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瓶影帝

　　宋子白下车门的时候外头居然开始下雨了。之前被董妈打理了三个小时的头发都被雨淋得有点儿走样，估计要痛心好一会儿。
　　因为雨下了起来，后头来的几个明星红毯都没能好好走。
　　也全是主办方的错，没事干非要搞露天的红毯，不知道从哪学来的坏风气。有一年去德国参加金棕榈也是这样，到了最后一人拎了把透明伞，在雨天里给摆拍了几张照片。宋子白当年特在乎他那张脸，出稿之前还特意让工作室多方打听，截了京网娱乐的摄影记者，瞧见了雨伞底下的图不算丑才让放行。
　　这一届的白萝卜奖之前，宋子白安安心心在家宅了三个月。啥都不干，每天吃了睡睡了吃，把过去两年的觉全补回来了。因此当他被董妈从沙发上挖出来的时候，迎接他的是一声划破天际的尖叫：“宋小白，你长了三颗痘！”
　　宋子白这才屈尊去看了眼镜子，妈的真对称，左额一颗右额一颗，还有一颗正中眉心。化妆的时候董妈嚷嚷了三小时，笃定他完蛋了，仿佛他堂堂宋子白会因为这三颗痘痘就息影退圈一般。
　　他宋子白要退圈，也得是风雷动九州的退啊，脸上几颗痘算什么——眉骨上那么走势清奇一道长疤他都当玩儿似的呢。
　　然而董妈可不这么想，愣是在他今生最重要的日子里给他吹了个造型奇特的鸡窝头，一片潇洒的刘海，再配个LOB有复古时髦感啊。“这是空气卷还是怎么着？”宋子白想了想才问出口。
　　董妈说了这叫windybangs。宋子白仔细打量了下，看上去挺嫩啊，像二十岁小青年，是刚出道时的那个发型的改良版，时光匆匆而过不留一点儿痕迹。除了脸。

　　宋子白有三个月没有出现在公众面前了，待在剧组马不停蹄拍了两年戏也没啥曝光量，没想到他一出现围着他拍照的记者还不少。也是，毕竟去年底几部电影都火的不得了。中法合拍片《爱在塞维利尔》口碑票房双爆以后，宋子白趁热打铁把自己想弄的项目给办了，自导自演了一部戏——更别提他一时眼瞎接的那部大导戏《不爆不可能的商业片》，正赶上了国庆档，票房刷的跟闹着玩似的，简直都要爆到宇宙去了。按理来说该找他谈后续的团队不是一般的多，可宋子白愣是把所有人都晾着，大把时间浪费在了睡大觉上——怎么讲呢，虽然不应该，但是虚度年华真的好爽啊。
　　红毯十米长，聚光灯的焦点在上面晃来晃去，宋子白庆幸自己趁着雨大一溜烟儿地就迈过来了。他这段时间专注躺尸，连对着记者打嘴炮的心情都消磨没了——好在跑火车他以前擅长，脑袋放空都能机智地扯上三箩筐的话。当然这招对有些人可一点儿用都没有，不然他也不会前半辈子被有些人坑的那么苦。
　　坑的苦的能算上他对面这个王八蛋一份。宋子白万万没想到，他三个月的觉睡完以后，颁奖礼上第一个给了他一个爱的拥抱的竟然是张柏。
　　张柏结结实实地把他抱了起来，亲热地就差没给他个贴面吻了。
　　受到了惊吓的宋子白盯了两眼，张柏嬉皮笑脸地跟他打招呼，搂着他的肩膀不放手。“子白，行啊，这么关键的时候你玩消失了几个月？”
　　不知道这王八蛋脸皮和国父大剧院的防地震钢筋墙比起来谁更厚。但是宋子白知道这王八蛋一定觉得他是个白痴。他宋子白看着像白痴吗，被他这么坑过了以后还能当没事人？宋子白瞪圆了眼睛看着张柏的手。
　　但是宋子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还是怂了，忍着扇他的冲动，当没事人呵呵了两句：“总有工作。”
　　“屁工作。”张柏不识好歹地笑着：“我给你打电话，你都关机了，你说你还真是走红任性，错过大剧本怎么办吧。”
　　“我还一个剧本都没接呢。”
　　“够义气，给你柏哥留着呢！”张柏给了他一个大拇指。更加亲热的把宋子白的脖子圈住了，“怎么着，最近有空去我那坐坐？”
　　宋子白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柏哥，快入席吧，咱俩位置隔着远呢。”张柏瞧了一圈，正好看见宋子白的女主角过来了，立马点了头：“懂懂，人家姑娘都过来了，你得牵着转两圈。”
　　外头下着雨，所以风挺大，呼呼叫，拼命擂着天窗上的玻璃。宋子白耳里全是风雷涌动。
　　他瞥了一眼那边，看的却不是他新戏的搭档宋清儿，而是她背后进来的尹瀚。逃婚那个风波的影响前几年才慢慢过去，虽然当时有各种媒体下场全网推送，可热度退了以后也就没几个人记得了。有时候公司撕资源了，还会翻出来再说几回，但毕竟也没犯法碍着谁，多当了陈年烂芝麻。当然，这主要是靠尹瀚自己争气，拍的商业片一部比一部更火，票房好看的不得了。去年翻拍武侠片《侠踪萍影》，导演还是个刚从文艺片跨界过来搞商业试水的第六代，竟然一次性撸走了20亿票房，一下子站稳了脚跟。
　　宋子白瞧见了尹瀚，尹瀚却没看见他，于是宋子白就偷偷摸摸使劲盯了两眼。这么多年过去了，尹瀚还是那么英俊清朗。宋子白在心里真情实感地羡慕了一会儿尹瀚的保质期，毕竟这人从小就长得比他帅，帅到宋子白都有些委屈了，毕竟上学那会儿是他老替尹瀚接情书的。和宋子白不一样，尹瀚是地道传统的审美标准，剑眉星目，杏眼又圆又亮，往那一站就是正气十足的英雄侠客。他们拍第一部戏时，还让尹瀚给宋子白当了个反派配角，然则实在是委屈他了。他那举手投足的英俊潇洒，坏得一点说服力都没有，把主角夫妻捏在手里恁死的那场戏打得那是一个玉树临风啊，倒显得宋子白欺负他似的。搞得导演最后恨得牙痒痒地给尹瀚加了两撇滑稽的胡子。
　　尹瀚侧过身，给身后的一美女让开了路，翩翩绅士地挽着美女的手走进了座位里。原霏晓表情冷淡，十年如一日的一张毫无表情的脸，美得不食人间烟火。这两人啥时候关系这么好了，宋子白第一反应就是震惊，世界上两最痛恨他的人竟然组成了复仇者联盟！原霏晓远远地瞥了一眼过来，宋子白浑身就像浇了一盆冷水。
　　所以说往事就是这样啊，穷追不舍，他逃到哪里惊涛骇浪就翻卷到哪里。宋子白自己心虚，原霏晓只一个眼神就能痛痛快快地打了一场漂亮的歼灭战。他看见原霏晓转过头同尹瀚冷笑着说了句话。
　　完了，宋子白看了一眼，赶紧地抬腿走人。

　　这期的白萝卜奖还是B牌珠宝赞助的。意大利老牌珠宝进入大陆的攻坚战打了几年，大陆女星撕代言也就撕了几年，还是前几年原霏晓有骨气，拼着被全网通稿黑了两个月，活生生地把这块肥肉叼走了，连什么出轨堕胎的谣言都硬扛了下来。
　　因为有提名在身，宋子白身上除了一枚胸针，全被B牌包装起来了。那胸针样式特别，到底有些纪念意义，还是很多年前看秀的赞助呢。他又犯贱去看了眼原霏晓，代言人就是牛逼啊，连Buccellati春夏最新的高定都戴到身上了，尤其是脖子上那串Unica项链，别家女星估计晚上一年才能碰一碰。更重要的是，原霏晓那张天仙脸往那一摆，衬得好看啊。过了这么多年原霏晓还是美得生灵涂炭啊，在没被人家姑娘抓包之前，宋子白先悻悻地转了头，乖乖听台上说话。
　　说话的主持人他见过，是个前几年做过几档不错的综艺的名嘴。和宋子白唯一一次的交集，是在自己的一档谈话节目里把他骂的狗血淋头。
　　真要说起来，文化人骂人也算不得骂的。王南有体制内背景，主持的脱口秀往往也跟娱乐圈没多大关系，是时事政口治那挂的。但是他嘴坏，喜欢靠讽刺讽刺娱乐圈戏子来调节气氛，久了观众太吃他这套了，都懒得听他讲风云大事了，都等着看他今天爆了谁的料。宋子白当年可是王南节目里的常驻名单，毕竟他演出来的垃圾一箩筐，绯闻有十页纸那么长，在圈子里是出了名的烂片花瓶。
　　王南到底底气十足，反正也不怕得罪人。此刻站在台上颁奖，嘴毒的不得了。都不需要一旁的女主持人搭话，完全可以自我完成话题到话题间的平滑过渡转换，连口气都不喘，前后五六十年的娱乐圈八卦都被他分析的淋漓尽致，还要自我衍生到上下五千年的中国历史。全无停顿更无冷场，那是说的一个酣畅淋漓。一般来说，不轮到自己被奚落的时候宋子白还是挺喜欢听他侃大山的，此刻的宋子白就捧着脸，给王南的每一个低俗笑话使了劲的鼓掌。王南讲得淋漓痛快，宋子白听得如醉如痴。
　　不怪王南以前每次提起宋子白总说他是一脸智障相的花瓶。
　　他听见王南顿了一下，说：“我说吧，我们整晚坐在这儿，硬熬到了快十一点了吧。”王南看了看手里的提词单。这是要颁最佳男演员奖了，全场都屏住了呼吸。宋子白眨巴眨巴眼睛。
　　之前的影后奖颁给了回来拍纪实片的老太太，马影后都息影好几年了，之前已经拿了两届的白萝，可奈何这一次的电影实在太精彩了，新提名的几个人愣是一点儿机会都没有。之前的女主女配男配全出自马影后的那个现实主口义影片，好的一塌糊涂，好的万箭穿心，宋子白之前愣是看哭了十几回。

　　同样看哭十几遍的还有尹瀚，不过这句话他是对着媒体说的。当着媒体的面，他说他这辈子能拍出一部这样的片子，基本就可以息影了。媒体一片唏嘘，回去发了几版的头条。当然以尹瀚的性格，他的话也就是听听就好，谁要是真当了真情实感，这辈子也就完蛋了。
　　早就被盖章完蛋的宋子白现在就椅子上，看王南和尹瀚在台上瞎唠嗑。王南不知为何，特待见尹瀚——也可能是尹瀚谁都懒得理的傻逼样格外的动人心弦，反正是宋子白是从没在这圈子里得到过这待遇，莫非真的是因为他美得一脸智障？
　　王南嘴碎，又闲得无聊，和尹瀚在台上遍数娱乐圈，将几个白萝卜候选人的感情史从头扒到脚，尤其把宋子白吊起来打。尹瀚垂眼笑了下，看不出态度，但看得出来心里挺乐，高兴得很——宋子白被人讽刺得狗血淋头时，尹瀚实在高兴得过了头了，仿佛得奖的不是影帝而是这个颁奖人似的。
　　在宋子白悄无声息的这几年，尹瀚早就跟无数的大导合作过了。国民度挺高，因而票房基本盘高，一直都是商业片的宠儿。几年没见，尹瀚看上去真的很意气风发。连官腔话都说的无比动人。
　　好歹宋子白今年拍的几部片都还不错呢，怎么剪辑闪现视频播的时候就没人被他迷得三魂五道。观众一遍遍鼓掌的时候，尹瀚那张帅脸就映在屏幕上。对了十几年的脸，看着就和早餐吃的白水煮面一样熟悉。宋子白心里没来由地想，上帝真是公平的，尹瀚长这么帅一人，果然特别横行无忌特别无耻之尤，可见祸害遗千年。话又说回来，要不是尹瀚长这么帅，他怎么能这么多年都罹受他的苦呢。
　　王南正把情史讲到宋子白和原霏晓爱恨纠缠三百回合那一段，尹瀚看了眼手中的卡，然后就凑近话筒说了。“宋子白。”
　　啥。不但宋子白懵逼，连在场的其他观众媒体都没反应过来这届的影帝都已经揭晓了。全场静默了几分钟以后，都没人给个反应。站在台上尹瀚挑了挑眉，又说了一句。“宋子白上来领奖啊？”
　　结果尹瀚一点儿故弄玄虚都懒得，搞得人一点期待都没有。
　　王南像个傻逼一样张着嘴在台上“啊？”了一声。灯光映得人眼花，国父大剧院的舞台是环形的，演话剧的时候特别漂亮，光影幢幢的。但是现在有一半围起来了，只开放了前三面的的舞台，这么闪耀的灯光下，人都不像真人了，倒像一个个软陶捏出来的。
　　灯光的阴影之下，宋子白心里日了狗。尹瀚可能是这个世界上最恨他的人，所以才会把颁奖弄得好像上课点到一样。
　　关键时刻张柏那个王八蛋还捶了他一下。“子白，乐傻了还是咋的。”
　　他听见旁边的宋清儿笑了笑。等出了这个门他一定要把张柏套麻袋揍一顿，连之前算计他的新仇旧账一起报了。
　　——这他妈什么事啊，没有一件让他省心。一想到他要从尹瀚手里领奖，宋子白就浑身都别扭，觉得哪儿哪儿都乱七八糟的。

　　宋子白走上舞台阶梯的时候，经过了尹瀚的身边。尹瀚一直抬着头，就这么措手不及的，宋子白的视线就这么和他的目光对视上了。
　　当年临走之前，宋子白其实是留了封信给尹瀚的。并不是真的不告而别。但是那封信没有写完，也没有留下来。宋子白把纸铺在他俩买的那张床上，愣了好一会儿，写了尹瀚的名字。紧接着就一个字儿都写不出来了。他的笔浮在纸上，悬浮了一会儿。床面真是太软了，那支笔又半天出不来墨水，最后掉了一大滴，墨团就粘在白纸上。不但如此，还透过纸张浸到了床单上。
　　这太难受了，宋子白刚洗的床单，都还没有好好的睡上一回儿，临走之前就弄脏了这么一块。
　　于是他把信纸撕了，上飞机前剩下的时间都替尹瀚洗被单去了。如果不是弄脏了那一块，宋子白会在尹瀚两个字底下写点什么呢？宋子白说不清楚，他们之间的事情实在不是一两句话能说清楚的。在他上飞机的时候，他反反复复想着的就是那封信，相当的难受。他一个字都没有写，连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的走了，便连一点儿想头都没剩下。连不可挽回都没了个落脚之处。
　　仿佛是他和尹瀚这十几年都白过了一样。
　　尹瀚盯了一眼宋子白的胸针。那双眼睛里有宋子白的倒影，但是面上没有一点儿表情，冷冰冰的，一点儿也没给宋子白挪位子。倒是底下张柏那孙子一直给他鼓着掌，一点儿都没有曾经坑过他的自觉。尹瀚不太像他以前的样子，宋子白说实话有点儿怕他。当着底下那么多人的面，宋子白灰溜溜地从他身后绕了过去。
　　经过的那一刹，他的胳膊碰到了尹瀚的手臂，他感觉到尹瀚突然抓住了他的手，把他的手指狠狠地攥在手里。宋子白就像是被火烫了一样丢开了那手，但那滚烫的温度还是停留在手指间。
　　宋子白真是怕了这家伙了。他在心里深深地叹了口气。所以说十几年前的性格测试杂志也是讲道理的，应验了多少次，也该长了记性了，尹瀚真是他命里的煞星。
　　他快步走了几步从尹瀚身边绕了过去，嘈杂的人声和掌声立刻包围了宋子白。那背后巨大的LED屏上写了他的名字，眼前是这张领奖台是他以前在电视上看过好多回的，还没这么近的见过。以前的视野里，也没有尹瀚像个吊死鬼一样瞪着他。
　　现在他的背后是尹瀚的眼睛，一丝不放地盯着他，看着宋子白一步一步走了上去。
　　他妈的，白萝卜奖两年才一次，那么多人角逐呢，容易吗？名留青史他妈多么不容易的事啊？
　　宋子白在舞台上沉默了好一会儿。
　　站在环形舞台的中央，话筒由于凑得太近，发出一声刺耳的摩擦声。
　　那声音传入了他的耳中，舞台的灯光是罩在身上几乎是滚烫的，背后俱是那高热的灯光——宋子白突然有一点恍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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