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径分岔的生活

　　“我知道你不相信我说的。”P先生笑眯眯地看着我。

　　我扬了扬眉，不知道该怎么答话。

　　这是我今年实习的最后一天。按照惯例，和老板有一次1:1 meeting，关于工作表现，关于职业建议。

　　P先生刚刚说，“小未，你干得非常好，我们所有人都同意这一点。我毫不怀疑，你能够完成任何你想完成的事——如果非要给一个建议的话，那么就是：不要只是去找一份工作，你应该去做真正想做的事。”

　　哦，对了，P先生是我老板。名义上的老板。

　　说是名义上，因为他最近已经从manager变成engineer了。他手下今后不再带任何人。

　　国内似乎总觉得一个工程师就应该逐渐往管理岗转，成为领导才是终极目标。

　　从这点上看，我的老板真是傲娇。

　　P先生说的这句话我还真有点不敢信——你知道，美国人总是喜欢夸张的称赞。

　　现在的就业形势并没有多乐观。

　　大把大把学计算机的，大把大把读研究生的，大把大把出国留学的……

　　我觉得这个世界上，最不缺的就是削尖了脑袋想找份体面工作的人。

　　不要只是找一份工作？去做真正想做的事？

　　简直站着说话不腰疼。

　　P先生笑眯眯地说，“你知道我为什么知道你不信吗？”

　　这句话听着有点绕。

　　我像只小仓鼠一样地摇头。

　　为什么是小仓鼠？

　　不为什么，我就是觉得小仓鼠挺萌的。

　　P先生笑得很欢畅，“我知道，因为我曾经就是这样的。”

　　“在我刚毕业的时候，如果有人这么跟我说，我肯定是不信的。那时候我觉得能进甲公司的人都太厉害了。至于我——甲公司怎么可能会要我？我有什么选择的资格？只要能找到工作就谢天谢地了！”

　　“不要低估自己——相信我，你很有能力，选择权迟早都会在你手上的。等你有经验了就会明白，竞争看上去很激烈，求职者看上去很多，但公司其实一直都非常缺人……找一份工作不难，重要的是要找一份自己喜欢的工作。”

　　“工作占据了人生绝大部分的时间……只有一次的人生，怎么能都浪费在不喜欢的地方？你一定要想清楚，不要凑合。你想过怎样的生活，想做什么样的事。你要对你的工作有热情有喜爱，才能做得好，才能享受人生。”

　　“多学习，多尝试，尤其是，多问问自己想要什么。”

　　我很认真地听进去了。

　　因为P先生是个有趣的人。

　　有趣的人说的话，我总是比较容易听进去。

　　如果一个人自己都过得没劲，他的话又能有多少参考价值呢？

　　P先生出生在一个农场主家里。他说他人生最初的十几年，就是发现了自己并不想接手这个“家族企业”。

　　“我不想当农场主，我想当工程师。所以我十七岁的时候离开了那里，再也没有回去。”

　　P先生后来读了计算机，毕业后找了份工作——然后他想出去看看这个世界。

　　于是他跑去德国工作了几年，顺便逛了逛欧洲。

　　我之所以知道这件事，是因为办公室聊天的时候，大家发现P先生不但听得懂西班牙语，还听得懂德语。

　　P先生家的农场里有不少墨西哥裔的雇工，因此他小时候就在半个西班牙语环境中长大。

　　至于德语？嗯，是工作的缘故。

　　P先生从德国溜达回来之后，在甲公司工作了几年，觉得应该换个地方玩玩。

　　于是他跳槽去了乙公司，那是一家当时硅谷风头最劲的新兴企业。

　　“小公司缺乏长久的积累和深厚的基础，聪明人不少，但是没有好工程师。”P先生如是说。

　　于是他和另外几位大佬一起又重新回到了甲公司。

　　“在乙公司，开会的时候我环顾四周，会议室里我算是最厉害的。在甲公司，这么多的办公室，随便走进一间，里面都有值得我学习的人。”

　　公司很重视P先生的经验和能力，因此划拉给他了一个团队。

　　P先生试了一阵子，觉得管理别人不是他想要的生活。

　　“协调，开会，各种琐事，太烦了！写代码，做开发，创造新东西，这才是我喜欢的生活。”

　　于是P先生坚定地从管理岗转到了技术岗——他的经理级别比他还低，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你知道吗，他们刚刚给我配了个大曲面屏幕！”P先生挤挤眼睛，高兴的像个孩子，“我很享受现在的工作。当然啦，等什么时候不喜欢了，我就申请换组，甚至辞职也没问题……我可以去做任何我想做的项目，而他们随时会欢迎我回来。”

　　那么多年的学习积累，那么多次的探索尝试，P先生早已有了“做真正想做的事”的底气。

　　经常听说，文化的差异会造成中国人和美国人职场沟通时的互相不适应。

　　我问P先生有没有这种感觉，另外对于人际交往方面有没有什么建议？

　　P先生首先给我了一颗定心丸，“你交谈的时候喜欢直视对方的眼睛，喜欢大笑，说话很直率——这都是美国人喜欢的沟通方式，反正我感觉不到任何不适应，你只要保持这样就很好。”

　　然后他说，“以后生活也好，工作也好，你要面对的不仅是熟悉的人，还有更多陌生的人。他们中会有相处愉快的，也会有看不顺眼的——人生总是这样——比如当遇到有敌意的人，你会压抑郁闷，你会不知所措……这些都会影响你的心情和表现，你要去学着能从容地应对所有类型的人。”

　　“我以前做报告的时候会紧张——因为我不知道其他人的态度，我担心他们不喜欢——现在不会了，现在不管是谁对我都没什么影响。你知道我是怎么克服的吗？”P先生神秘兮兮地吊我胃口。

　　我像只小仓鼠一样地摇头。

　　P先生给了一个……十分不靠谱的建议。

　　“我去练截拳道，练了好几年——我还当过教练的好吗！——我和很多人打过……开始你会有点害怕，但后来你不会再去在意对手的态度如何。不管对手是谁，是什么样的人，对你都没有影响。你能非常专心地——揍他。”

　　“……”。呵呵。

　　“啊，当然，你没有必要也去学这个。我给你另一个建议……你下次有什么聚会的时候，可以选一个不熟悉的人——随便挑一个——然后别给他好脸色看，他肯定也会回报你以敌意……多试几次之后，你就会对别人的态度免疫了。”

　　“……”。好主意，我真是谢谢您了。

　　P先生看到我的表情，笑，“你一定还能想到其他方法的。我只是想说，要去学着不惧于任何人，这很重要。”

　　嗯。最后这句话，我记住了。

　　* * * * * *

　　说到P先生，不由得会想到去年实习认识的另一个大神级人物，级别比P先生更高——B先生。

　　B先生在公司的头衔是Principal Engineer，翻译成中文叫“首席工程师”。

　　请让我换个介绍辞：在这个世界排名前十的科技公司里，在我们部门的近千名工程师中，达到这个级别的，不足五人。

　　我沐浴斋戒，怀着崇敬之情打开B先生的简历：

　　咦，B先生竟然不是名校毕业，也没有研究生学历？

　　咦，B先生原本的专业竟然是历史，而且毕业后就参军去了？

　　这好像不是我想象中顶尖程序员的成长之路。

　　学历史的B先生在美军一服役就是4年……复员之后似乎并不是很顺利，又过了5年才出现一份能够写到简历上的工作。

　　一家不甚知名的IT公司的咨询师。

　　B先生在这里待了整整十年。

　　当然不止如此。这十年间他始终兼职于其他公司——涉及物流、贸易、投资、医疗，多个领域——给它们提供技术咨询，帮它们设计各种系统。

　　尝试，积累。十年一剑，厚积薄发。

　　40多岁，B先生最终来了甲公司。

　　到现在，又是十多年过去了。

　　甲公司的高层特权不多，甚至连作为首席工程师的B先生也都没有自己的独立办公室。

　　他就坐在我们这间大办公室的一角，被经理当作镇宅之宝。

　　B先生是一个非常温和的人，说话慢声细语，眼角常年带笑。任何人遇到问题都可以找他，包括刚来的新人甚至我这样的实习生。B先生总会好脾气地停下手头的工作（如果不是急事的话），边听边沉思，然后耐心地告诉你他的想法。

　　有一次，我傍晚下班前提交了Code Review，第二天一开电脑就惊喜地收到了B先生的长评论。B先生写的特别仔细，从变量命名到代码重构，说了很多如何优化细节的多年经验。我们还讨论了系统设计上的取舍，B先生很容易地接受我的意见，也很认真地给出建议，丝毫不端架子。

　　但B先生绝非那种“好好先生”。每次部门进行新项目评审的时候，B先生可是块著名难啃的硬骨头。

　　有些人会因为担心拆了同事的台，或者驳了上司的面子，而选择不说话，或是提一些非常温和的意见。而B先生对于任何不明确的问题总是打破沙锅问到底，对于可能存在的缺陷也总是一针见血地点出。不管级别，不论私交，对于好点子B先生真心称赞，遇到坏主意B先生坚决反对。

　　去年实习结束临走前，我和B先生也约了会谈，想获得一些指点。

　　坐进会议室，B先生开门见山：“小未，他们都希望我来劝你留下来——不过我的建议是，去其他公司，甚至其他领域体验一下吧，不要这么快就局限住自己。”

　　B先生谈了年轻时那些经历给他的收获，和对现在的帮助。他说到那些帮券商、帮医院、帮不同公司开发的软件，两眼闪闪发光。

　　“小未，你还年轻，你的以后有各种可能性”，临别握手的时候，B先生说：“记住，你要找到那个适合自己的——喜欢的工作氛围，愿意去做的项目——享受人生，祝你好运。”

　　* * * * * *

　　不要害怕尝试，不要停止积累。

　　多问问自己，我到底想要什么。

　　如此，每一份努力都会让你慢慢变强。

　　直到有一天，你有充足的底气，笑一笑，说：

　　我在做，我真正想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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