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原版）

　　传吴仁之先生言 言之一 北冥•野有蔓草

　　野有蔓草，泠露漙兮。
　　颛顼到老都记得，初见那个神，是在那么一个薄雾微凉的清晨。北冥的波光氤氲在迷茫的水汽里，长草上冰冷的露水，点点洇湿足踝。
　　那时候连接人间与天庭的道路还没有被截断，天庭与人间的往来虽不如当年冠号“炎帝”的神农氏当政时一般频繁，却也有不少神灵居住在下界，自然，偶尔也有凡人上得了天庭。
　　北冥地处大荒之北，纵然在人间，尤是人迹罕至。颛顼自幼就极爱北冥的安静，相助祖父轩辕黄帝处理三界要务之余，常常遣开家臣八恺、玄冥与四蛇，独自乘云来到北冥之畔，揽衣斜坐，静静的看海天之交，一片孤云映万里波光粼粼。
　　记忆里这里从来没有别的人或神。与其余三方之海不同，北冥没有海神，自然，也就没有不识趣的家伙凭空从波涛中冒出来讨好地和自己罗嗦。很多时候颛顼甚至觉得这孤单的北冥之海就是属于自己的了，因此，当他察觉了海边还有别人的时候，便是一向再镇定，他还是小小的吃了一惊。
　　“••••••是么？这里原是冷清。你住在这里几千年，怕也没多少人来看你罢？”
　　一阵浪涛翻滚的沉响，仿佛做答。
　　“我？”雾里模糊了身形的人似是笑了几声，雅致低沉的男子声线，带了点慵懒的哑涩，偏偏又有一份与生俱来深植根骨的温柔平和，“我散得惯了，天庭里本就没有我的事做，这几百年，倒是多在人间游荡。好在我呆的地方人不算多，我这副样子，也没吓到人。”
　　——听起来，说话的竟也是个神。
　　又是水声。
　　雾里的神淡淡笑起来。
　　颛顼轻轻一咳，意念起处，笼罩北冥的雾气如同受了阳光，悄然淡褪，而雾里的神也察觉了有人在侧，低声问了句：“是谁？”转过脸来。
　　看清那神面容的一刹，年轻的帝孙呆住了。
　　真真切切的呆住了。

　　北冥碧蓝的波浪里，静静的立着一个瘦颀白皙的长发男子。那男子半身隐没在水下，腰以上却是赤裸在寒凉的空气中，削肩优雅，纤颈修长。他本是背对着颛顼的，回首间，颛顼正可以看见那男子微侧的背脊与清癯的脸庞——那分明也是个俊美而年轻的神祗，长睫雅目，纤眉淡唇，萧疏轩隽，清华绝伦。然而，或许没有一个神祗纯黑的眼底会有那样沉静而柔和的颜色罢，似乎将一切世间的翻覆变幻熙来攘往都看得尽了，尽教白云苍狗淘洗做了一种说不出的雍容与纯粹，眼眸流转间，恍惚便是千年。
　　不需言语，颛顼已自失在了这双眼里。
　　男子未束的长发亦如瞳仁一般，黑得像漆，被水波打湿了，粘在身上，散着幽幽的青光，只发梢浸在水中，洇作缈不知归处的松烟。
　　胡然而天耶？胡然而帝耶？
　　随着雾气的散去，男子的面容愈发清晰起来。“你是谁？”他问，唇角兀自含着笑纹。淡然的一张脸，肤色白得竟如同透明一般，隐约间仿佛可以看清肌里下流淌着的淡青色血脉。“龙黻玄衮。你是••••••轩辕的什么人？”
　　他口里的称呼是轩辕，不是黄帝。
　　自从百余年前的天帝炎帝神农氏阪泉三战皆败，被迫将中央之神的尊位让位于轩辕黄帝，退居南方天帝之后，从来就再没有一个人或神胆敢直呼当今中央天帝的名讳。颛顼本就发呆，又被他问得一怔，好一阵，才想到眼前的神问得原是祖父。
　　那么这一问，当真无礼了。
　　颛顼眉峰一挑，须臾之间已然恢复了帝孙静渊有谋的肃穆姿态，双目直视那男子，道：“帝孙，颛顼。”
　　帝孙颛顼，中央天帝轩辕座下司掌四方的四大天帝之一，协助黄帝掌管三界大部分事务的北方天帝。那是除了大神盘古女娲和早已不知所踪的伏羲燧人两个三皇之神外，三界内第二个尊贵的神祗。
　　报出名号的时候其实颛顼很想就此震慑住那个无礼而美丽的神祗，却不料那神祗只是淡淡一笑，道：“北帝颛顼高阳，昌意之子。我听说过你。”
　　无礼依旧。
　　颛顼眉上印痕更深。他一向敬宗重礼，闻言本能的便想开口呵斥，语句徘徊在舌间，不知怎么，却说不出口来。
　　那神又一笑，不再理他，自顾自的回眸向水中比了个手势，转身走向岸边。
　　他的腰身劲瘦，没有一丝赘余。裹在腰上式样简单的下裳便在他迈步上岸的同时一寸一寸从水下展露出织料上深沉繁复的藻文——玄质而青章，翻腾缠滚的，竟也是象征帝尊的云龙之文。
　　只微一愣神，颛顼不由暗自心惊：“你又是谁？”
　　“我姓风，”水声清响，那神已走出北冥，衣裾之下却并没有双腿，取而代之的，森青的蛇尾蜿蜒盘曲，几近三丈，“风姓，太昊伏羲。”
　　“伏——太昊伏羲！”
　　——太昊伏羲，三皇之首，洪荒以来的第一位中央天帝，禅位后虽尊为东方天帝却无缘无故销声匿迹了几百年的神祗。
　　颛顼瞪大了眼，只叫得一句，便讷讷无言。耳中，却闻得眼前神祗含笑的嗓音：“这片海僻远得很，我也未曾想过会遇到别人。”言罢，向颛顼略一颔首，错身便欲离去。
　　低头的刹那伏羲垂坠的发丝掠过蝶翼似的睫，纯黑与绝白的交映间，一分清昳惊心动魄。那份清昳乍入眼底，颛顼心底有什么就猛一收，未暇细想，脱口而出：“你别走！”
　　伏羲身形一顿，怔道：“什么？”
　　颛顼张了张口，方才叫得急了，眼下却不知说些什么。水泮冰冷的海风从他脸侧抚过，双颊不觉间已是滚烫。半晌，才道：“你说••••••这海里还有别的人么？方才你在和谁说话？”
　　——一句话出口颛顼便明白自己是何等失礼，不由更见局促。他为人一向雍睿冷静，疏通令便为整个天庭所称许，然而如今，却在一个初逢的神祗柔静纯和的眸色里，尽数迷乱了。
　　伏羲神宇间没有丝毫愠色。“一个故友了。道行北地，顺路便来看看他——北地穷发，寸草难生，他在此已有千年，未免寂寞了些。”
　　居住在北冥中的是••••••鲲？那般幽隐的古兽，伏羲竟称之为“故友”！
　　像是看透了颛顼心中想法，伏羲一笑：“我本蛇属，生来与鳞羽之众更亲近些，——方才我听他说，这冥海你常来，若是无事，多陪陪他也好。”
　　大鲲自古幽隐，除却化鹏南徙之外，颛顼从未见过。然而对着这么一双如水的眼，他却仍点了点头。伏羲低眉而谢，唇边的笑又深了些，向海中挥了挥手，不待颛顼再开口，径自去远了。颛顼张了张口，只看见他尽湿的长发，缕缕黏在青白的背脊上。
　　带起一阵含水的风，沁着清凌凌的草木气。
　　晨露未睎。
　　原来，那就是与女娲大神同一血脉的蛇属圣灵，上古最尊贵的神祗。

　　不周山，地处极北，日月高悬。
　　似乎也有几百年未曾到北方了，自然，也就有几百年再没有登上不周山。
　　不过这些年不周山也没怎么变啊——伏羲靠在不周山顶最高的一棵桐树干上，身下坐的，便是那树斜逸的最高一枝——那本是神鸟凤凰常栖的所在，不过不周山是北帝颛顼的辖地，想来西边坐镇的少昊也不好说什么。
　　不周山壁立千仞，非但极高，方圆也是极广，峰峦教无数葱郁的良木铺陈的满了，便是山腰流淌的云雾也染上了离离碧青。伏羲目力极好，视野又高，微一凝目，便能看见无尽青云如海屿山绸缪的极远处，天与地间那银白的一线。
　　细如茧丝的一线，形容隐约，下端隐没在云海里，上端消失在更高更高的天——那便是穹宇之内九州之中支撑天地的唯一天柱了，伏羲记得少年时女娲指给自己看时，自己说什么都不信凭那么一根细细的石柱，竟撑得住九重高天。
　　他不由想的笑了起来。扬手，峰顶漫起缱绻的清风。任柔风软软的吹过睫前，真是••••••惬意。

《山·海》
厚颜无耻推自己的文。死生唯一一篇用了真心去写的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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