馥雅传

　　“小姐，你可算醒了。”
　　我睁开眼，床头垂着白色的纱幔，木沿上雕刻着古朴的纹饰。
　　这是哪儿？我不是已经死了吗？
　　身子像是灌了铅，十分沉重。我用尽力气微微侧过头去，看见一个穿着淡绿宫装的小丫头跪在床边。她十三四岁的年纪，脸上还是一团稚气，两行清泪垂在红彤彤的面颊上，似是哭了许久。
　　“小姐，你可吓死出月了。”她向前凑了凑，“我已经差人去通知老爷了，老爷一会儿便会过来。”
　　我看向四周，这是一间小小的闺房，檀木圆桌上立着一个珐琅花瓶，里面插着几支腊梅。
　　有腊梅，应是冬天。
　　我看向格子窗，窗户紧闭，但还是隐约可见窗外的飞雪。
　　“下雪了吗？”
　　出月一怔，然后顺着我的目光看向窗外，点点头，“下了好一阵了。”
　　我不再说话，盯着格子窗出神。
　　我本该死了。
　　我叫程馥雅，二十二岁，是名普通的大学生，今早，我选择在冰冷的江水中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我做出这个决定与一个人有关，他的名字叫胡旭阳。
　　那是入冬以来第一场雪，雪从昨夜下到今晨，清晨我下楼时，雪刚停住。太阳还在地平线之下，天边却已经染着一抹淡淡的橘红，如水彩画一般在天际铺展着。
　　胡旭阳在宿舍楼下等我，那天，他穿着一件灰色的大衣，站在雪地里，微微仰头看着天际。
　　远远望见他挺拔的身姿，让我有些恍惚，又想起大一入学时，初见他的情景。
　　大一入学，在新生报到处，他排在我前面。人多加上注册手续繁琐，我等得有些不耐烦，在他身后不住地跺脚。他回头看了我一眼，微笑着向一旁侧身，示意我站到他的前面去。那一抹笑容如一束划过天际的阳光，照在我的心底，让我久久不能忘记。
　　那天，我鬼使神差地要了他的电话号码，深夜，我躺在床上，握着手机，辗转反侧，最终还是给他发了一条短信：“你有女朋友吗？”
　　发完信息，我便把手机塞到被子里，盯着黑黢黢的床板，浑身发热。过了好久，手机“叮”的一响，我掏出手机，手不住地颤抖，胡旭阳回了我两个字：“没有。”
　　那年深秋，在我的死缠烂打下，他成了我的男朋友。第一次和他漫步在银杏叶纷飞的校园小路上，他攥着我的手，将我的手一同放入他的衣兜里。我靠在他的肩头，期望着这就是一生一世。
　　三年过去了，今天，是我们相识一千天的日子。
　　我拉起他的手，笑着说：“这么早把你叫起来，是不是都讨厌我了。”
　　胡旭阳晃动手腕，看了一眼手表，现在是清晨5点。他打了个呵欠，带着丝疲倦，“你猜呢？昨天晚上做实验到凌晨，我现在巴不得在床上睡死过去。”
　　我在他的胳膊上狠狠地掐了一下，“你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了吗？”
　　“什么日子？”
　　我“哼”了一声，“懒得理你。”
　　我们走在去往江边的路上，街上无人，只有我们，晨雾笼罩在楼宇间，整座城市还在沉睡。我生气地走在前面，他在后面快步追我。
　　他喊着，“怎么了？又发什么脾气？”
　　我匆匆跑过一个十字路口，心头堵着气。他怎么能忘了？一千天，多重要的日子。
　　跑过路口，我停下脚步，心里想着，等一下定要好好教育他一番。
　　可是，他怎么走的这么慢？我回过身，一辆重型卡车滑过身后的路口，旭阳人呢？
　　一位疲劳驾驶的司机，一个没有红绿灯的路口，一个横穿马路的男人，还有呆若木鸡的我。
　　胡旭阳死了，他的追悼会设在江边的殡仪馆，那黑白的遗像上还有他淡淡的笑容，那样温柔地注视着我，一如过往。
　　我躲在角落，静静地流着泪。哀乐像针一样刺痛我的神经，我转身来到江边，静坐了许久。
　　旭阳忘了，那是我们相识一千天的日子。我只是想与他在江边看一次日出，然后再偷偷告诉他，我怀孕了。可是现在，他离开了这个世界，我也因为惊吓过度而流产，只在一瞬间，梦如泡沫般破碎了。
　　我缓缓步入冰冷的江水，水没过头顶，我渐渐下沉，失去了知觉。
　　…………
　　“小姐，你在想什么？”
　　出月为我端来一碗参汤。
　　我摇摇头，嘴角扬起一丝苦涩的笑容，“想起了一些往事。”
　　出月为我披上一件衣服，扶我坐好。
　　我问：“我是怎么了？竟一点也记不得。”
　　出月抽噎着，眼眶中闪着泪光，“小姐，你掉到了河里，整整昏睡了半个月，老爷请了刘太医，用了数不清的好药，也不见起色。”
　　我落水了？
　　我又看了一圈这间屋子，陈设淡雅，应是一个大家闺秀的卧房。听出月说，是刘太医来为我诊病，说明这家非富即贵。
　　这是什么地方？我又是谁？
　　我拍拍出月的手背，“你不要哭了，我已经醒了，没事了。”
　　出月用力地点点头，“是，小姐，我不哭。”
　　“出月，我觉得头疼，脑子里混沌着，什么都记不起来了，你把我落水前后发生的事情都告诉我。”
　　出月蹙起眉，关切地看着我，“小姐，你怎么了？等一会儿刘太医给你请过脉，我再细细地告诉你。”
　　我苦笑道：“只怕是除了你，我其他人都已经不认得了。”
　　门被推开，一个中年男人穿着官服，急匆匆地跑了进来。
　　“丫头，你可吓死爹了，你感觉怎么样？”
　　这人是我爹？我细细打量他。他很是清瘦，眼神刚毅，眉头紧蹙，定是万分焦虑。虽然是满人的装扮，可是他自称是我爹，而不是阿玛，说明我们这一家是汉人。
　　出月忙立在一旁，“老爷，小姐刚醒来。”
　　爹蹲在我床边，一把拉起我的手。他的手掌粗糙，冰凉，看来是在外面奔波了许久。
　　“丫头啊，以后可不许跟爹再这样置气，爹都听你的，你想嫁给谁，就嫁给谁，爹绝不会再干涉。”
　　我思绪纷飞，虽不知他说的是什么，可是面上依旧带着淡淡的微笑，我柔声说：“爹，女儿让您担心了，以后女儿不会再使小性儿了，您也回去休息吧，我乏了，想睡一会。”
　　“好好好。”爹忙站起身，对身后的下人说：“小姐要好好休息，除了太医来请脉，别人一律不准来打扰小姐休息。”
　　爹冰凉的手掌轻轻抚过我的脸颊，“丫头，爹先回去，明天再来看你。你好好休息，想要什么，便让出月去找我。”
　　“知道了。”
　　爹走了之后不久，刘太医过来给我请了脉。之后，我便命出月紧闭门窗，谁来也不见。
　　夜幕低垂，屋子里燃着炭火。从出月有一搭没一搭的话中，我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世。
　　如今是大清国，年号嘉禾，我却不记得清朝历史上有个嘉禾皇帝，嘉庆倒是有一个。不过，我死而复生已是异常，对这个嘉禾皇帝也就并未在意。我在这里的名字也叫做程馥雅，是正一品文渊阁大学士程廷敬的女儿。我娘是府中的正室，早已经仙逝，现在家中有几房姨娘，也有几个异母的兄弟姐妹，跟我都不亲，我也没细问。
　　爹是疼我的，我刚及笄，便急着为我寻了一门亲事。对方是两广总督的长子，年十八，听说相貌英俊，身材魁梧，是个少有的青年才俊，只是婚后要到广西去住，我舍不得离开家，死活不从。那日，我到河边散心，落水是意外，爹却当做是我以死相拒。他那样想，对我来说也是好事，我便不再解释。好在当时我爹只是与两广总督约定嫁给他家一个女儿，并未指定是我。我的异母姐姐程馥英，便兴高采烈地应下了这门婚事。
　　“真是便宜那小蹄子了，这么好的婚事，照理说哪轮得着她呀？她是庶出，她娘原来只是一个厨娘。”出月替我打抱不平，我无奈地笑笑。
　　“我倒要谢谢她，她要替我远嫁到广西去，从此山水相隔，怕是也没有机会再见了吧。”
　　“小姐，你就是太过心慈，所以家中的那些小蹄子都不怕你。你是嫡出的小姐，她们都是什么东西？”出月越说越气，肩膀都颤了起来，“就说这次你落水，那些人没有一个过来看你的，说不定都在背后怎么幸灾乐祸呢。”
　　“是爹不让她们来的。”我随手从床头拿起一本《玉漱词》，胡乱翻着，“她们不来，我倒清净。”
　　出月还想说什么，我瞪了她一眼，“好了，你也不要再气了，多大的事？别说那些让我心烦的话。”
　　有人敲门，出月转身去开门。
　　一个姑娘立在门外，她顾不得掸去身上的雪花，跑到我身边跪下，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小姐，你醒了！”
　　出月把那姑娘扶起来，掸去她身上的雪，“敏慧姐姐，你上香去怎么才回来？”
　　她看向我的脸，眼中含泪，“小姐，你感觉怎么样？还难受吗？”
　　我看向敏慧，她十七八岁的年纪，衣着素雅，头上除了一支白玉簪子，别无他物，面目素淡却带着一团祥和之气。
　　我点点头，“已经没事了。”
　　她眼中一暖，竟哭了。
　　我说：“下雪天，还去上香？也不怕冻着。”
　　她强忍着泪，挤出一抹笑容，“敏慧没本事，只有求神佛保佑了。只要小姐能醒过来，敏慧便是冻死在山上也认了。”
　　我心头一暖，鼻子发酸，忙把头别向一边。
　　敏慧坐在火炉边为我烹茶，我看她年纪长我几岁，性格沉稳，便从心底里喜欢她。
　　我问：“敏慧，我昏睡了半个月，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今天是腊月二十八，过两天便是年关了。小姐，你要是觉得身上大好了，明天就应该去看看老太太了，她一直挂念着你，总不能让家里的那些人说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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