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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中的武汉
吴晓兰混沌初开后萌生了改天换地的愿望,愿望之强烈之迫切优胜于少女怀春,经历无数寒暑春去秋来,眼见花开花落云卷云舒,天地有轮回其实无变化,春天的倦怠,夏天的烦躁,秋天的空虚,冬天的孤独,似曾相识一如既往,每一个梦醒时分睡眼朦胧,两只赤足十个脚趾,便看清了跟昨天以及昨天的昨天一模一样的世界,换一件新衣服不能改变生活的颜色,穿一双新鞋子不能挑选人生的道路,就算永远不关闭那台球面圆角彩色电视机,就算姐夫为了讨好姐姐,将它更换成弹指其上犹如湖面滴雨的液晶显示屏,我还是不能穿透它,进入外面的世界,只要走不出家乡,离不开恩重如山的恩施,我就无法踏破天地改变生活,我其实什么都不能改变,除非有机会改变自己,无论一本二本三本随便几本,请随便满足我全部志愿中的一个,哪怕是那所用来兜底的末流大学,我不在乎,那样我就可以离开舍不得的父母却舍得的故乡,离开宁愿忘恩负义也要离开的恩施,因为我一生只有一个愿望,只想去一个地方,那就是武汉,是姐夫把姐姐带离家乡告别故土,万水千山落户扎根的地方,是姐夫身在曹营心在汉而简称为汉的地方,我知道我一旦像姐姐一样去到那里便不会再离开,为了避免重蹈覆辙,把我魂牵梦绕的武汉变成忍辱负重的伤心之地,我情愿终身不嫁,因为我不是为了男人才去武汉,而是为了武汉才去武汉,尽管直到现在,我并不知道为了武汉的什么才投身武汉,我没浪费过一分一秒了解武汉,还是不知道为了什么,只知道为她而来并与她生死与共,我也有赤子情怀,难忘故乡山水,我的恩施偏安一隅,鸡鸣三省鼓角相闻,告诉我,我该不该告诉我的父老乡亲,我生来不属于那里,我至今乡音未改,并非为了让城里人无意中品尝乡愁的味道,而是我口舌笨拙,跟不上都市旋律的节奏,但这一点不影响我与武汉的相知相识,武汉腰系长江,衣带渐宽终不悔,九省通衢天地宽,我的故乡古道热肠遗风敦厚,沿着血缘宗亲盘根错节的隐秘小径,足不出户掐指盘算便可从四百万人群中找出熟悉的面孔,一方有难八方支援,有人拨刀相助,有人把干粮和热汤送到亲人面前,完全不像武汉,她的热情比粗野山民还要蛮横,初来乍到的我,忍不住触摸了摊档上一件俗不可耐而当时觉得俏丽无比的连衣裙,结果我被迫将它买下,忍受了三个月的囊空如洗,这件从未穿上身的连衣裙在我身上留下的印痕,比大学里所有教授和全部教科书的鞭策还要明显,它栩栩如生地提醒我,你舍弃父母,从乡村到城市,不管为了什么,至少不是为了在汉阳琴台合影留念,不是为了混迹于武昌街头摊档,不是为了流连在汉口廉价夜市,因为你的到来,武汉常住人口突破一千零六十万,而我的通讯录每年增加一成僵尸,点开晃动的Q/Q头像,我试图发现背后隐藏的真实,后来逐渐遗忘密码,索性不再重置,我在朋友圈礼尚往来,跟别人一样无脑点赞和随意点评,不都是敷衍,船行影犹在,意图被安排,虚幻里一样有认真的事,尽管除了面授机宜,公司赵老板因循守旧,只肯用电话发布指令,工作之外假如没有相约,她从不奢望在武汉三镇巧遇熟人,理论上不是没可能,实际上比彩票中奖概率还低,所以良好习惯由此养成,做美容、寄快递、订酒店、叫外卖,均有迹可循,不是因为认识那些人,而是因为她愿意并且能够,将每月薪资越来越小的份额却越来越大的金额,分别支付给这些最熟悉的陌生人,她凭一张二本毕业证投身武汉职场,靠着不折不扣不屈不挠地遵守红桃皇后定律,拼命奔跑并且保持原地,结果遥遥领先,no pay no gain,从开始我就知道,武汉不会给我免费的生活,因为她从来没给过别人,可我还是喜欢这样的生活,可以度量可以计划钱货两清互不拖欠,在武汉生活得越久,我就越离不开武汉,尽管她从未打算离开,而且她毫不怀疑地相信,压根就没人离开过武汉,否则你就无法解释,从她诞生在恩施,直到被光荣计入武汉人口,横跨世纪三十余载,城里人怎么会比恩施大峡谷的蘑菇增长得还要迅速,除了赵老板和我,公司还有一位资历最长的员工,是上海人,已过了退休年龄仍老当益壮,当年她抛弃十里洋场和南京西路的法国梧桐,只因为武汉是一个来了就让人无法离开的城市,她不仅一个人来了,还为武汉增添了两代人口,每一次她跟我提起记忆深处的上海印象,都以无怨无悔作为武汉的礼赞,我感到十分惊奇,因为她跟我一样,认定武汉是中国最热的城市,却从来没有一句抱怨,她跟我一样,表示不理解重庆、南京和南昌,他们言之凿凿地跟我们争夺四大火炉之首,同时又把高温气候说得那样不堪忍受,而不是把高度的热情作为全部生活的基础,我也不理解东北人,他们忍受千年亘古不变的严寒,如今他们不是厌倦了冰天雪地,而是厌倦了迟迟不能解冻的仕途经济,才纷纷北雁南飞,他们飞得太远,为什么不在武汉停下来,为什么直到天涯海角,前无落脚之处才肯停歇,武汉欢迎你呀,我的朋友,以武汉一贯的热度和热情迎接你,你们不是觉得东北太保守吗?既然如此,你们应该选择一个最不保守的地方,别告诉我,那是上海,因为深圳高楼林立才有浦东开发,别告诉我,那是广州,因为开放之初那里还是羊城暗哨,别告诉我,那是北京,现在万国来朝四方敬贺也曾门可罗雀,我要告诉你,那是武汉,我的武汉,我们的武汉,在所有竞赛的发令枪还没打响的时候,早在一个世纪之前,武汉就打响了第一枪,我要告诉你,保守只是反应迟钝步伐慢一些,真正的桎梏是毫无自由的帝王专/制,它的万年基石不是在北上广,而是在武昌被拆除瓦解了,我承认,指引革命的,是徐曼客居彼处的中山人,横刀立马的,是血气方刚的邻里湖南人,但是,只有在武汉,他们才能做到想要做的一切,哦,让我想一想,我竟然忽略了一个事实,徐曼是武汉人呀,一个真正的武汉人,她怎么会远走他乡?游子归来复而再度离去?难道徐曼跟我同样命运,不属于出生之地?不,不可能,武汉不是恩施,她虽然不如恩施温情脉脉,可也不像恩施那样直白和露骨,始终把恩字挂在嘴边,让人不敢忘怀倍感沉重,我希望你爱我,舍不得离开我,因为那使我温暖,让我感到慰藉,带给我无限快乐,增添我无上荣耀,可你不是必须爱我,生养你、抚育你,给你提供栖身之所,为你修缮通衢大道,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是我应尽的职责,也是我引以为豪的使命,我竭尽所能,为你准备一切,不是为了你爱我,而是因为我爱你,为你的出走而牵挂,为你的挫折而惆怅,为你的成就而骄傲,为你的眷恋而感动,这就是武汉之所以是大武汉的原因,这就是纵然徐曼转身离去,她不纠缠不怨恨不落魄不绝望的原因,仿佛看不见任何忧伤,她不是不忧伤,但没有减弱她已经获得的幸福,因为她知道,人类的幸福并不是全然没有忧伤,而是因为忧伤的缘故【注1】,她不是不想抓住爱的背影,挽留即将离去的脚步,但在洞察秋毫的宁静里,在大武汉母亲般宽厚的胸怀里,她冷静地告诉自己,我不能那样做,尽管我舍不得,尽管她的离去空白了我的世界,我不能那样做,因为她离开我,离开我无法离开的武汉,是因为我无法让她爱上我,像我爱她一样的爱上我,可她离开武汉,不是因为我,她那么勇敢的一个人,敢于直面生活的赤/裸真相,她不会因为躲避才离开武汉,不会,没有人会躲避生活里最稀缺的东西,那就是爱,因此惟有爱才会让徐曼离开,她告诉我了,在那张简短的信笺里,她说,我心有所属,不能辜负,这句话让我心痛难忍,可我知道,她说的是实话,不是借口,不是托词,她不是骗我,她从来没有欺骗过我,就算她以为自己爱上了我,不过是岁月里平常的一场误会,她虽然不爱我,并没有伤害我,她只不过在我的爱里,最终发现了自己另有所爱,她的不辞而别,她倾尽所有对我做出的补偿,让我知道,她纯洁高尚、情深义重,让我明白,她对爱的无比珍重,徐曼,我的曼姐,你原本无需这么做,我觉得,我仍然可以理解你,但你这样做了,我不能拒绝,就算有机会婉拒,我也不会拒绝,我不想让你醒悟之后,因为对我的担忧而彷徨犹豫,因为心怀窘迫而拖延脚步,曼姐,我仍然怀念你,我无法找出原稿然后将你一笔抹去【注2】,我仍然想见到你,假如有机会,甚至希望见到那个令你如此垂爱的人,不过请你放心,曼姐,我不会嫉妒,也不会难过,我已经想得很明白,只因为我不是那个人,所以今生与你失之交臂,无论如何,承蒙你错爱,我仍心怀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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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引自昆德拉《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许钧译本,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年第一版。
【注2】引自席慕蓉经典诗集之《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