
　　可是此刻，他冰封多年的心忽然震动了。缘也好，孽也罢，将这生生世世的情与生命元神一起祭了这东皇钟，对于夜华和白浅来说，当也是他们最好的归处。
　　千万年前，为了天下苍生，为了守护四海八荒的太平，他毅然从三生石上磨去自己的名字，绝了永世的情缘。
　　天族中所有人都知道他是个无情无欲石头心肠的神仙，也都相信有他坐镇，这四海八荒就再乱不起来，就能永享太平。久而久之，他也习惯了如此认为。
　　可是，前头两次封印东皇钟的，是墨渊与白浅师徒，今次杀死擎苍摧毁东皇钟的，是夜华与白浅。他堂堂东华帝君，却半分忙也没帮上。
　　东华这才想到，年年岁岁无穷已，无论天族还是狐族，抑或别的神族，其实并不缺少勇担重任的后起之秀。危难之际，不靠他，他们也能解救苍生，护卫天下。时移世易，他的坚守，或许是对自己的为难，更是对凤九的不公平。
　　“墨渊上神？”有人惊呼。
　　东华扭头，缓缓走来的果然是战神墨渊。
　　众人自然而然地起身退过一旁，唯有凤九依旧戚然跪着不动。
　　墨渊一步步走近夜华和白浅，自从现身，他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过他们。
　　并排躺在地上的两个人，一个是他的胞弟，一个是他的爱徒；而这个徒儿，甚至是他永世不能说出口的心上人。此刻，他们并排躺在这里，衣袍上血迹斑斑，而他们的面容，却是那样的平静，安详。
　　墨渊当然注意到了他们紧紧相握的手。他面色未动，心里却已深深叹息，随着这一声叹息，他的眼眶湿润了。
　　自从醒来，他已听闻不少他们的故事，更亲见十七说起情郎时双颊如沱娇颜如醉的模样。同生共死，对于他们来说，该是大圆满吧？
　　而他，错过了，便是错过了。如今十七能安详地与夜华同去，很好，很好。
　　“上神！你有法子让姑姑回来的是吗？”泪流满面的凤九期盼地问。
　　墨渊蹲下身子，缓缓伸出两指，一一探过夜华与白浅的鼻息。他们的确去了。
　　“上神，你上回因封印东皇钟灰飞烟灭之后不也回来了吗？你有法子的是不是？”墨渊的沉默和沉静如水的神情让凤九的心沉沉下坠，她一把拉住墨渊衣袖，无望地追问：“为什么？”
　　墨渊声音里没有半丝波澜，“小殿下还是回青丘准备就任女君吧。”
　　凤九一怔，缓缓收回手来，眼泪无声滑落，心却开始一点一点平静下来。
　　是的，姑姑果真去了，她如今果真成了青丘的继任女君。她不能再在这里只顾着哭，从今后，她必须担起青丘的重任，她不能再继续做那个天真浪漫无忧无虑的白凤九，她必须学着长大了！
　　抬起头，与东华的目光不期而遇。还是一贯的，深邃无波的眼神，只是他的眉间，隐隐然眉峰轻蹙。这便够了！
　　凤九忽然间释然。释然了的，却是几万年间与这个男子之间的情意痴缠。
　　他有他的坚守跟执着，她也有她的责任跟去处。或许，这样的收场也蛮好。
　　墨渊已经站起身，“可有人去九重天告知此事？”
　　一小仙拱手沉痛回禀：“回上神，已将消息送往天庭。”
　　话音未落，一团白烟中，天族大皇子、三皇子和乐胥娘娘各自显身。
　　“夜华！”乐胥娘娘扑到夜华身前，颤抖的双手轻轻抚过儿子的脸颊，紧闭的双眼，英挺的鼻子，棱角分明的嘴唇……终于扑在夜华身上大放悲声：“夜华，我苦命的孩子……”
　　“乐胥！”大皇子沉声制止，虽然面带戚容，却还稳稳撑持着天族的皇家气度，“夜华以元神生祭东皇钟，为了天下苍生而献身，他无愧为我天族太子，是天族的骄傲！你……就不要过于悲伤了！”
　　乐胥娘娘强忍悲痛，缓缓直起身来，低声吩咐身后跟来的人：“把太子装进玄晶棺吧。”
　　立刻过来几个人，弯下身子欲抬起夜华，却赫然发现夜华被鲜血浸透的玄色宽大袍袖遮盖下的那只手，与白浅的手紧紧相握，竟难以分开。
　　“娘娘，这……”
　　乐胥已然看见，一股无名火倏然窜起，弯腰伸手就来扳扯白浅的手指，试图将两人的手分开，却无奈竟扳扯不开。众人皆是色变。
　　凤九大惊，“你……你干什么！”
　　乐胥忍无可忍，流泪的眼瞪视着凤九，手指却指着白浅，怒不可遏地道：“干什么？这个女人就是夜华的克星！夜华为了她受尽委屈吃尽苦头，如今死都死了她还不肯放夜华一马，她难道害得夜华还不够么！”
　　凤九收了眼泪，凌然看着乐胥，“我以青丘新任女君的身份警告你，不许伤害我姑姑！”
　　乐胥愣了愣，终究是活了几十万年的天族大皇子妃，瞬息之间已然冷静下来。眼前虽是个容颜娇俏的小姑娘，那神情与语气，却是凌然不可犯。天族与青丘，且不论几百万年的交情，就是这同盟之利害关联，也是轻易毁坏不得的。
　　大皇子皱了皱眉，看着墨渊，“我知道白浅上神乃墨渊上神的弟子，可是天族自有规律方圆，如今我等奉天君之命，要将夜华带回九重天，葬在无妄海。白浅上神虽与夜华情深，然却非我天族之人，这……”
　　墨渊眉心紧锁，一时也是为难。
　　“这有何为难！”凤九站起身来，亭亭玉立，莹然双目一一扫过一众上神，“太子殿下与我姑姑至死都不离不弃，自然是要葬在一起的。如若天族的无妄海不能容他们在一起，我就将他们一同送回青丘！”
　　大皇子一惊，“你说什么？！”
　　凤九目中涌出泪来，“无论我姑姑是素素还是白浅，我知道她都深深爱恋太子殿下，倘若不是，她如何会陪太子一道赴死？”凤九深吸一口气，声音变得冷冽：“我们青丘九尾狐一族，生来便是重情之仙，既然姑姑认准了的，我定要帮她圆了她的心愿！若是谁要阻挡，就是故意与青丘为敌！”
　　东华眉心紧紧皱了起来。
　　这丫头话说得这样不知分寸，白真一急，斥道：“小九，休得胡言！”
　　久不吱声的三皇子抬手止住白真，拱了拱手，声音平缓，“帝君，大哥，大嫂，时至今日，夜华与白浅上神的诸多往事大家皆已然知晓。夜华当日在东荒俊疾山与素素曾对着大荒拜堂成亲结为夫妻，且也育有如今的小天孙，更何况他们早有婚约，若就实说，白浅上神当已算天族之人，当入得天族无妄海圣地。再者，”三皇子一声沉沉叹息，“将他们合葬，我想，也是夜华的心愿！”
　　大皇子本是遇事难拿主意的人，此时已是左右为难，不知如何决断，唯有把目光投向帝君。
　　东华眼睛看着大皇子，却感受着另一束来自凤九的目光。这没有尽头的一世，他已欠她还不了的情债，此刻她只是希望他能帮她，成全那对生死痴情相守的男女。
　　他是曾经的天地共主，九重天上所有的法规都出自他的手来制定。除了他，确实没有人能改变既定的一切。
　　其实，这并非难题。三皇子连宋的话条分理析，说得及其清楚在理，他只需微微点头，一切并无太大逾越。
　　况且，他的心已如冰山松动，他已不忍，不忍拆散这对有情的男女，更不忍又一次令她伤心失望。
　　夜华与白浅，终于双双被装入玄晶棺，送往无妄海。
　　十指紧扣，掌心相印，那是留给所有人的永世难以磨灭的记忆……

　　三
　　潮起潮落时光更迭，沧海桑田世事变幻，倏忽三千年过去了。
　　我忽然隐隐听得人声，像是夜华的声音。
　　夜华！
　　我一惊，挣开眼睛，一眼看见夜华沉睡的脸近在咫尺。面如冠玉，眉目如画，这里是哪里？夜华怎么会睡在这里？而我又怎会在这里？
　　我直起身来，头却碰在什么东西上，认真一瞧，才看出是在一个箱子里，我的头就是给那箱子盖撞的。
　　我跟夜华怎么给人装进了箱子？难道给人打昏了装进来的？
　　“夜华，快醒醒！快醒醒！”我摇晃着身边的夜华，一扭头，忽然看见自己，与夜华并排躺着，两眼紧闭睡得死沉。
　　我心头一震，前尘往事纷至沓来。
　　若水河畔……
　　东皇钟……
　　夜华奔赴东皇钟而去……
　　我不顾一切追上他……
　　漫天火海中，夜华笑意温暖，与我十指相扣掌心相印……
　　元神散尽，灰飞烟灭……
　　那么，我跟夜华是都已经死了！我抚摸着箱子冰凉光华的四壁，认出这是一口玄晶棺。看来，他们将我们合葬在了一起。我们终究是在一起了！
　　我看着自己安详躺卧的身体，明白此刻的我应是一缕魂魄。
　　可是，我不是已经魂飞魄散了么？又怎么会有如今的一缕幽幽飘游的魂魄？
　　夜华呢？我不是听见了他的声音么？他的魂魄在哪里呢？
　　我凝神细听，又听见了棺外传来的声音。
　　“我知你有父神神力护着，终究会醒来，却不料这一等却等了三千年。”说话的竟然是师傅墨渊：“如今你又将一半的神力拿去凝聚白浅元神，更不知何年何月才能修成人形。”
　　“两千七百年前我醒来，方知当日全亏了父神的神力，我才没有元神散尽。可是，”夜华的声音与当日一般无二，低沉的，听在耳中却宛如看见月亮的莹润光泽，“若只我一人醒来，从此没有了浅浅，又有何意义？当日我以元神生祭东皇钟时，她不惜殉情相守，我岂能负她！她既能生死相随，我便与她魂魄相伴，陪着她慢慢修成人形，无论多久，只要我们在一起便好！”
　　一声沉沉叹息。
　　“还请大哥莫将此事告人。待浅浅元神醒转，我们便离开此地，四海八荒，她想去何处，我便陪她去何处！”
　　我刚刚聚起魂魄，还无力从玄晶棺中悠游出去，只得静静待着。夜华的话字字句句听在耳中，一颗心温暖如沐春光……
　　沉沉睡着，听见夜华唤我：“浅浅，浅浅，你可醒了？”颊上有久违的被他手指触碰的温存。
　　挣开眼睛，果然是他，虽是一缕魂魄聚成，却是栩栩如生。他的双眼漆黑明亮，唇际笑意温柔，“你醒了，走，带你去一处地方。”
　　跟着他飞出玄晶棺，轻飘飘一路飞着，飞离无妄海，飞离九重天……
　　云海茫茫下，十里桃林春色烂漫，红艳艳桃花如霞似锦，灼灼开放。
　　夜华伸过手来握住我的手，十指紧扣，掌心相印，一同朝着十里桃林飞去。
　　我们所过之处，落英缤纷，芳菲如雨，一天一地皆是桃花花瓣，无数的花瓣从各处聚拢来，追随在我们周围，渐渐朝我们聚拢来。
　　隔着桃花雨，看见夜华明亮的眼，里面竟有一丝促狭的笑意。
　　凝神看时，灼灼桃花已经将他聚成人形。低头再看自己，亦是如此。
　　夜华脸上的笑意从未如此明亮欢快。我懂得他的意思：有这一缕魂魄，天地万物皆可塑形，又何必定要羁于一个有形的皮囊中？
　　我们终于在一起。他不是九重天上的太子，我也不是青丘的女君。我们只是气息相通，元神交融的两缕魂魄，不必受制于任何规律，亦无需执着于某种责任，从今往后，便以自己欢喜的方式过这生生世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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