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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人
□□到达姑苏的时候,李飞白正在书房练字。
这是他的习惯,自少年起每日练字不辍,一手鹤书劲瘦舒展,锋芒毕露,如今已经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平安拿着书信来找他的时候,正是午后,浓荫蔽窗,将窗边写字的人脸上也映了些绿影。
平安立在屋里待他写完,方恭恭敬敬道了一声:“爷。”
李飞白放下笔微微抬头,一张冠玉般的面容便展现在平安面前,天气炎热,他额上有微微的汗渍。平安连忙绞了个手巾递给他。
他接过手巾,擦了一把脸又扔给平安:“有事?”
平安默不作声的将怀中的书信递了过去。
李飞白拿着信,看了一会才慢慢打开信封,里面只有一行字,交代了一个时间地点。
平安把手巾放到铜盆里拧干,回头看着这位年轻的家主,觉得老爷的脸上是近几年都没有的柔和。
李飞白拿着信往外走,不回头的交代他:“告诉夫人我晚上有事不回来了,不必等我。你把 我写的字收好,给我备马。”
平安忙道了一句:“是。”
他去案前看李飞白的字,写的是一首《白头吟》。
“洛阳城东桃李花,飞来飞去落谁家。
洛阳女儿惜颜色,坐见落花长叹息。
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
已见松柏摧为薪,更闻桑田变成海。
古人无复洛城东,今人还对落花风。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李飞白回屋,一叠声叫人梳头换衣裳预备出门,她的夫人何氏抱着女儿过来瞧他,见他穿着一身漆黑蟒缎信期绣曳撒①,神采飞扬的在铜镜前自照。便微笑道:“夫君今日高兴。”
李飞白挑了挑眉,道:“我哪里高兴了?”
连帮他收拾的小丫鬟都看出来了,他虽然没有笑容,但是眉梢眼角都似堆积着许多笑意,忍不住的要倾泻出来,几年未见舒展的眉峰今日也终于舒展了。
何氏把女儿交给丫鬟,亲手过来给他系腰带,道:“平安告诉我夫君今日要出门。”
李飞白漫不经心道:“是了,一个故人多年不见,今日相聚,必定要把酒畅饮,闹一夜的。”
何氏瞧了他一眼,似要说什么,最终只是微笑道:“今夜恐有大雨,湿气重,夫君仔细不要冻着了。”
他收拾好,出门骑了马,绝尘而去,身影飞快的消失在青石板铺就的街道上。
□□坐在窗边,看着窗外残阳如血,手里的棋子一下一下敲着棋坪,说:“晚上要下雨了。”
说毕,就听见下人飞快的跑上来回禀,人已经来了。
他把棋子扔了,立起来微笑道:“快请。”
黑衣的男子出现在他的视线里,面貌似没有大改,依旧是记忆里那般剑眉星目,英气逼人, 他甚至觉得他比以前更好看了一点。
李飞白见到□□,脸上控制不住的绽开笑纹,道了一声:“阿晏!”
□□亦笑着回道:“子衡,好久不见。”
立即有下人来奉茶,两个人先是对坐客客气气的说了几句话,最后还是不可收拾的滚到了床上。
两人久不经事,难免疼痛,□□眼睛里便落下许多眼泪来,那泪水一颗一颗的滚入锦衾绣被之中,滚入鸳鸯合欢的花纹里。
罗帐低垂,帐中悬着一个鎏金香球微微透出一点火光,天色已经完全黑了。李飞白抱着□□不肯撒手,□□只得一边吻他一边温声道:“子衡,行行好,先放开我,我去把蜡烛点起来好不好,黑灯瞎火的。”
李飞白磨磨蹭蹭终于放开了他,□□慢慢披衣起身,身上痛的厉害,便笑叹道:“千里迢迢跑过来让你睡,我真是够贱啊。”
一句话又勾起了李飞白的火气,他一把又将□□拉了回来毫不客气的欺身上去。
最后□□告饶不绝:“子衡子衡,够了够了,我还没有吃饭呢,你饶了我吧,绕我一命……”
等到两个人都安静下来,李飞白的头埋在□□的胸口,□□轻轻的抚摸他的头发,呼吸着发间清冷的冰麝气息,觉得心安神定,脸上不由自主的绽开一个微笑。
“子衡。”他喃喃道,“子衡。”
窗户没有关严,有凉风吹入,吹得罗帐一开一合,两人便在去看那洒满月光的清亮屋舍。
“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李飞白轻声道。
□□却突然狡黠的笑了起来:“上有愁思妇,悲叹有余哀。借问叹者谁,言是宕子妻。君行逾十年,孤妾常独栖。啊,子衡,很是合情呢。”
他转身对着李飞白,只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子:“子衡,这几年过得如何?听说你已经娶妻了。”
李飞白的声音沉沉传来:“恩,已经是四年前的事情了,她给我生了一个女儿。”
“恭喜恭喜。我手里有一对很好的镯子,送给你女儿吧。”
“你呢?我没有听到你的消息。”
“我啊,还是老样子,一点没变。”
“已经快而立了,还没有成家?”
□□笑了:“我这种人,成家就是害了人家,顶好还是一辈子孤家寡人。你说是不是?”
李飞白不说话了,用力搂紧了他,半晌才低声道:“阿晏。”
一室安静无言,李飞白头埋在□□的胸前感受着他的心跳,他的心跳的慢而平缓,不疾不徐,这个人永远是这样,做什么都是慢条斯理的。
“阿晏。”李飞白哑声道,“这几年,你怎么样?”
一道惊雷闪过,划破屋里一地月光,继而电闪雷鸣,大雨倾盆而下。
大雨如瀑,满室生凉。李飞白带着□□滚入被子里,将两人裹成一团,□□无奈的笑了:“还是要关上窗户才暖和,果真是下雨了。”
他终于起身关上了窗户,将淅淅沥沥的雨声隔绝出去。顺带点了一盏灯。满室都晃着昏黄的烛影。
待到复入帐中,李飞白模模糊糊的已经要睡着了。他替李飞白将被子捂严实,摸了摸他的头,将帐帘又复放下,打发人端来热水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依旧在窗边坐下。
李飞白醒来已经是半夜,摸不到身边的人,连忙掀开帐子,就瞧见那人坐在灯旁向他微笑。
“我睡了多久?”
□□扔下手里的棋子,道:“你睡的功夫,我已经跟自己下完三局了。”
李飞白迷迷怔怔的说了一句:“我起来看不见你,只当是做梦。吓出了一身汗。”
□□的半边脸都浸在灯影了,看不出表情,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舒缓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你梦到过我么?”
“有一阵子数月梦到你,你呢?”
“你梦到我,我不梦到你,似乎有点说不过去了。”
李飞白披衣服起来,□□笑道:“先洗个澡,我让人备了水,你洗完吃点东西。”
李飞白走到他面前坐下,道:“阿晏,你还是老样子,整夜整夜不睡觉么?”
□□收拾着棋盘上的残局,将黑子白子一一归入盒子,道:““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子衡,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
李飞白叹气道:“姑苏有个好大夫,对失眠有良药,明天一早我就带你去。”
□□摇头道:“明天一早我就要走了。”
“这么快!”
一时下人抬了热水来,李飞白脱了衣服跳下去,道:“你这次,究竟是干什么来了?”
□□的眉目在灯下格外缱绻:“不是说过了,千里迢迢来陪你睡一觉。”
李飞白却不依不饶:“阿晏,你老实告诉我,你在锦衣卫,到底做到什么地位了?我半点你的消息都探听不到。你这次带了这么些人过来,看着品秩都不低,你到底是干什么来了?”
□□低头重新摆了一局棋,自己和自己杀的痛快,嘴里漫不经心的回道:“我不过是东厂的一条狗罢了,狗嘛,自然是要咬人的。”
“阿晏!”
“子衡,你已经离宦了,正是清闲的好时候,为什么要来管这些无聊的事情?安安分分在姑 苏守着老婆孩子当你的员外不好吗?你的清闲,是很多人用命都换不来的呢。”
李飞白无奈的叹气道:“阿晏,你同我生分了。”
□□看着他,轻轻的摇了摇头:“要不要我把心掏出来给你看看?”
李飞白洗好,□□走过来帮他一道穿衣服,蹲下去给他系腰带,笑道:“八年了,你还是胖了一点,我记得你以前要扣到第四个扣子,现在只能到第三个了,到底是岁月不饶人。”
李飞白闭上眼睛,想起八年前和□□分别的那个夜晚,少年脸上泪水纵横,分明是极端不舍的形容,嘴里却还是催他快走,道:“子衡,我得了空就去找你。你不要把我忘了!”
他恍惚记得当时也是个雨夜。
不知为何眼眶有些酸涩,他闷闷的道:“阿晏,你让我等了八年。”
□□手一滞,要说什么,终归只是笑着道:“到底难得有功夫呢。”
□□立起身,李飞白就握住了他的手,道:“那你下次得闲,又是什么时候?”
□□又笑:“谁知道呢,或许是我要死的时候吧。”
李飞白终于是觉得他变了,好像不是分别了八年,而是分别了八十年,八百年,沧海桑田,时光一去不返,原来那个笑容如春光一般的明媚少年,再也找不见了。
下人又抬走热水,又端了吃食过来,李飞白一看,是两碗汤饼,煮的嫩嫩的,飘着葱花和肉片。
李飞白笑道:“那事情果然是费力气,我饿了!”
两人对坐吃饭,,李飞白狼吞虎咽,□□慢条斯理,待李飞白吞完一碗,□□连三分之一都没有吃完。
李飞白有些意犹未尽,道:“还有么?”
□□笑着将自己的碗推过去,道:“这个要现做,那人煮完宵夜,怕是已经睡下了,怎好再难为人家爬起来?你不嫌弃,就吃我的,我是真吃不下了。”
李飞白笑道:“昔年咱们共吃一个饼,你一口我一口都过去了,我怎么会嫌弃你?只是你真的吃不下了么?才吃了这么一点,也没有吃晚饭。”
□□道:“大半夜的哪有胃口,再过几个时辰我还要吃一遭早饭呢。你不嫌弃就替我吃了,正好省的我浪费了。”
李飞白也不推辞,拿过来便吃,□□笑他:“好歹是做父亲的人了,怎么吃饭一点样子都没有。”
李飞白道:“我也只是在你面前如此罢了。”
吃完,□□沏了两盏茶,两个人在灯下絮絮的说着些话,好像又回到了当年鲜衣怒马,情好正密的时候。
□□取出一个小匣子来,打开来是一对玲珑可爱的羊脂玉镯,尺寸小巧,正是小女孩儿戴的。
“贺你弄瓦之喜。”
李飞白道:“真不好意思,我没有回礼。”
□□道:“那少不得我开口来讨了,我想求一副子衡的手书。当年你的字就很好,现在只怕已经登峰造极了。”
不一时取了笔墨来,李飞白笑道:“我这真的不知道写什么才好,我白日写了一幅字,被你的信打断了没有写完,现在就顺手写完了罢。”
□□笑着替他研墨,道:“快写,让我见识一下你的进益。”
不多时雨停了,窗外泛起了淡淡的白光,□□笑道:“是个好天气。飞白,你该告辞了。”
李飞白愣住了。
□□却是施施然整理好了衣冠,向他道:“你现在回去,还能赶上你府里的早饭。”
李飞白不由分说来抓住他的手道:“不能多留一天?”
□□道:“飞白,你都是三十岁的人了,说些什么孩子话。”
李飞白紧紧的抓着他,继续道:“下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摇头:“我不知道。”
李飞白声音终于颤抖了起来:“你当真是狠心绝情……我能去京城找你么?”
□□终于挣脱了他的手,道:“当年连滚带爬从那个腌臜地方逃出来,回去做什么?送死吗?”
李飞白的神情像哭又像笑:“我们再不能见了么?你,你就不能离开京城么?”
□□无奈道:“我是什么人?在地狱里爬的一条狗,注定回不了人间了。”
李飞白终于无言了,他狠狠的揽过□□,唇齿贴上去狠狠的吻了一番,吻的□□不能呼吸,快要在他怀里滩成一汪水才放开。大步转身离去。
□□在原地头晕目眩,喘着气扶着椅子才慢慢立好,回过神来却发现身边早已空无一人,那个炙热的怀抱早已消失了。
他苍白的脸颊泛起了潮红色,眼中泪水滚滚而下,又委屈又难过,正是一副伤心欲绝的样子。他最终揩去了那些不断落下的泪水,转头去看李飞白留下的墨宝。
“寄言全盛红颜子,应怜半死白头翁。
此翁白头真可怜,伊昔红颜美少年。
公子王孙芳树下,清歌妙舞落花前。
光禄池台开锦绣,将军楼阁画神仙。
一朝卧病无相识,三春行乐在谁边。
宛转蛾眉能几时,须臾鹤发乱如丝。
但看古来歌舞地,惟有黄昏鸟雀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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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曳撒是明中后期流行的一种胡服,也为闲居士大夫所穿着,个人觉得样式非常像锦衣卫的飞鱼服,非常精神的窄袖修身款,比较符合飞白这样一个健气青年(捂脸)的设定。
信期绣其实是汉代的一种绣文,这里用是取其“忠可以写意,信可以期远”的寓意(其实花纹也挺好看哒,是一种长尾的像燕子的小鸟)。
本文是架空,依托背景是明中后期,当然作者笔力不济,考据不精,半桶水也算不上,肯定错漏摆出,各位权当消遣,不要深究。
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