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不动安如山

　　大雪初霁，周遭一片静谧。
　　新梅镇的女塾里已贴上了窗花和春联儿。
　　这场雪来得突然，几个尚不及归家的女孩儿眼下已做了准备，今年是要在塾里过节了。
　　裴鹰刚将柴房的门闩修好，又爬上屋顶将积雪清了一清。
　　他眼下是塾里唯一的男丁，这种活计自然全落到了他头上。

　　原本这一班的护卫和接送是该排老郑和秋哥的，奈何老郑旧伤复发，秋哥媳妇的身子这一阵又不大好，眼见快年节了，干脆都由他顶上，横竖他一人吃饱全家不愁。也幸好是换了他，而今突遇大雪耽搁了回程，他倒也不怎么着急，既来之则安之呗。
　　唯一让他有些发怵的，是大小姐也在。

　　上一回他无意间听到的——他敢保证绝不是故意的——老爷和夫人正在商量，是否要让大小姐在他们这些人里寻个姑爷嫁了。横竖他们的卖身契都攥在老爷手里，是不敢反抗的。
　　他记得自己当时就蒙了，真的。他没想到平日里瞧去正直的老爷和善良的夫人会有这样的打算。但感慨归感慨，下一刻，他便觉脖颈一阵发凉。
　　对，他平素脑筋是不太灵光，但数数还是会的。
　　老郑秋哥几个都是不签卖身契的，签了卖身契的几个，桓机和青衫得老爷恩准，已各自成亲，将来也是要把卖身契赎回去的，剩下的，竟只有七玄、彩云和他了。

　　所以起码有三成的可能，大小姐是要嫁给他的！
　　他一想到这个可能，又不自禁打了个哆嗦。

　　说实话，这整个府里，他最怕的就是大小姐。
　　其实大小姐说起话来也不凶，额，不对，她其实都不怎么爱说话，但是她……她实在太漂亮了，怎么说呢，就是漂亮得让人有些害怕。
　　这想法他当然从未对旁人提过，只因说出来必然是要被人笑死的。
　　好歹他也跟大少爷出去捉过几回江洋大盗，亡命之徒也多少见过一些，要是让旁人知道他竟害怕大小姐，他还要不要混了？

　　正这么想着，他便发现屋下廊中已立了个人。

　　“大……大大大小姐……”他浑身一颤，竟打起了哆嗦，“呃……外边冷……大小姐还是快回屋罢……”

　　拉下兜帽，裴岫露出略显苍白的面容，仰头瞧向了他。她的脂粉很淡，施犹未施，可她的眉目却被周遭的积雪称得清晰深刻，竟是比平日里还要艳丽迫人。
　　“……你也知道外边冷？”她望着他，迎着光，微微眯起了双眼。

　　呃……他确实是在外边多等了那么一会。
　　……一个时辰不到罢……应该。他默默地想。

　　“……还……还差一点儿就好。”他咧咧嘴。
　　裴岫歪着脑袋瞧了他一眼，终于没有说话，揽着披风缓缓走开了。

　　他轻轻松了口气。
　　大小姐这样的美人，以后总是要配王侯将相的罢。
　　他这样想着，不自觉地，又轻轻叹了口气。

　　他自然还记得头一回遇见她时的光景。
　　那时候他的家里来了强人，村里人一夜间都没了，那些叔伯兄弟玩伴挚友，连同他的阿爹阿妈，全没了。
　　阿妈花了最后的力气把他按在马槽里，他只感到满鼻满眼的水，差一点、当真只差一点，他的小命便报销了。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从马槽里把他抱了出来，他记得自己看着一片狼藉的家园，发了疯一样地哭闹，揪着那人的胳膊，狠命地抓，咬，挠，竟不知闹了多久——直到他晕了过去。

　　到他醒来的时候，才发现自个已被安顿在了一辆马车上。
　　同车的还有三个小姑娘。其中一个摸了摸他额头便高兴地掀开车帘嚷嚷着蹦了出去，后来他知道那是三小姐，一个裹着毯子，离得他远远的，正睡得香甜，那是二小姐，还有这最后一个，见他醒了，抬手就干脆利落给了他三个巴掌，便是大小姐了。

　　这三巴掌之后……他就流鼻血了。

　　——所以他怕她由来已久，怎么说呢，这也不是全然没道理的罢。
　　他这样想着。

　　打了他的后果，是大小姐被老爷拎出车狠狠教训了一顿。他也这才知道，他先前狠狠踢咬抓挠的就是老爷——那时候还只是个小小县丞的裴大人。

　　他正想着这些有的没的，那边厢已有人来催了。翠妞儿整个人裹得严严实实，老远便冲他嚷嚷，“开饭哩，裴大哥！督塾大人说你要再不回来今天就别吃饭了。”
　　一面说着，一面翠妞儿还不停跺着脚，“大人还说过会儿还会有场大雪，可有得下哩，教你别白费力气啦。”

　　她嘴里的督塾大人自然就是裴岫了。
　　四月初的时候裴岫跟一向交好的乐山长公主讨了这个东四郡督塾的差使，这几个月来都在各处乡里的女塾奔波忙碌，甚少回到京畿。

　　其实裴鹰也不明白在三位小姐中唯一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小姐怎会突然提起当女官的兴致。
　　对了，京里也有人胡乱猜测，说是大小姐这是避风头来的。
　　只因上回她和王大公子相亲时被挤兑那事而今已传得满城风雨。

　　那事发生的时候他正和大少爷在东邑追捕大盗，刚好不在京城。他后来倒是也听说了一点，好似是王大公子相亲的时候带了一个女孩儿去见大小姐，直言这是非卿不娶，云云，把大小姐气得够呛。

　　京里人都道这王大公子是个性情中人，简直是惊世骇俗，不拘一格，大快人心。谁不知道裴家的姑娘是个顶个眼珠子生在头顶上的怪胎，这回终于有人能治治她们了，简直痛快。

　　——简直痛快……啊呸！
　　他心想，大小姐要真能因为这点事抬一抬眼皮子，他倒要佩服这姓王的了。

　　这么想着，天色果然又暗了下来，眼见着一场大雪果真要来了，他赶紧收拾了东西准备回屋。
　　然而刚预备跃下屋檐，他便瞧见远远的雪地上出现了一个黑点。这黑点来得极快，在雪道上竟扬起了一阵扑朔朔的白烟。

　　好马儿！

　　他不由得赞叹一声。

　　很快，那马儿便驱驰着入了院子。
　　他羡慕地瞧了一眼那马鞍子——也是上等好货。
　　可这般光景，究竟是谁会冒着大雪进山呢？

　　“请问，可有一位裴大小姐在这儿么？”来人抬头望向他，露出俊朗的面容。

《魔女》
天下第一女魔头很纯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