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尽桃花

　　洞庭西望楚江分，水尽南天不见云。
　　洞庭湖边是君山镇，镇上人都知道君山下有只奇葩野兔，从不吃草，只爱美酒与青梅，年年伴着洞庭美景，吃着梅子，喝着“洞庭春”。连渔人都羡慕它潇洒的生活。
　　兔子只爱陪孩子玩，抓鸡斗狗、爬树偷瓜、放纸鸢扮家家酒……不胜枚举，样样精通。
　　镇上人很喜欢它，认为它很有灵性，便常常为兔子预备出它爱吃的酒与果子。
　　后来，村里突然搬来一户钟鸣鼎食的人家，如一支大红牡丹落入大片清秀茉莉之中，格格不入，引人关注。
　　一时间流言四起，酒肆茶楼的话题也都围绕着这家人的身世。
　　兔子自是不管这些，它趴在桌下，听够了故事，舔干净它的御用酒碟，伸了伸爪子，跳了出去，在那户人家后院刨了个洞，钻了进去。
　　画廊金粉半零星，池馆苍苔一片青。
　　脚下是青石板路，沿曲径片片花团锦簇，梧桐枇杷碧桃花高低错落，林木间有亭台楼阁星罗棋布，配以木雕窗、飞檐与花鸟画廊，皆以漏窗、回廊相连。淙淙流水自山间流下汇入塘中，伴着锦鲤在莲花间嬉戏，引起阵阵颤动，点点露水如珍珠般轻轻滚落。
　　夏日蝉鸣阵阵，山边流水淙淙，奏成一曲和谐的自然之乐。兔子竖起耳朵，听见在园林深处传来悠悠的吴侬软语，咿咿呀呀连成曲调。跳过去才发现是一个约莫二八年华的小姑娘，一身粉衣白裳水袖戏装，手持桃花扇，一舞一唱，一颦一笑，尽是吴越女子之美，柔情似水，眉目如画。
　　“香梦回，才褪红鸳被。重点檀唇臙脂腻，匆匆挽个抛家髻。这春愁怎替，那新词且记……”
　　兔子趁女孩没注意，慢悠悠趴在梧桐树下，借着树荫与小曲儿醒醒酒劲。
　　“ ……楼台花颤，帘栊风抖，倚着雄姿英秀。春情无限，金钗肯与梳头。闲花添艳，野草生香，消得夫人做。今宵灯影纱红透，见惯司空也应羞，破题儿真难就。”
　　女孩唱着唱着才注意到，有只雪白兔子正四仰八叉地睡在树荫下，便蹑手蹑脚地过去，伸手提着耳朵把它拎了起来。“咦，这兔子莫不是喝酒了？”
　　兔子睁眼看了看她，也不挣扎，任她拎着。“奥乖的兔子！爱呷酒，就带你呷酒去，父亲从河东郡买了些酒来，呷酒管够！”
　　兔子被女孩带到厨房，一路上听到仆人与她打招呼，才知女孩叫“云梦”，“ 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的云梦。
　　“温娘！这是父亲带的桑落酒不？”
　　“是的呀，云娘，你怎的呷起酒来了？”
　　“莫绿我咯，是这兔子！”
　　云梦为兔子舀了一碟酒。这桑落酒与本地的洞庭春味道不同，桑落更辣更有劲，洞庭春醇醇绵绵入口柔。
　　“‘不知郎中桑落酒，教人无奈别离何’。就叫你桑落啰！”
　　从此，兔子桑落便在云梦家长住了。
　　桑落看得出来，云梦是爱极了唱曲。她向往成为珠帘秀一般的女伶人。每日在后院婉转低吟，桑落便是她唯一的听众。桑落知道，这个柔弱温和的小姑娘心中有着如琼华般美好的梦。但它也知道，那也是绝无可能实现的梦。
　　云梦是大家闺秀，琴棋书画，诗书礼乐，无一不精。却偏偏深爱戏曲。
　　或者说她爱的不只是戏曲，更是李香君、杜丽娘、赵盼儿这般的传奇女子。
　　又过了两月，正值乞巧节，洞庭的女儿们纷纷换上最美的衣裳登临画舫，点上莲花灯笼，放在水上，漫漫漂走。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
　　桑落陪着云梦上了画舫，他们找了个角落静静坐着，漫天烟花绚烂，满江花灯流转。耳边都是熙熙攘攘的叫卖声，却让他们感到惬意与满足。桑落饮桑落，云梦游云梦。
　　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云梦开腔一曲鹊桥仙，引得周围画舫循声而来。桑落看见她与对面画舫上的男子两相凝视，许是到了少女怀春年岁，看到俊美少年有几分爱慕。
　　过了乞巧，镇子里的人都知道了云梦有一腔好嗓子。一时间，云梦之名在这八百里洞庭便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大家都喜欢云梦的歌声，云梦也喜欢唱给大家听。云梦常常为大家献曲，昆腔之魁之名，也当之无愧。
　　再后来，城中一位王孙子弟求娶云梦，正是那日乞巧画舫上的公子。一见钟情，才子佳人。
　　纳彩、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
　　亲迎那日，嫁衣如火，凤冠霞帔，共鼎而食，合卺而饮。
　　【煞尾】今日个五花诰准应言，七香车谈笑取。愿普天下姻眷皆完聚，荷着万万岁当今圣明主。今日夫妻团圆，杀羊造酒，做庆喜的筵席。从来女大不中留，马上墙头亦好逑。只要姻缘天配合，何必区区结彩楼。

　　碧桃花纷纷落在兔子身上，桑落悠悠转醒，感到一丝遗憾——如果美梦不曾醒来就好了。
　　作为一只兔子，它已到了耄耋年岁，却依然有力气清理身后坟旁的杂草。
　　墓碑上依稀还能看出云梦的名字，只是常年没人清扫，看起来破落不堪。
　　这时却听山中传来男子的声音：“这狯撤兔子，怎的跑到这里来啰？看我不逮了你，叫你绵我果子呷！”
　　这人拿着锄头奋力追打着桑落，直到它冲出去老远，再追不上为止。
　　要是像梦里那样，大家都为他留着吃食美酒，那该多好。桑落舔着伤口，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发呆。
　　云梦不是什么大家小姐，而是因为家道中落受人排挤才来到洞庭。云梦喜欢唱戏，却经常被镇上人嘲讽“下九流”“女妓子”。
　　云梦也未曾嫁了什么良人，不过镇上一白丁。一贫如洗，家徒四壁。她自嫁人后，勤俭持家，贤良淑德。丈夫却在外面花天酒地，夜不归宿，吃喝嫖赌。
　　桑之落矣，其黄而陨。自我徂尔，三岁食贫。淇水汤汤，渐车帷裳。女也不爽，士贰其行。士也罔极，二三其德。
　　再后来，云梦便早早地走了。只剩下桑落，每日在她坟前睡着。唯在梦中，一切才能如此美好。
　　可怕的总是现实，除了兔子，再没谁还记得云梦了。
　　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 ，人不如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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