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丛

　　绿川稚目迷恋上一个人。

　　那是一个什么时候？绿川早已记不清了，在一些记忆里，风可以变得很淡，云也可以，连感觉也可以。他不知道自己的喜欢什么时候从心里辐射开来，或是从灵魂里，绿川自己也说不上来那个致死的吸引点是什么，所有事都很模糊。

　　当他自己无法言说出来时，冥冥杳然而至，他忽然地想，啊，这就是喜欢吧。

　　如此奇怪。

　　“狮郎，你准备出发了吗？”

　　天很冷，铁灰的云沉沉垂在人头顶，挤压着一簇一簇成群的建筑。绿川和一个男人站在车站前，他在说话时一团团柔软的白气腾腾飘起，“我真的不能和你去吗？”

　　狮郎紧紧大衣领口，他望了望绿川通红的耳朵，说，“真的不行。我是去调查和执行任务，你能力不够，别去添乱。”他停顿一下，“而且那儿太冷了，你受不住的。”

　　绿川闻言笑笑，说，“我就不该不死心再问你一遍，我也不是不知道。”天光黯淡下来，浑黄的路灯把光薄薄涂在人身上，他们之间很是沉默了一会儿，狮郎说道，“那我先走，车准备出发了。你回去路上小心。”他又望了绿川一眼，转身进了车站。

　　天开始下雪，绿川把红绒围巾系得更紧了些，他撑起把黑伞，沿着凋枯的绿化带朝电车站走去。密密麻麻的车轨像张蛛网网住城市，一个个人都是上面的昆虫，从一条线爬到另一条线。今天是双休日，电车上的人很少，绿川坐在座位上，每一个人都孤独地坐着，没有交流，没有联系。

　　“簌簌簌”，他不能听见窗外面雪袅袅的声响，但此时却真的有这样的声音，很贴近地在绿川耳廓处出现。太寂静了。一蓬一蓬的细雪在阴蓝的城市巨影里迸散，这儿开了团，那儿开着团，光影切割过电车，唰，唰。

　　狮郎现在也坐在列车上吧？绿川想，也许他会翻开份报纸，但很快就会不耐烦，他就是这样的人，很典型的性格。接着呢？他会把头撇朝窗外，冗长的旅程很是消磨人的耐性，窗外头一片都是黑的，狮郎又在瞧什么呢？

　　绿川想着，也把头撇向窗外，似乎这样就能贴近藤本狮郎的心情。很多灯火和阴影奔涌向车尾，仿佛从不停歇般，不知疲倦地。

　　就这样持续了会儿，电车到站，绿川提着伞下车出站，他慢慢沿着路走，霓虹标牌映在路雪上，到处的五光十色，行人们匆匆赶着路，没人注意到绿川走进了条小巷，也没人瞧见绿川从烟灰呢大衣口袋里掏出把钥匙，造型别致。

　　他停在一道老旧门前，那栋建筑很暗，明显是一栋废弃物。绿川把钥匙插进锁孔里，转动了一下——可那钥匙的形状和锁孔并不匹配。

　　忽然之间，起风了。

　　云气缠卷着从门缝里倾斜出来，一卷又一卷，绿川踏了进去。门里出现的不是无尽的漆黑，反而是座小庭院。鹿威的声音很明显，即使草木山石都敷上层雪，那水也没有冻凝。

　　绿川从石子小径进了屋内，“我回来了。”他把大衣和围巾脱了挂上衣架，“欢迎回来，刚送完藤本前辈？”“嗯。姐姐在家干嘛？”绿川把伞插进伞筒，坐在玄关处脱靴子。

　　“修行、做家务、修行，好像没了。”绿川弥代从间屋里探出头，“祛先生找你，快去吧。”
　　弥代说完就缩回头，拉上了障子，屋里的灯囊括出她的影子，“以后别再去找藤本前辈了。你明明知道的。”

　　“我也想啊，”绿川昂起头，“没办法的事。姐姐以后别再说了，好吗？”弥代像是呼出口气，“固执。快去吧，再慢祛先生不高兴了。”

　　“这就去。”绿川站起身，通往内室的走廊很长，途中路过另一片庭院，它在下雨。葳蕤葱茏的密叶层层叠叠，一条黑黢黢的蛇呲溜划过叶丛，它的眼睛缝是烈黄色，直望进人心里。绿川继续往前走，曲折的廊腰最后在一处巨大的障子前终止，浮世绘风的硕大鲤鱼同蔓浪浮卷，红的红，金的金。

　　绿川跪坐在障子前，轻轻开口，“祛先生。”

　　“进来吧。”一道声音说。

　　“是。”

　　绿川缓缓拉开障子，挪了进去，又拉起。祛先生卧在一堆锦织里，她的头发高高盘起，白的像前院雪。一根描金烟杆被她握着，蓬蓬烟气舒蔓，迷了正墙上贴着的墨字，“祛”。

　　“最近你的修行，”祛先生敲敲烟灰，“疲怠不是什么好事哦，小稚目。藤本那儿你也去的太频繁了，正好他去青森县一段时间，好好抓紧吧。十六七岁的年纪，不要荒废了。”祛先生上了年纪，她的眼皮耷拉下来，眼珠却一点也不浑浊。是好看的琥珀色。绿川被她盯住，无端想起绿庭院里的蛇眼，很通彻。他低下头，“是，祛先生。”

　　“帮我这个老人家散散烟气，年纪一大什么都不得心应手。”祛先生又在榻榻米上敲了敲烟杆，钴蓝色的烟从烟杆头里汩汩涌出，一条一条蠕动着像黑蛇一般掉落，向四处爬开来，密密麻麻铺满祛先生周身。

　　她嘬嘴一呼，很长股烟气呈波纹漾开，荡过地上的蛇后，它们“噗”地膨胀散开成庞然雾状蛇头，片片蛇鳞依稀可见，没有了扭曲的长身，蛇头们汹涌地腾飞着朝绿川冲去，障子在猎猎作响，屋里的所有瞬间湮灭，只剩下祛先生的眼睛，像是在雾里发光。

　　绿川一凛，没说什么，手中结印起势，站起身向后退了两三步，一片清净光濛濛翻飞在他捏着的两指间，云气凭空袅起，缠卷着扩旋开，一层一层隐掩，仅仅方圆净土环绕在绿川身旁。

　　一瓣透明质的青光凝在绿川指间，那些翻飞的清净光缓慢聚拢，绿川将手举过头顶，最不过自然，悄无声息间，他指缝里开出朵花。所有云气瞬间包合，绿川轻轻把花凑向唇前，那是怎样美的花——像情人眼睛里头的光火，暧昧至极的暧昧。

　　他款款呼了口气。

　　纷纷繁繁，顾顾盼盼。花同云气好似沉浸爱恋，它们缠绵着朝绿川呼气的方向打卷儿潜行，那花瓣瓣剥离，柔盈地和着云气，却以势不可挡地姿态迎上蛇头们，它们狰狞的獠牙和蛇信吐露，咆哮。

　　第一股卷云和第一瓣玉花才碰触上就顺着雾蛇头缝隙钻挤了进去，那蛇头迅速膨胀，濛光荧荧，愈来愈多的云气青花翻涌，愈来愈多的雾蛇头肿得使房间更加逼仄，绿川见状再吹第二口云气，雾蛇头的烟雾变得稀薄，头里的青光更加强盛，只一瞬，像是被融化般，所有蛇头撑到极涨后，“咻”一声，瓦解了。

　　满屋婀娜烟云缭绕，剧风激荡着刮垮了障子，绿川的鬓发也沿着风的形状翻飞，他捋了一下。等到所有烟云散去，祛先生依然卧在锦织里，端端正正。她用烟杆指着障子，一提，障子腾起，自己复了原。

　　绿川恭敬地站在祛先生跟前，等着她开口。祛先生先吸口烟，然后深深吐出来，说，“你的‘祛’太过于温柔，这可不行。温柔的‘祛’对于‘拔’来说是致命的。你也不想弥代丧命吧？”绿川点点头，应了声。

　　“去吧，勤加修行。”祛先生摆摆手，闭上眼。

　　绿川从屋里退了出来，重新沿着回廊走向外院。那个绿庭院已经停止下雨，岑寂无音。不知道狮郎现在到了没有，他想。

　　一路上，几只使魔抬着个沉木盒和绿川擦肩而过，它们是拔先生的使魔，是群赤般若。它们同绿川问了好，就急急朝内院走去。绿川瞥到木盒上刻着法阵，像是明陀宗的法印。到底是什么？绿川没深究，先生们的事是不该他管的。

　　他和弥代的睡房互在隔壁，从小就是这样。绿川在弥代门前叫了两声，“弥代，你休息了吗？”

　　“没，要进来吗？”

　　“嗯。”

　　弥代的脚步声传来，她拉开障子，绿川踏了进去。“祛先生是教训你了是吧？”弥代问。

　　“你又知道了。”

　　“怎么样？”

　　“祛先生说我修行不够，太温柔了。”

　　“没什么不妥，你最近确实疏于修行。”弥代笑了笑。

　　“可我们为什么要修行呢？”绿川趴在弥代的被窝里，偏头问她。

　　“保护世人，嗯——拔先生是这么和我说的。”

　　“我觉得不是这样。”

　　“那就等你想清楚了再讨论这个问题吧。现在快给我去洗澡，脏死了。”弥代拎着绿川进了浴室，然后退出来给他一个人。

　　绿川把自己整个人没进浴池里，水很温暖，有点像那个时候狮郎的手掌，很轻地抚上自己的头。他在水里睁开眼，干涩感持续刺激着眼睑闭合，非常难受。

　　然而这样的话，就算眼泪流了出来也看不见，弥代和祛先生都不再希望他去见狮郎，他很迷惘，就像不知道为什么要修行一般。为了别人也好，为了自己也好，做一件事情如果不清楚缘由，人总是会胡乱猜忌，这般那般，反而把自己裹搅进去。

　　少年人的心绪敏感纤细，像团丝绒，很容易乱的。狮郎告诉过他，说他只是新鲜感，过一段时间就会好了。绿川很不开心，他反驳狮郎，而他笑了笑，包容这个孩子的无理取闹。

　　他真的太年轻，他不懂的东西太多了。

　　狮郎和祛先生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总是会在有些时候恰到好处地露出莫名的神情，像在旁观他，在吃惊地瞧他，在原谅他，原谅一个年青人的鲁莽。

　　绿川陷了进去，他想要脱身，从成人的眼光里挣脱出来，然后高傲地告诉他们，我是正确的。而成人并不会这么说。

　　他浮出水面，水一绺绺从他面上淌下来，很像在哭。

　　却没一点儿动静。

　　去做一个成人，这太难了。

　　像在野丛中，四周张扬舞爪

　　And you are alone.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