绛灾

　　没有人会拒绝环雅阁的招待。
　　据说，环雅阁有美人，美酒，金银，宝器。
　　可是真正进入过环雅阁的人，少之又少，而且他们不是失踪了，就是一步登顶，寻常百姓根本无法接触并交谈。
　　于是，美人有多美、美酒有多醇、金银有几何、宝器有多珍，这些，大多数人都无从知晓。
　　那个神秘的地方，因为它的神秘而引人探寻。越多的人探寻无果，进而堆积越多的神秘。
　　洪飞璜不是很能理解大部分人前赴后继寻找环雅阁的行为。对此，他老板的下属师立言表示这只是一种“彼岸”看法。洪飞璜不懂什么关于“彼岸”和“此岸”的长篇大论，可他明白“大黄”是狗的名字。
　　“大黄，今天中午的菜是酸菜鱼。”某日，某个名字看上去、听上去以及读上去……除了读上去以外都很正经的人突然对洪飞璜来了这么一句。
　　洪飞璜对师立言这位虽属同僚却没来由的地位比自己高一阶的闲人的突然搭讪已然习惯，虽然每次都不甚明白他的意图，“所以呢？”
　　师立言满意地拍拍不耻下问(←师视角)的人的肩膀，“因为你得带一队人去抓个人，所以你爱吃的鱼肉就吃不到了。”他笑了笑，把被接待人的画像塞给洪飞璜，补了一句，“我推荐大黄你去的。”
　　洪飞璜表示他从出生到现在从来没有遇见过还有比师立言更想招人嫌的人了，“哦，那你多吃点。”
　　看到面无表情的洪飞璜，师立言显然很不甘心，“大黄，你真的放弃了对鱼肉的执念了吗？”一脸的惋惜与不解，仿佛他洪飞璜不爱吃鱼是一件非常可惜的事情，“那是鞅民从滁子涧加急运过来的大肥黑鱼啊~”
　　拍开那双在他面前比划鱼的手，“第一，爱吃鱼的人是你；第二，我也没资格和姬老大同坐一席；第三——”洪飞璜一粗指头弹开师立言，“老子说过多少回了！你个大男人要缠去缠女人去，姬老大身边二十多个队长都被你缠了个遍了！恶不恶心！”
　　被吼的人愣了愣，表情僵硬了几秒，他眨眨眼睛，忽地像是要委屈地要哭出来，“我，我我，我我我我，可我才十六……”
　　“老子十六的时候早抱第二个儿子了！你个软芯子！也不知道你是用什么方法让姬老大把你捡回来的！”洪飞璜想到了什么，怔了怔，怒瞪了师立言一眼，整了整衣着，向北门招了一队人，领了马就走了。
　　望着远去的马队，师立言哭丧着脸，不是悲伤，只是麻木，“我好难过。”
　　扶开繁密的林叶，姬越龄走到他身边，“我知道。”
　　“那晚上能不能再煮一条鱼？”师立言口气有些生硬。
　　瞥见他上下滚动的喉结，老板笑笑，“不行。”
　　这引得鱼馋回头，“半条呢？”
　　“不行，”看到他不忿地睁大了眼睛，老板心情甚好地摸了摸师立言的头，“我的意思是，不止晚上加一尾鱼，中午也加一尾。”
　　师立言茫茫然，“可现在还来得及再加一条吗？”
　　“那得看你跑得有多快了。”话一说完，老板瞧着飞奔向后厨的身影，哈哈一笑。

　　江湖多英雄儿女，代代催生代代亡。
　　上面这句是邹齐青偶尔听说书的王叔在总某些故事结尾时讲的。他也是偶尔路过茶水棚——王叔就在茶水棚遍支了一个小摊。但是，每当他到这儿买碗茶，总是能听见王叔来了这么一句。
　　这句话显然是篇末大总结时会出现的，而且这个故事肯定死了几个重要人物。邹齐青不免为王叔感到担心——不是为了王叔和茶水棚寡妇老板娘看对了眼儿却碍于老板娘已有两位公子，而是为了总结听太多。总结一多，说明故事讲得快；故事一快，多半是短；故事一短，王叔就得去记去想很多故事来维持生计。他今年二十有四称王叔一声叔，王叔明明也不过才四十出头，可整个人的模样却是老得很，皮肤棕黑，皱纹丛生，眉目间忧虑不比轻松少，不常咳嗽，但看面色似有隐疾。他就和不远处枝残叶枯的棕桐一样，若是有一段坏天气，或许，也就没有了。
　　想到棕桐，邹齐青侧目望了望。刚入秋，那棵老树甚是颓败，有油尽灯枯的架势。也许不等它死透，便会有捡柴人几斧子砍了把它拖了回去。没见王叔有什么子嗣，等他一朝故了，谁来帮他料理后事呢？
　　邹齐青大口喝完了茶，放下铜板，又打了一囊水，步行离去。
　　行了一里多路，他寻到了一个树墩子，坐了下来，咬开塞子灌了口水，坐着不再上路。
　　连续几天天气总是阴蒙蒙的，连着刚才茶都比平时少喝了一碗，可闷倒是湿闷得实在，雨没开始下，空气里之前下过雨的水气还没散去。
　　“又是一场大雨啊。”
　　他似乎是想一坐坐到天黑，然后直接天为被地为席，完全不担心雨水的事。
　　陈炳又仔细看了眼这人的住址，如果他要天黑前回家，那半个时辰前必须该上路了，而且是另一个方向。
　　不对劲。
　　邹齐青这人很不对劲。
　　他像是在等谁。
　　陈炳心里有些躁，但他忍得下来，这是规矩，除非有敌人袭击，否则领队队长不发令，谁都不能动。
　　老洪干什么去了？
　　他们一行人跟着这人茶棚那儿，等这人离开，老洪说了句要喝茶，让他们先走。
　　喝个茶而已，又不是杀人还放火，就算是杀人加放火，那也是几刀加点火的事儿，哪儿用得着这么久？
　　陈炳脑里胡乱地想着，脑外也不敢含糊。一呼一吸，绵长静谧，身形稳实。
　　不，不对劲，半里外有一声呼吸，长长短短，声音明显，脚步疾得很，难道这人要见面的人到了？老洪怎么还不跟过来？
　　陈炳决定要是邹齐青要走，那便留一个兄弟指路，等人汇合后，听老洪指挥。
　　“陈炳！”
　　不对，是老洪！
　　“带着人马，绑了他！”
　　不对，他们是来请人的，绑他作甚？
　　陈炳却不敢违令，抄出长刀一步点出，顿时惊起了一林子的飞鸟。
　　二十多人，伴着飞鸟飞出树林，点在了邹齐青面前五尺处。
　　坐着的人懒洋洋地笑着，“等好久了，还以为天不黑你们干脆不出来了。”
　　“闷在林子里，湿气又重，真是亏得你们能在那儿埋汰两个时辰，”邹齐青伸出手，手里拿着个水囊，“来喝一口吧，你们谁，一起的话定是周顾不过来，哎~那个领头的！”
　　陈炳发现他指的是自己。
　　两指捏着水囊，邹齐青曲着三指招呼对面那个一脸正经的人，“喂，兄弟，赏个脸，作为代表来喝一口吧！”
　　作为代表？他们这里的领队是老洪，姬老大委任的。他只是个副手。若是在刚才，老洪还没回来，这代表一职倒也还能顶着，现在，那是万万不行的。
　　陈炳看了一眼老洪的背。老洪在喘，压抑地喘着，背半驼着，胸背起伏明显。他发现老洪的外衣背后正中央那块儿湿得透彻，头发也蒸着气。
　　像条狗。
　　像条落水狗。
　　不，像条被那茶水烫过的癞痢狗。
　　这个想法很奇怪，还奇怪得贴切。
　　陈炳不介意自己怎么想，只要别人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就无所谓了。他也就是手里拿捏准实、面上滴水不漏、嘴巴木讷严实、脑子里狂风巨浪而已。
　　这一点儿也不会影响他在环雅阁的发展。
　　只是难免会想想家里的老娘和翠翠。
　　或许环雅阁更适合孤儿和浪子呆。有野心和欲求，也架不住寂寞和远远的根啊！
　　“不喝吗？”
　　在陈炳脑内各种自我放飞时，邹齐青看出他没有要喝的意思，举起水囊再灌了一口，剩下的全洒脸上了，鬓角、喉结、锁骨、胸膛，半袋子的水肆意地滑着淌着。
　　他站起身，甩了甩头，“走吧。”
　　一干人等握着武器戒备。
　　陈炳朝洪飞璜瞄了一眼，没反应。该喘的喘，也不压着了，声音“呼哧呼哧”响。
　　老洪莫不是出了问题？
　　“不走吗？”邹齐青很饿，他原以为这些个人会早两个时辰现身，那说不定这时好酒好肉早就摆在他面前供他饱餐一顿了，可他们晚出来不说，还拖拖拉拉，环雅阁还供不起他一顿饭？又或者——
　　“你们难不成并不是环雅阁的人？”
　　空气里的闷湿燥热感撞上这一堆人半死不活的气氛，竟然透着股凉意。
　　“你们不是招我入阁的？”
　　邹齐青暗下决心再也不听信长相可爱的人的话了。
　　“那我走了。”
　　虽然老洪不在状态，但是眼看人要走，陈炳不得不站出来拦人。
　　他一纵跃到邹齐青跟前，队里的一干人马也借着轻功滑移至陈炳身边，除了光喘大气不说话的洪飞璜。
　　“这位兄弟，可是邹齐青邹兄弟？”
　　邹齐青面上被拦了去路不悦得很，可早等他们拦人了，“你们找我？”
　　“我们一行人……确实是受命邀请邹兄弟入阁一聚。”这人是怎么知道阁主想要招揽他？有内奸泄漏了风声？不能啊！这可是环雅阁啊！
　　“有酒有肉？”
　　“……有。”
　　噢，有酒有肉，那还要再说什么！邹齐青捡了匹马，翻身上马，“领路！”
　　陈炳一行人无言上马。
　　“等等，得在眼睛上绑根布条儿。”兴许还想扳回一城，有人“呲啦”从衣服上扯了一长条——队友衣服，给邹齐青绑上了眼。邹齐青却心甘情愿地被束着眼，顺利盲驾。
　　陈炳还是觉得哪里不舒服。
　　这人和往常的不大一样，不仅二话没说就跟着走，还挑的是老洪的马。
　　为什么老洪不太对劲，刚刚要是不拽他一把、拎他上马，他还傻愣愣地站在那片林子那儿呢。还好他不喘了，就是脸色不大好。
　　马弛得疾，蒙着眼睛，细雨和凉风扑在脸上就愈发明显，马蹄践过泥泞的湿泞感光用听的就能感受到。
　　但邹齐青没有把注意力放在皮肤和耳朵上。
　　他在心里默算行径的路程。
　　到“吁”一声响，才三里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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