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修真）春时令

　　邢霁是在第三次见到郁令时，觉出了不对劲的地方。

　　邢霁曾是个刑警，打小看各种刑侦剧长大，满肚子不合时宜的正义感，大学读的也是刑侦专业，谁知穿上警服没一年就碰上了枪支案，他追人进山，被一枪打中从坡上滚了下去。救援来得晚，手术也不太成功，破案后同事戴上了荣誉奖章，他瘸着腿去办了伤退。

　　邢家不算杭州顶富贵人家，但还有些脸面，当初因为当警察这事儿和大儿子吵得几乎要断绝关系，这时却小心翼翼起来，邢爸爸原本还打算给儿子换个文职，虽然没法除暴安良，但好歹还挂在警察系统里。谁知邢霁一退就彻底退了，他回家养了两年，等腿好得日常行走几乎看不出有残疾时，悄没声儿地开了个咨询所。

　　如今国内什么私人侦探、侦讯社都不合法，但他挂着别的名儿，又有家里照顾，也没什么大事找上门，倒也不扎眼。转眼三四年过去，生意不好不坏，有时两月不接一单活儿，这年头大家对于私人侦探社还停留在“资本主义国家特产”的印象上，接得最多是出轨跟踪然后通知去抓奸。

　　邢霁干了两回就不干了，这事儿太扯淡，女人和女人撕成一团，倒把罪魁祸首丢一边，有时还要倒打一耙说他破坏夫妻关系。他虽然是男人，也觉得如果不是男人管不住自己那二两肉，怎么会闹出这些腌臜来。

　　这么一来生意更清淡，他倒也不着急，每天悠悠哉哉，还特地去办了借书卡，把丢了二十年的文化素养重新培养上来。他办公室离断桥不远，逢着天气好就拎本书溜溜达达到湖边去发呆。郁令就是在这时候被他见着了。

　　那天是七月里一天。今年杭州没入伏就热得出奇，到了七月莲叶成片连簇，几乎要把整个湖边盖去。每天一大早采莲船就载了满船荷叶到断桥边，这会儿太阳升得不是太高，人人赶着早晨最后一点儿凉气过来，急急簇上去，不过十来分钟就将满船的荷叶瓜分一空。

　　邢霁坐在一边看热闹，忽然眼神一溜，就看见了站在最外边的郁令。

　　静静的、不慌不忙的站着，在争抢荷叶的人边上，仿佛一座玉山站在潮水中。

　　邢霁下意识地坐直了。

　　他这两年也读了不少书，文化素养及格，但做起形容起来仍是“我操太他妈漂亮了”那套，可今天他却没法说，说不出口，不知道该怎么说，只知道郁令站在那儿，就是说不出的好。

　　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被看得就是个死人也该有反应。但郁令一点反应都没有，他等到一把荷叶，捏着茎杆倒垂在手里，不紧不慢地走了。

　　第二次见面是在南山一家餐厅，邢柏约了邢霁吃饭，兄弟俩只差了两岁，说话也能说一块。邢霁不挑剔，油油脏脏的路边烧烤和专业西餐厅的黑松露牛肉都吃得下。邢柏也不问口味，坐下就点了双人套餐，焗肉酱茄子千层面、烤肋排、炸虾、寿喜锅和干白甜点。

　　两人正就饭说些废话，邢霁眼睛往大堂里一溜，蓦地就定住了——郁令端着托盘，象条鱼似的从人群里滑了出来。

　　邢柏还在和他哥扯淡，突然那边就掉了线，抬头就看见他哥正目不转睛盯着个十六七岁的服务生，白衬衫黑围裙，再也没有比他穿得更好看的了。

　　今天餐厅里人特别多，有的桌等得上火，叫了服务生来抱怨。但郁令站到面前时，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顾着看人，连说好好好，不着急。邢柏还来不及感叹美色误人，就看见邢霁也叫人了。他直觉不好，来不及阻止郁令就已经走了过来。

　　邢霁没说话，饶有兴致地看着他。郁令也不着急，稳稳地站在那儿，眼睛明亮，像太阳突然移出云层，照亮了稻田里的水面。

　　两人对视片刻，邢霁微笑，他之前听见有人叫这个小服务生的名字：“你叫郁令？哪个郁哪个令？”说着还递过去一支笔，又把餐巾纸推过去。

　　邢柏囧雷崩，急忙四望，只觉得整个餐厅都在看自家哥哥调戏小服务生，羞窘得恨不得夺门而逃。偏偏邢霁没半点自觉，把郁令写了名字的餐巾纸抽过来，又问：“你号码是多少？”

　　郁令还是老神在在，“没有电话。”把笔放下，也不问顾客还有什么需求，掉转头去了后厨。

　　邢霁还觉得有点遗憾，回头就看见邢柏脸一脸沉痛。大概是误会了自己刚刚的行为，他清清嗓子，准备挽回点自己的形象：“你不觉得这个服务生有点奇怪吗？他的衣服看不到缝...”

　　邢柏痛心疾首：“我只发觉，我哥有可能是个变态。”

　　他不敢大声说，手放在桌子上身子前压：“哥，亲哥，你以前不是还谈过恋爱吗？怎么突然...”突然就对小男生感兴趣了？年纪还那么小。最后这句他实在没法说出口。

　　兄弟俩貌合神离地吃完饭，邢柏把哥哥送回公寓，回到家仍然不放心，又不敢告诉爸妈，也不能和别人倾诉，索性开始刷网页，等看完最近沸沸扬扬的连环杀手帖子，感觉整个人都不好了。熬了两天他忍不住给邢霁打电话，嘘寒问暖，尤其关心他的心理状况。

　　邢霁刚开始还纳闷，等到后来直接笑了，他虽然现在没当警察，但当年的课也没白上，邢柏要在他面前玩心眼还嫩了点。他直接戳穿了弟弟的幼稚行为，然后愉快地挂了电话。

　　原以为这事儿就这么算了，谁知道邢柏变本加厉，一天至少八个电话，不分白天黑夜，在吃饭还是如厕，每次来电还要求视频，不仅要看周围环境，还要路人出镜。邢霁扛得过刮骨疗毒，扛不过流量飞奔，没过半个月就亲自打电话跪求弟弟放过。

　　邢柏幽幽念完连环杀手数项特征，邢霁好气又好笑，我就多看了人一眼你就把我当潜在反社会了？

　　邢柏继续念：连环杀手都是在二十岁以后才开始杀人。潜台词是，哥，你还是有可能的。

　　邢霁从来不知道自家弟弟联想力如此丰富，只好先抬出哥哥身份严词厉色教育，又从理论角度教导半天，直到把手机打得滚烫。

　　这以后邢柏的紧迫盯人稍稍放松，又过了两个月终于彻底消停，邢霁这才松了口气。又过了两个月，西湖边处处堆烟，他坐在老位置上突然想起去年夏天时见到的景象：郁令捏着一把荷叶，倒提着，慢慢走远。

　　回到办公室，邢霁连着抽了三支烟，忍不住拨了个电话。电话那边热闹，有个娇俏的女声一板一眼地说：您好，小雲栖餐厅，请问需要什么服务？

　　邢霁咳嗽了一声，“请找郁令。”

　　那边愣了一下，等了一小会，听见有人在电话那头说：“我是郁令。”

　　仿佛听见风吹响冰挂的声音，邢霁突然想笑，他站起来走到窗边：“我是邢霁。”想想补充了一句：“上次问你名字的人。”说完他自己也觉得好笑，这算什么介绍，大概很多人都问过他的名字，会记得谁？

　　但郁令大概是笑起来，隔着电波，邢霁感觉到他声音里的愉快：“我知道。”

　　他也忍不住跟着微笑：“周末去看电竞比赛怎么样？”

　　“谁和谁？”

　　老实说邢霁对电竞不感兴趣，但听说年轻人都很喜欢，就找邢柏拿了两张票。现在票还在邢柏那儿，他只隐约记得两支队伍，一支带个“嘉”字，一支像是什么便利店的名字。扫了一眼楼下店铺招牌，看着桌上丢着的半袋云南特产信口开河：“嘉华 VS 7-11。”结果等到了现场，邢霁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郁令什么都没说，捧着一杯冰咖啡神情平静地看完比赛，和周围又哭又吼死去活来的观众对比鲜明。邢霁的注意力也没在比赛上，他不时回头看郁令，光怪陆离的特效光芒照亮了郁令的脸，他想，自己为什么会约郁令出来呢？

　　邢霁很清楚地感到自己对郁令并没有什么渴求，只是很纯粹的探究，仿佛看见了一条幽深的路，很自然地想要去走走。他身上有某些东西——不仅仅只是容貌——吸引着自己。他不知道是什么，但也许郁令知道。

　　比赛结束后两人随着人潮挤出来，郁令住在餐厅，邢霁的公寓在清波门附近，离萧山体育馆都有一段不短的距离。邢霁把车开出来，两人挤在车流里一顿一顿地开出去还不到半公里，突然就下起雨来。

　　雨很大，在无数车灯的光亮里打在前盖上，跳起无数金灿灿的雨脚。车流蜗牛似地移动，四面八方喇叭声响成一片，更沉重与贴近的雨声盖下来，把其余的声音都赶得远了，车里反而静得很。邢霁不由自主地回头，郁令坐在副驾驶位上，面容在爬满雨水痕迹的玻璃上显出来，有令人捉摸不透的沉着。

　　邢霁的目光顺着他的额头、眉毛、眼睛、脸颊、脖颈向下，落在肩上。真奇怪，衣服依然找不到接缝处。邢霁漫不经心地想着，眼神又回到郁令脸上。

　　之前是偶然瞥见，如今这么近距离地看，更是觉得脸上毫无瑕疵，连普通人的皱纹、雀斑之类都完全没有。这么闷热的天气，别人挥汗如雨，他却一点汗都没有，也不发红，依然是平时那种莹白的颜色，看起来仿佛瓷一样透着凉。

　　这世上会有这样的人吗？邢霁突然觉得有点心里发毛。

　　一贯喜欢的音乐这会儿倒吵得他有些心乱，他一边开车一边回想：在西湖边倒提着荷叶走开的背影，在餐厅里弯下腰一笔一划写下自己的名字，比赛现场没有半点波澜的表情...那杯冰咖啡一直捧在手里，一点都没有碰，直到冰块完全融化。

　　到小雲栖时已经很晚了，从玻璃幕墙外能看见柜台处还亮着灯，顾谨中听见车声，撑着伞走出来接人。邢霁心情复杂地和他寒暄了两句，发动车离开。车调头后他下意识望了一眼后视镜，镜子里顾谨中只给郁令撑了一半伞，露着的另一边，雨水没有碰到就纷纷跳开了。

　　邢霁几乎是无意识地让车子顺着南山路向下滑，心里乱纷纷，车轮似地辗转。雨大天昏，车子开到清波路时斜刺里突然蹿出一辆电动车，邢霁一脚刹住，刹那间全身冷汗簌簌而下——他终于意识到郁令不对劲的地方——从始至终，他一直没有呼吸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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