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鸦的自白

　　“喂？这里是苗十二家，请问你是？”
　　一片黑暗里，一个男声从耳边传来，我的眼睛几乎要流出泪来。
　　天知道睡一觉能重新醒来是一件多幸福的事情。
　　我不由自主地咽了一下口水，让气流穿过久久未用的喉口，只回了一声，声音哑的我自己都不认识
　　“喂”
　　那边有短暂的沉默，我似乎看得见他皱眉的样子，正想多说几句话，那边的人先开了口
　　“十二，我在你家，你回来了？”
　　我嗓子疼，不自觉地点点头，忘了他看不见，那边也沉默了一会儿。
　　然后，通话就被挂断了。

　　嗯？
　　“小植居然挂我的电话？！我消失了这么久，他怎么听起来一点儿都不想我？”
　　被心上人挂了电话，我急怒攻心下一个激灵弹起来。现在，胸中郁气发泄完，我站在那儿，浑身上下每一处都难受。
　　更何况身边还是一副硌人的白骨。

　　想想我枕着这堆骨头躺了好些年，身体上的难受估计得恢复一阵子。我皱着眉，深呼吸着慢慢活动着僵硬的身体。
　　旁边的一直沉默的那位过来在我浑身上下查看了一遍，听着我的哀怨，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老大，你想多了吧……表白完就忽然消失这么些年，人家这样已经够意思了。”
　　他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这事儿有点棘手，只好先转移个话题。看着眼下情况，我略略表达了一下心情，语气十分真诚
　　“陈宵，谢谢了哈，这么晚了你还来接我。”
　　“老大，客气了，反正我这是工作时间。话说……你托梦给我的时间好像掐的不准，不算我打通里外和这几层棺材板儿，我已经在这儿蹲三天了。客套话不用说了，都是应该的。老大，你要是实在过意不去的话，给一坛酒酿就行，糯米的那种，我好甜口的。”
　　我一时语塞
　　“……好兄弟。”

　　我一步一拐地在阴湿黑暗的甬道里跳着走，跟在我铁哥们身后，时不时让脚下石头一绊，给他来个惊喜的后背抱。
　　他膈应了一会儿，也就习惯了。
　　我忽然没边没际地想，老鼠皮毛虽然看着和我一样不咋地，但是细软温热，抱着也挺舒服的。
　　人不可貌相，妖怪也一样。

　　陈宵领路在前，和我慢慢说了些我睡过去这几年发生的事。
　　比如亦植住在我以前的房子里，一直单身；比如我工作的单位——特别所的老所长去世了，现任是个和善脾气的女孩子；比如我忽然离职以后，现在是琳琅接替着我的工作等等等等。
　　说话知道轻重缓急，又挺细心全面，这么可靠的大小伙子，怪不得琳琅那姑娘喜欢的紧。
　　要不是我知道这事儿有点复杂，早就撮合他俩凑合过了。

　　眼见能瞅着外头的光亮了，一个岔路上，陈宵突然停住了步子，眼光闪闪烁烁的
　　“老大，前面直走，出去了有琳琅等着你呢。我就先走了，家里还有点事儿。”
　　嗯？
　　我反应了一下——陈宵一条老光棍，家里能有什么事儿？不就是不想见人家姑娘吗。
　　我点点头，看着他刺溜地窜上另一条路，细溜溜的长尾巴在我眼前一闪就消失了。
　　忽然，洞口光点一灭，一只蓝色瞳孔的大圆眼睛堵在我正前方，向左右微微转了转，没看见陈宵，带了些恼愠。然后大眼睛闪开了，洞口重新光亮起来。
　　我在地道里咳了咳，哑着嗓子活像个要饭的
　　“琳琅，有没有水？”
　　琳琅赶紧扭回头，在她的小包包里七手八脚地翻。我钻出去，踩着脚下的小土丘，就着泥土坑聚的一汪雨水先喝了一口。
　　琳琅找着了矿泉水，一脸嫌弃。
　　“老大你能不能稍微讲究点儿？陈宵呢……是不是又挖了个地道溜了？”
　　我喝着水，咕喱咕噜地嗯了一声。
　　看来琳琅那双猫耳朵也不是光卖萌了，还是挺好使的。
　　不过……猫和老鼠之间的事，我一个外人还是少管的好——虽然我并不是狗。
　　自我介绍一下，我叫苗十二，是只乌鸦。百分百的纯爷们儿，黑的靠谱，一根杂毛也没。

　　琳琅接到我，尽管惦记着溜开去的心上人，但还是很实在地把我送回了家。
　　我躺在化形成人的姑娘手心里，总觉得有点不太合适，于是她刚刚开车到特别所大院儿门口，我就赶紧有眼色地滚蛋了。
　　远远就看见我家的卧室亮着灯，我心里一高兴，就忘了自己的斤两，挣扎了一下，扇着风就往我家窗户忽悠。
　　幸亏是夜色黑，不然我现在的样子，要是不知道的人看见了，还以为是哪家没学会飞的乌鸦小崽子。

　　“小植~~开窗户~~是我！”
　　我骚里骚气地在窗户上噘着嘴，隔着玻璃往小植的嘴唇上印了个吻。
　　他抱臂站在屋里，眼神不太对。
　　就算我不告而别实在有点缺德，但久别重逢……应该……大概……或许……不该这么生气吧？

　　我有点虚，想了个不是办法的办法——化出人形。
　　我浑身一抖，整个人就那么趴在窗户上，可怜巴巴地希望小植行行好，放我进去。
　　趴了一会儿，小植果然心软了。
　　他开窗的一瞬间，我向他扑过去，给了他一个我这辈子最热情洋溢的拥抱，顺便在他身上蹭了蹭。
　　“别蹭了，给我下来。”
　　“我想死你了小植~~这么久没见，小植你都瘦了。”
　　他以前抱起来……手感分明很好的，如今却这样瘦……
　　我闭上眼睛，把头枕在他肩上，凑近他深深吸口气，甚至斗胆想亲一下他的耳朵。
　　“行了。”
　　小植把我甩在地上，我低着头，委委屈屈地看他，一时间谁也没说话。

　　他今天为什么这么冷漠？
　　蓝瘦，香菇不能菇。
　　他冷着脸，劈头盖脸地问
　　“你去干嘛了？十三年不回来？”

　　哦，我亲爱的，这话说出来真的好暴露年龄的。

　　我拿一只手盖在自己的眼睛上，暂时看不见我亲爱的心上人了。
　　“小植……我刚刚回来，这一路好累，我们能不能晚上在被窝里慢慢说？我是说……如果你愿意的话。”
　　“真的很累……”
　　我假装抹了一把泪，放下手，又委委屈屈地看了他一眼。
　　小植依然冷冷的，但是已经动了怒。
　　“能不能别跟我装！”
　　“我的天……小植你的雀翎露出来了……”
　　心上人的雀翎就是好看，世界上最好看。饶是此时，他生着气，我还是忍不住看呆了。
　　小植的雀翎慢慢消失，又皱起眉。

　　我看准时机一个箭步把他扑倒，两个人倒在我家落地窗旁边盛满月光的大床上。我闻着他身上的茉莉花味儿，有点心酸地耳语
　　“小植，我回来了……”
　　他微微摆动雀翎，我顺着往下看，看着我日思夜想的那双流光溢彩的眼睛，真想一辈子在里面醉生梦死。
　　眼下它们危险地眯了起来
　　“就这样？你不打算给我个解释？苗十二，我是不是应该佩服你？”
　　他真的生气了。
　　我的眼睛一错不敢错，看着我身边的这个大帅哥。
　　“主要是说来实在话太长——但我保证，以后有机会，一定告诉你。”
　　他语气缓下，面有菜色
　　“算了……现在我也不是很想听，你身上为什么这么臭？一股子死人味儿。”

　　完了，心上人嫌我臭！
　　我立刻翻身起来去洗澡。走出卧室之前我忽然想起一件事，转回身，对在窗户边大口呼吸的小植微微一笑
　　“小植，给你个礼物。”
　　我集中精力，手在空中一点，送出一股烟。然后我家的天花板上开始演电影，烟化成的五光十色的流光混混沌沌地，逐渐成形。
　　我看着小植流光溢彩的眼睛，有些显摆
　　“绝对正版的，相信我。”
　　“……知道了。”
　　“嗯，我去洗香香啦！”
　　“……”
　　不好意思，我真的有点激动。

　　小电影上有个大孔雀，孔雀的一生并没有多长，所以电影很快就演完了，和我洗澡差不多同时结束。我甩了甩身上的水，听见小植叫我
　　“十二？”
　　“嗯？”
　　我屁颠屁颠地跑过去，带着一身潮气，小植扭过头
　　“谢谢。”
　　“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我高深莫测地一笑。
　　小植面色正经，凑到我耳边，提高音量
　　“我说……苗十二，你个猪头！”
　　“……”

　　亲爱的，咱别这么幼稚淘气行不？

　　“小植，你这么说，猪会不高兴的。我不吉利，可人家猪是福畜。你仔细想想……你没什么想和我说的？”
　　“现在？想不起来要说什么。”
　　小植斜我一眼，缓缓走出去了。我坐在房间里，有点懵。
　　都怪我。

　　他一个人等我一定很难熬，如今我回来了，没给他一个惊天动地的解释，头一件事却是给人家看了个重口味的小电影。谢幕定格的还那么血腥——一群大孔雀被烈火焚得七零八落，一群黑乌鸦就站在旁边的树叉上围观。

　　我看着被小植带上的房门，正觉得很难过，他又忽然回来了，蓝衬衣的袖子卷着，浑身裹挟着一股食物的香气。
　　“先吃饭吧，等你一会儿我也饿了。”
　　“好好好~”
　　我跟着他走到餐桌旁边。时隔多年，终于又坐在一起吃饭。
　　酒足饭饱我收拾完厨房，走到被淡淡的茉莉花香充斥的房间里，看着小植铺着床的背影，脑袋忽然一热
　　“小植，莫离现在是不是和你走的很近？”
　　小植的手一顿，我不依不挠连珠炮一样
　　“你身上为什么全是她的味道？我的家里，为什么全是她的味道？她以前喜欢你，现在可是如愿了？”
　　小植直起腰，扭回头看我
　　“你不告而别……现在回来了，想起来管我了？你是第一天认识莫离，还是第一天认识我？”
　　“你不想要我管，那干嘛在我房子里住？干嘛巴巴地等我回来？”

　　一阵突如其来的沉默。
　　这话说的刻薄了。

　　我赶紧住嘴，看着小植一只手轻轻拉展了被角，然后走到窗户边，手放在窗户框上，回头看了我一眼。
　　那一眼，讥诮又自嘲。

　　然后，我眼睁睁地看着他迎着一股子夜风，展开翅膀，一瞬间就滑出很远。
　　我徒劳地跑过去，往外伸出手，只捞回来一根很细很软的孔雀绒毛。
　　和他那一眼同时落下的话终于砸进我心里——
　　“亏我把你放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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