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孽与妖精

　　第一章
　　当叫醒不知道第几次直接睡到在屋外青石上的夕月时，一贯好脾气的花妍也有些哭笑不得：“小夕！”见过没心没肺的，却没见过这么没心没肺的。
　　还有些迷瞪的夕月抬起脸，看清来人后，笑得开怀：“花姨！”
　　刚还想好好教训她的花妍便不忍心：“你这孩子……”伸手抚平她毛躁的头发。以后若我不在了，你可怎么办？
　　夕月是花妍捡来的，彼时她才修成人形，凡人两三岁模样，小小一个，肉嘟嘟、胖乎乎，在青草丛里睡得安稳。花妍叹一口气，抱起孩子回家。
　　翌日醒来的小蛇妖睁着一双大眼巴巴望着花妍，不哭不闹，家世、姓名一概忘记。花妍念及抱起孩子时瞥见的暗淡月痕，名其“夕月”。
　　夕月对被抛弃的命运不以为然，从不主动谈及，也从不透漏任何想要寻找生身父母的意愿。虽然妖族不似凡人那般看重家庭宗祠，但夕月对身世的淡漠仍令花妍惊讶。
　　夕月不言，花妍也不便过问，怕她多心，以为她不愿和她一起生活。
　　夕月更多的是鸡雏般跟在花妍身边，花妍种花，她就拿着小铲子帮忙挖坑；花妍做饭，她就蹲在一边帮忙择菜；花妍读书，她也有模有样地拿本书乱翻；花妍画画，她也有样学样地胡画。不吵不嚷，乖巧听话，安于静默。
　　花妍是道行千年的白狐，不住在狐族的部落，独自辟了三间小房在村子的后山腰，前有陡峭山崖，后由古木荫盖，凡人鲜有察觉，妖类也少有到访，花妍与夕月一大一小，在悠长的岁月里过得安然平稳。
　　有时也下山采买，无非买些油盐。姿容不凡的花妍在闭塞的村民眼中无异于天人。于是，明明只买了油盐，东边的大婶硬塞给几个番薯，西边的大娘多给一把青菜。到上山时，空空的篮子满满当当，拎都拎不动。
　　山上的日子清苦孤寂，少与人交流，于是每次的下山采买对夕月来说都像过节，向来克制的她脸上都有掩盖不住的兴奋。
　　花妍看着兴奋地跑在前面的夕月，不忘叮嘱：“小夕，跑慢点儿，注意脚下，跑丢了花姨可就不找你了。”终究还是个孩子。
　　拎着小筐的夕月闻言立马转身回跑，拉住花妍，仰头凝视，一双大眼少有的晶亮：“那我就不跑了。”可怜兮兮的表情。
　　花妍轻笑：“花姨说笑的。”摸摸夕月的头，瞥见天边一抹暗淡的月痕。日子过得真快啊，夕月一晃也
　　“小夕喜欢下山吗？”
　　“喜欢。”
　　“为什么喜欢？”
　　“山下人多，婶婶、婆婆们人也好。”更因为花姨很漂亮，大家都喜欢。
　　她喜欢观察村民第一眼看到花姨时的表情：满是惊艳与倾慕。夕月就想，在别人眼里，看向花姨的她想必也是这样一副表情。在她一贯的认知里，花姨就是天底下最美的那个，无人能及。
　　直到遇上寒洛。
　　到四百年时，已是人间少女模样的夕月为抵抗五百年一次的天劫被迫努力修行。向来温柔的花妍第一次表现出严厉的一面，不容夕月再懒散度日。
　　“小夕，快起床。”
　　“花姨……天还黑着呢……”正值盛夏，天还未亮，睡得迷迷糊糊的夕月一脸不情愿地坐起来，被花妍丢过来的湿脸帕打中，冷水一激，困意登时消了三分。
　　最近花姨是越来越会对付她了。
　　“都荒废四百年了，再不抓紧，你这条小命就交代了。”
　　这才几更天，怎么花姨每次都能早早醒来？这就是狐类与蛇类的区别吗？她无比怀念之前那个温柔可亲的花姨。
　　走出屋，花妍已经准备好早饭了：“饿了就现在吃，不饿就修炼结束了再吃。”
　　心底有莫名的感动：“花姨，下次我自己来就好了，你别忙活了，去睡吧。”再严厉也是那个笑起来像春风、嗓音柔和的花姨。
　　“可要好好修炼，不能当儿戏。”说过多少遍还是不放心。近三百年的时间里夕月进步缓慢都是她的责任，如夕月有所闪失，她难逃其咎。
　　“放心吧，我会好好修炼的。”还要留着这条小命报答你呢，不能不珍惜。
　　看着花妍走回屋，夕月走出门，在悬崖前的青石上盘腿打坐。
　　她与花姨一起生活也已三百余年了，山下的村子更迭了数代，那些善良淳朴的婶婶、婆婆们相继离世，那些曾经如花似玉的少女相继变成婶婶、婆婆，凡人的生命短得令她唏嘘。不习惯人间残酷更迭的夕月对下山也少了兴趣，在花妍指导下专心读书、习字，意外培养出读书的爱好，吃喝拉撒睡之外的时间多半用在读书上，忘了身为精怪的不自主：虽然寿命较凡人更长，五百年一次的天劫不说，虎视眈眈的天界从未放松对妖的控制，稍有违背便是万劫不复。也就忽视了修炼法术。回过神来，花妍比她紧张，好像下一秒天雷就会打下来劈死她似的。
　　若无花妍，生之于她并不是重要的事情，她大可悠闲度日，终历天劫而死，五百年岁月已然很长，没有遗憾。但有花妍，一切便要另当别论。
　　练功是个苦差事，风吹日晒，寒侵雨打，不能中断。夏日好些，对原形为蛇的她来说冬日才真是难捱，坚持下去绝非易事。想想还有无数个冬日，夕月打心里发憷。
　　早上的修炼结束时，天色已开，霞光满溢。回身跳下青石，抬头，一个陌生男子倚在门边，静静地看过来，把毫无防备的夕月吓出一身冷汗来。
　　拍拍胸口，夕月看向来者，不期然惊呆：来人长身玉立，白衣墨发，容色绝丽，举止华贵，一双流光溢彩的眼睛满是玩味，竟是比花妍还美。
　　来人看到夕月的一脸痴相，唇边笑意更深：“看来，这就是花妍的绊脚石。”低吟浅笑，眉眼如画。
　　看痴的夕月没听清内容。
　　“小妖，你叫什么名字？”声音是夕月从未听过的魅惑。
　　这次明显是在问她。想张口回答，发现嗓子干哑得说不出话……夕月心里腾起强烈的尴尬：我怎么这么没出息？！
　　见夕月不答，白衣男子四若有所思地小声嘟囔：“本尊道是个什么人物，原来竟是个哑子，可惜，可惜。”说罢摇头，不知从哪儿摸出一把描金折扇，“哧啦”一声展在胸前，徐徐摇着，就往院里踅。
　　你才是哑子！但看陌生男子往院里走，夕月也快步追上，挡在男子面前：“你是何人？何故乱闯他人宅院？”
　　略显低沉沙哑的嗓音，像是少年，配上一张堪堪称得上清秀的面孔，倒也别有一番特点。“原来不是哑子，那刚才为何不答？”
　　“乱闯他人宅院，不应该先自报名号吗？”空有一副好皮囊，却不懂礼数，夕月心下生厌。
　　男子挑眉：“敢在本尊面前如此放肆，不怕魂飞魄散吗？”
　　夕月还未开口，一身绯色衣裙的花妍已挡在身前：“我家孩子心眼儿实，你少唬她。”母鸡护小鸡似的姿态，语气不满。
　　夕月轻唤：“花姨，他什么都不说就往里面闯。”
　　男子径自坐到花架下，挑了一个最舒服的姿势，好整以暇地望着她们，一把描金折扇摇得欢快：“花姨？都把你喊老了，亏你甘心。”
　　花妍不答，嘱咐夕月：“你先去吃早饭，吃过后温习课业，花姨要考你的。”
　　夕月点点头，瞥一眼男子，乖乖进屋。
　　看屋门关闭，花妍才坐到男子对面：“你今日是没有美人作陪了吗，竟然纡尊光临我这寒舍？”
　　“早就听说你收了一只小妖，平静度日，我还不信，今日过来一看才知是真。”收拢折扇，男子凭空挥手，一套茶具无声落在石桌上。“这茗螺你是许久未喝了，尝尝吧。”
　　花妍接过玉杯，嗅一下氤氲的茶香，无限感怀：“粗茶淡饭惯了，这贡茶香气太过。”没喝一口就放下了。
　　“你这又是何苦？服个软给天帝道个歉，他还能不让你回？”
　　“寒洛，你若是来当说客，尽早折回；若是来看我，就留你多坐片刻。”
　　寒洛失笑：“回去我非扒了即墨的皮，你这性子到底没改半分。”
　　“改日再来，这茶多带点儿，夕月那孩子从小跟着我受苦。”说起夕月，花妍脸上的表情就柔和起来。
　　“那小妖叫夕月啊，倒是有脾气。”再看花妍的表情，寒洛有点儿瞧不上：“对捡来的小妖倒是温柔，对天帝就执拗得像头驴。”
　　“夕月是个好孩子，若没有她，不知这几百年我会怎么度过。”
　　“那小妖可知你真实身份？”
　　“不知，也没必要知道。”
　　“若非她是个女娃儿，不然我会以为你嫌弃方韶卿而爱上她了。”
　　几百年来第一次听到再熟悉不过的名字，花妍眸色暗沉几许：“你没来，我最近也想找你。”偏头看向窗户：“眼看期限将至，偏巧夕月在这个百年将遭逢天劫，我是不能护她周全了，你代我多照看她些。”
　　“自己捡的自己善后，别丢给我。”听她讲得像在留遗言托孤，寒洛有些害怕。为了一个凡人，仙骨、法力皆被封，谪于此地思过五百年，他是不能理解。
　　花妍不理睬，自说自话：“夕月相貌普通，入不得你的眼，这点也让我放心。”
　　寒洛不满：“只是喜欢美人而已，怎么从你嘴里说出来我就成了急色鬼？”
　　“难道我说错了吗？”花妍挑眉看他，墨瞳里些许促狭之意。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描金的扇子拿在手里展开又收拢，寒洛笑得甚是无害。
　　又聊了些里短家常，那名唤夕月的小妖当真听话得没有出屋半步。
　　寒洛感叹：“你傻，捡到的小妖也傻，我们都聊了这么久，也不见她偷看和偷听。”
　　“你自是不懂。”花妍嘴角扬起一个好看的弧度，满是骄傲。
　　寒洛嗤之以鼻，表示不屑。
　　“快晌午了，你该回了。”花妍起身赶人。
　　“薄情寡义，亏我陪你畅聊多时，都不知留我吃顿便饭。”要知道多少美人想留还留不住他呢。
　　“乡野饭食粗糙，怕上仙难以下咽。”亲自送他出门。
　　走出院门，寒洛才道：“花妍，这么多年我第一次踏足此地，你应能猜到个中缘由，天帝他终究于心不忍，放了口风，剩下这些年你怕是不能再安宁度日了。”并未转身，纵览远山苍翠。
　　花妍不以为意：“拖了这么久，是该有个了断了。”至于天帝……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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